927年12月11日,根據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的決定,廣東省委組織領導了震驚中外的廣州起義。這是共產黨人為反抗國民黨蔣介石集團、汪精衛集團的叛變而舉行的大規模的武裝起義,在中國革命史上與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并稱為三大起義。廣州起義前后三天,卒以失敗而告終。
廣州起義醞釀、準備的時間比較長,各地共產黨人和革命者對它抱有莫大的期望,因而,這次起義的失敗在黨內外引起的震動也很大。如何總結、評價這次起義,顯然是備受各方關注的問題。可以這樣說,起義硝煙未散、死難者的血痕未干,有的人就開始搜集資料和思考這些問題了。然而,囿于當時的環境、條件,由于指導思想的不同,加上其他復雜的因素,因而對廣州起義的評價一開始就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和激烈的論爭。
羲皇臺會議的風波
1927年12月的中、下旬,當廣州起義失敗的善后工作還在緊張進行時,廣州、香港方面就著手收集和反映有關的情況。12月19日,留駐香港的中共廣東省委常委張善銘、秘書長沈寶同等向中共中央報告了廣州暴動的簡要情況,并且以轉述“同志及群眾重要意見”的口吻,指出起義中存在發動的時間太早、群眾動員不廣、肅反不力和撤退慌亂的問題。[1]12月2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李立三以中央巡視員的身份到達香港,即晚召開在港的廣東省委委員臨時會議,討論廣州起義失敗的原因和當時廣東各地暴動的形勢,并于次日向中共中央作出書面報告,其中也涉及到對廣州起義的總結、評價問題。[2]28日,李立三致信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又以反映參加暴動同志意見的方式,指出暴動過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3]
1928年1月1日至5日,在李立三的主持下,中共廣東省委全體會議在香港舉行。廣東省委常委黃平、惲代英、張善銘、黃謙、陳郁;省委委員王強亞、羅登賢、黃釗、何潮;候補委員沈青、吳毅;秘書長沈寶同以及團中央巡視員陸定一等人參加了會議。這次會議在香港西環羲皇臺23號舉行,暫且稱之羲皇臺會議,是廣州起義失敗后不久中共廣東省委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召開的一次全體會議。
羲皇臺會議的中心議題是總結廣州起義。這時,在上海的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正在草擬《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這篇決議案在1月3日通過。廣東省委會議的主持者李立三這時并不清楚中央將如何評價廣州起義,他是憑自己到港10多天的觀察,按照自己的認識和判斷來指導和影響會議的;黃平、惲代英、吳毅、陳郁以及沈青、王強亞等人是廣州起義的領導者或親歷者,他們剛從腥風血雨中走過來,帶著許多復雜的情緒而步入會場;有的與會者雖然未曾到達起義現場,但也是起義的間接參與者,并通過不同渠道得知起義的不少情況,也有各自的認識和感受。為期5天的羲皇臺會議,爭辯激烈,風波迭起。
一、李立三對起義領導機關和負責人的指責。李立三到港后,從種種見聞中得出了起義存在準備不足與領導不力的看法,因此,會議一開始他就對省委常委兼廣州市委書記黃平等人發起了指責。
據羲皇臺會議的知情者李沛群口述:第一天會議,李立三講了幾句開場白后,就猛烈批評黃平,拍臺大罵,指責他不發動群眾,不負責任,驚慌失措。李立三后來在他的文章中寫到了這次會議的情況,也自稱他 “批評了起義領導,認為他們沒有充分發動工人群眾,沒有組織總罷工,沒有把群眾充分武裝起來,把賭注全部押在軍事藝術上等等”。[4]李立三批評的鋒芒不只是黃平一人,實際上是指向起義的整個領導機關。[5]
會議因此發生了激烈的爭辯。當李立三批評黃平時,“黃平不甘示弱,頑強地頂了回去,弄得李立三非常氣憤,火氣沖沖”。廣州市委委員吳毅也站在黃平的一邊,對李立三作了“辯駁”,會場的氣氛極其緊張。李立三對黃平說:“你還不肯承認錯誤,我以政治局候補委員資格,向共產國際控告你!”他還當場宣布:“我現在決定,撤銷黃平廣州市委書記職務。”[6]
二、工農干部對知識分子的圍攻。在嚴厲指責起義領導人的氛圍中,各種因失敗而產生的激憤情緒陸續宣泄。會議的第二天,沈青、羅登賢、黃謙、王強亞四人聯名寫了一份書面意見給李立三。這四人中沈青是廣州手車夫中共支部書記,而手車夫是廣州起義中最為踴躍、死傷最多的群體;羅登賢是省港罷工的骨干分子,香港市委常委,在廣州起義中任工人赤衛隊第一聯隊隊長;黃謙長期在廣州市南郊從事農民運動,率領農軍參加廣州起義;省委委員王強亞是一位印刷工人。他們書面意見的內容,主要是指責知識分子在廣州起義中“動搖”和“靠不住”,將矛頭指向了知識分子。
據沈寶同說:“第二天情形,開首沈青、強亞、登賢、黃謙四同志一個嚴重的提議,會議情形完全變更,大家都比較熱烈起來”。 因為沈青等人是以工農干部的身份聯名發表意見的,是對李立三指責起義領導者的響應,因此當即受到李立三的肯定,在會上宣讀了他們的這篇意見書。“于是,會議掀起了一陣反知識分子風”(李沛群語),“差不多說知識分子完全靠不住”(黃釗語)。會后省委發出的第一號通告說:“在各處暴動以及此次廣州暴動當中充分表現指導機關,特別是知識分子,到了緊張的時候,便搖擺不定,畏懦退縮。”[7]省委內部刊物《紅旗》發表文章說:“是知識分子欺騙我們致此犧牲如此之大”(吳毅轉述)。傳達會議精神時有人又進而引申說:“知識分子是布爾維克化的當然可準他在黨內工作,其他退縮、動搖、投機的知識分子,只讓他們滾蛋。”[8]
三、省委全會通過了由李立三起草的《關于廣州暴動問題決議案》,主要內容包括:第一,指出廣州起義有四點意義、六點影響,在原則上對廣州起義作了肯定。第二,總結了八條失敗原因和教訓,包括:知識分子缺乏指揮能力,沒有執行省委的以群眾為中心的策略,把暴動變成軍事投機,工人尚未發動起來,農民很少參加,赤衛隊力量小,未積極做士兵的工作,參加起義的軍隊少,黨組織未發揮作用,黨員自由行動無法指揮,偏重武器和軍事等;而指導機關的錯誤則有十條,主要有鎮反不力,軍事指揮不統一,各種工作組織得不好,退卻時毫無計劃,釀成莫大的犧牲等。第三,追究政治責任,分別對黃平、周文雍、陳郁、楊殷、惲代英、吳毅、葉挺、徐光英、雷榮樸九人作出了不同處分。[9]
四、會議決定改組省委常委,撤銷了黃平、周文雍、惲代英、陳郁的省委常委職務,由李立三、張善銘、李源、沈青、羅登賢、王強亞、黃謙組成新的省委常委,由李立三任書記。
本月間,廣東省委還發出兩份“省委通告”,指出廣州起義具有“莫大的意義”,當中有“莫大的教訓”,領導機關犯了“莫大的錯誤”,強調要從錯誤中吸取教訓,改變知識分子“包辦”指導機關的狀況,改造黨的組織。[10]總之,這次會議對廣州起義的總結,基調并不高,雖然原則肯定了起義的意義和影響,但著重點卻在于批評錯誤和追究責任,表達對起義領導者的不滿和憤激。
總之,羲皇臺會議是廣東省委在廣州起義失敗的陰云尚未散去時,并且是在尚未知悉中央的有關精神的前提下召開的會議,它對廣州起義的討論總結帶有自發的性質,會上非當事者(李立三)與當事者(黃平等)之間的爭論,不同層次的起義參加者(工農干部與知識分子)之間的爭論,實際上只是事態未經冷卻時廣東方面的各種人士的不同情緒的宣泄,是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觀感、不同認識的相互撞擊。會議對廣州起義的評價,當然還談不上深思熟慮與客觀公允。
“一·一六會議”:以決議“修正”中央的決議
當廣東省委羲皇臺會議激烈爭辯時,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召開會議,于1928年1月3日通過了《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的決議案(“一三決議”)。這篇文章長達27000多字,總共十五節,其中六節說明廣州起義的背景、原因和準備,三節敘述起義的經過,一節分析失敗的原因,六節論述起義的意義、革命前途和黨的任務。[11]這是一篇調子很高,極盡渲染能事的洋洋大文,對廣州起義作了至高無上的評價。其總的基調是認為起義的時機選擇得好,形勢極為有利,起義的條件具備,準備充分,組織領導嚴密,政策、策略正確;失敗的原因是敵強我弱;結論是意義重大,特別是具有偉大的國際意義,影響深遠等等。
例如,在說到廣州起義的形勢和時機時,文章寫道:
到12月初旬,便已經有了可以勝利的無產階級暴動的條件,列寧所指示的那種條件……這些條件之下,只有膽怯的機會主義者認為這次暴動是過早的行動,是盲動,是軍事陰謀;這種機會主義者在廣東共產黨黨部是沒有的,在中央委員會之中也是沒有的。……本黨廣東省委員會決定12月11日的暴動日期,是很正確的。
文中高度評價了起義的組織領導工作,其中說:
廣東黨部,組織指導12月11日暴動時的政策,完全是和馬克思、列寧所說一樣,就是“暴動是藝術”。黨部及工會在幾星期以來,將全力都放在準備直接暴動之上,暴動的開始,恰恰在革命軍事委員會所規定的時刻:12月11日午前3時30分——工人和士兵同時發動。
……
這次勝利的暴動的基礎,無疑是共產國際在中國革命歷來政策之正確。……共產黨對于暴動,真能像藝術一樣,很有系統、很細心地組織他,注意一切現有的條件,建立自己的政策于正確地估計各階級力量的相對關系,估計一般的政治形勢及當地的政治形勢。
應當指出,臨時中央政治局的“一三決議”是按照共產國際代表的調子寫出來的。中共中央1928年1月4日“致廣東省委信”說明:“關于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中央根據國際代表自廣州參加暴動回來后的報告,通過了一個議案大綱。”[12]鄧中夏的講話指出:“中央聽到參加暴動的國際代表報告后,便決然下一個決議。”[13]當時,接替羅易、鮑羅庭而來華指導中國革命的共產國際代表是羅明納茲,他是廣州起義的上層決策者;親到廣州參加起義的則是紐曼。周恩來談到紐曼在廣州起義的表現時指出:“他主張起義后堅守廣州,建立蘇維埃。……葉挺在起義的當夜主張把隊伍拖出去,紐曼大罵葉挺動搖,說廣州起義是進攻的,應該‘進攻、進攻、再進攻’。”[14]聶榮臻說:紐曼“不懂得打仗,主觀武斷,說搞暴動只能前進,不許后退”。[15]與羲皇臺會議決議的低調子相反,按照羅明納茲、紐曼等人的意圖所寫的“一三決議”,是一篇無原則唱高調和送高帽的文章:以張揚“意義”、“影響”來掩飾失敗,以羅織空話來代替客觀分析,將失敗的原因推向客觀因素,并以此來為他們的決策與指揮的失誤作辯解。李立三當時就說:國際代表是以“虛報中央來掩飾自己的錯誤”。[16]當然,這篇文章的主旨是要以廣州起義的“正面意義”和“重大影響”為瞿秋白、羅明納茲的“左”傾盲動主義鼓勁和打氣。
總之,“一三決議”與羲皇臺會議決議大相徑庭。這兩篇各自獨立寫作、同時產生的決議案,對同一事件的評價觀點不同、判斷不同、結論也不相同。中共黨內關于廣州起義評價的分歧,遂從廣東省委的內部之爭,變成廣東省委與臨時中央政治局之爭。香港與上海之間,信使絡繹,函件交馳。各種決議、通信及討論記錄稿,刊登于黨內刊物《省委通訊》及《中央政治通訊》,這場論爭在中共黨史上顯然是極不尋常的。
對“一三決議”,反應最為強烈的是李立三。他事后說:“與此同時,中央也公布了廣州起義的決議,提出廣州起義是起義藝術的典范,這種評價與廣東省代會的決議完全不同,引發了長期的爭論和中央與廣東省委(即我與瞿秋白)之間的斗爭(當時我給中央寫了10多封信)。當我得知[中央]決議是由羅明納茲起草的,我便立即通過中央給共產國際轉寄了一份聲明,指責羅氏領導廣州起義時犯下嚴重錯誤。”[17]李立三將反擊的鋒芒,直接指向了羅明納茲。
1928年1月16日,中共廣東省委召開常委會議(“一·一六會議”),討論臨時中央政治局的“一三決議”,于16日通過了《中共廣東省委對中央政治局會議通過之“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的決議案的決議》。[18]“一·一六會議”通過的決議案同意“一三決議”對于廣州暴動前之中國一般狀況、廣東省內的政治情形、廣州暴動之國際意義和中國革命之前途這幾部分的分析,而對其夸大其詞、虛而不實的部分,則作出了“修正”。“一·一六決議”寫道:
這個決議(“一三決議”)對于暴動前的經過及事前的準備部分描寫得非常之好,差不多有列寧創造俄國“十月藝術”一樣。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相信可以支持比較長時的蘇維埃的政權,意義和影響還要更加擴大。可惜與當時的事實有很多不相符合的地方,所以這樣的描寫,必然得不出正確的報告;否則,便是知識階級的虛偽——就是上海工人罵我們的“吹牛皮主義”。 這樣一來,使我們得不著正確的教訓,將要使我們甚至影響群眾將要走入更深的機會主義式的軍事投機的方面。的確是重大的問題。
“一·一六決議”列出了“一三決議”中的十六條“關系重大的”、“不合事實”的條文,并一一加以澄清和辨正。此外,“一·一六決議”還表明不同意將失敗的原因多推在客觀方面,認為這樣寫不但有“不符合當時的事實”之處,而且“幾乎是替當時指導機關掩飾錯誤”。文中最后寫道:
我們根據事實,對于這個決議(“一三決議”),要求中央依照《廣東省委全體會議對于廣州暴動決議案》修正。因為這個決議案,是從多數參加這次廣州暴動的同志所發表的意見和經過事實的報告的結晶。……所以省委對中央政治局通過的廣州暴動的意義與教訓大綱,要求修改。
同一日,李立三致信臨時中央政治局說:“政治局通過《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的確與當時事實多不符合,把我們正確的教訓完全蒙蔽了。……我以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資格,堅決地提議中央根據廣東的決議案重行討論修改發出。如已發出即須更正。否則對于全黨尤其是廣東的黨不單是得不到教訓,并且有極不好的影響。”李立三并向政治局提議:應向共產國際建議“懲罰”那位以“虛報中央來掩飾自己的錯誤”的參加暴動的“外國同志”。[19]廣東省委還專門派省委常委羅登賢到上海向中共中央陳述關于廣州起義評價的意見。[20]
省委“一·一六會議”的不同尋常之處,在于它通過決議來“修正”臨時中央政治局會議的決議。李立三說明:此次省委與中央意見不同,并不是對抗中央,“不過因為理論上的辯論……因此才有決議之決議的發表。”[21]然而,“一·一六決議”雖然有在共產國際、中共中央面前辯論的勇氣,雖然指出了“一三決議”的某些夸張失實之處,但是卻強烈堅持羲皇臺會議決議的偏見,實際上只是以一種偏見去修正另一種偏見,當然也不可能達到糾偏的目的。
“二九會議”:服從前提下的申辯
也就在這個時候,中共中央收到廣東省委羲皇臺會議的決議,發覺在廣州起義評價的問題上,廣東省委的基調與中央存在甚大的差距,即于1月18日發出了《中央告廣東同志書》,指出廣東省委全體會議的決議是“根本錯誤”的,并且有針對性地作出了九條“嚴重指示”。[22]1月25日,中央收到廣東省委的“一·一六決議”和李立三的來信之后,又發出了致廣東省委信,更為嚴厲地批評廣東省委對廣州暴動所作出的“不正確結論”,指出“這無異在客觀上為敵人張目,與舉世反革命派特別是蔣介石、吳稚暉所攻擊我們的論調相類”。“并為敵人做了反宣傳機會”。表明“中央很堅決不同意于省委決案和省委全體會議的根本精神和其主要結論”。
這兩份文件著重向廣東指出了如下的問題:
第一,羲皇臺會議受了部分同志失敗后憤激情緒的影響,將討論中心和注意力轉移到追究失敗責任和查辦當事人的方向去,從而掩蓋和抵消了廣州暴動的偉大意義。
第二,廣州暴動因情勢所迫和情勢所許,沒有走先舉行工人罷工和農民示威,然后才轉入武裝暴動的“常軌”;而是采取了“以群眾的軍事行動匯合城市工人、鄉村農民直接行動起來,奪取革命的政權”的做法,這是事實上所需要的。這種行動“不應妄指為軍事投機”。
第三,關于失敗原因,客觀、主觀雙方都應論到,不應專責備于主觀上指導的錯誤,不能把總結經驗教訓變成“著重于黨內爭論”。
第四,“一三決議”是根據國際代表的報告而作的,有些事實的確沒有敘到。然而所謂不合事實的地方,大都只是程度深淺、數量多寡和言論上出發點的差別,并非原則上的沖突或是故意捏造,至多只能看作事實的補充,而不能動搖“一三決議”的根本精神。
第五,在廣州暴動中,指導機關和負責同志不僅堅決地執行黨的暴動政策,而且盡了不少力量,羲皇臺會議對他們的處分決定不能成立,不能因群眾的激憤而嚴懲負責同志。
接到中央1月18日的來信后,李立三于1月24日致信瞿秋白,表示理解和接受中央對廣州起義“不應妄指為軍事投機”的觀點,申明“我始終沒有這樣的意見”,只是羲皇臺會議決議“遺漏了幾個關系重要的字”才造成誤會。廣東省委于次日發出第七號通告,將羲皇臺決議“遂把這次暴動變成軍事投機”一語更正為“遂把這次暴動計劃,變成軍事投機的方法”。[23]但是李立三這封信的重點是對中央18日來信中防止“著重于黨內爭論”的說法提出申辯,明確表示“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我覺得現在的確要喚起同志注意黨內的問題,改造黨的組織尤其是指導機關”,否則,“黨將無法改造”。李立三強調,他之所以在廣州暴動的評價問題上持有不同的意見,關鍵仍在于“總的問題”沒有解決,這就是他堅持認為要改變知識分子“包辦”黨的指導機關的現象,改造黨的組織。李立三還將這個問題稱為“我現在系統的政治路線”,逐條作了闡述,并說:“如果中央留我在粵,一定是堅決地執行這樣的政治路線”。[24]由此可知,收到中央18日來信后,李立三仍堅持他一貫的觀點,同中央的看法仍有分歧。
中共中央1月25日致廣東省委信指出:“省委必須服從中央的意見,停止省委決議案在各級黨部的討論,速將中央決議案散布下去。”同時,中央決定調李立三來滬面談,另派鄧中夏代理省委書記。
2月7日或8日,代理廣東省委書記鄧中夏從上海到達香港。2月9日廣東省委常委擴大會議在香港舉行(“二九會議”),鄧中夏主持會議,出席者有吳毅、黃釗、李源、王強亞、惲代英、聶榮臻、沈寶同、張善鳴、羅登賢、李海籌、葉耀球(廣州代表)、盧永熾(香港代表)、袁炳輝(青年團代表)等,李立三列席。這次專門為解決對廣州起義的認識及評價的分歧而召開的會議,開得也不是風平浪靜的。
鄧中夏在講話說:中央“一三決議”同“八七會議”決議、中央臨時政治局會議(1927年11月)的決議一樣,是最近半年來“本黨很重要的決議”,是寫得“很周到”、“很圓滿”的文件,其“根本精神不能動搖”。并宣布了中央關于停止討論的“命令”。李立三及上述與會者均作了發言,有的人講了多次,總的基調是在“服從”的前提下提出保留意見,并有所申辯,綜合起來主要是:
第一,關于廣州起義失敗的原因。發言者多數認為廣州起義之所以失敗,客觀原因不是主因,缺乏群眾基礎才是主要的。本來,當廣州起義還在醞釀時,策劃者預定的舉行起義的三個條件是:南昌起義南下部隊到達了石灘(廣州市東郊);全市發動了總同盟罷工;軍閥戰爭已打響,反動軍隊無法返顧,事實上這三個條件均未具備。當時,起義領導機關所能號召的人數“最多不及二萬人”,“各地農暴(農民起義)的確無發動起來”,只有一些近郊農民參加,說明起義時機未到,準備工作也未做足。[25]會議上惲代英、沈寶同、聶榮臻、吳毅、黃謙等人都說到起義的動員、發動不廣泛,參加的群眾不多,并認為這是導致起義失敗的“一個主要原因”。李立三說:“中央說暴動準備很好,群眾又很多且團結,何以又會失敗呢?”他們實際上是對廣州起義的社會基礎是否成熟、取勝的條件是否具備、所選擇的時機是否正確提出了嚴重的質疑。
第二,在組織領導方面有重大的失誤。主要是:一、缺乏周密的計劃。惲代英指出起義“沒有一個全盤精密的計劃”,連張太雷都“以為先干一干再說”,“大家都是糊里糊涂去工作”,“一切工作都失卻主腦”。 李源說:“無組織系統,臨時改變赤衛隊的組織,軍事上無統一指揮,全盤工作非常之糟”。聶榮臻說:“只有軍事行動,一切工作都停下來”。二、退卻慌亂。李源說:退卻時“的確表現慌亂,不根據事實便決定跑!跑!跑!”吳毅說:“退卻是12日晚上決定,敵人13日下午才來,有這樣長久的時間,我們卻沒有一個很好的計劃。”王強亞說:“退卻完全沒有經過精密的討論,定出很好的計劃,只由幾個負責談話式決定就算了。”聶榮臻說:退卻的決定“各部分軍事同志和赤衛隊負責同志甚至紅軍總指揮也不知道”。
第三,“一三決議”中確有與事實“不符”、“吹牛皮”的地方。多位發言者都說,如果不改寫,群眾一定會說這是假的,會失去群眾的信任。
第四,“政治紀律不能取消”,“改造黨仍是要積極做去”。盧永熾說:在香港有人反映說對當事者的處分“太輕”了,認為省委的處分決定不能取消,連文字都不必修改。
廣東省委“二九會議” 雖然表示“立即根據中央根本精神宣傳下去”,“依照中央根本精神做一個《廣州暴動的經過》報告給中央”,[26]但從上述申辯的情況來看,會議實際上并沒有消除思想認識的分歧。李立三當時說:“到現在我個人對中央意見還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對鄧中夏所作的會議結論,李立三也表示不滿意。會后,李立三離港赴滬,“用妥協的辦法解決問題,即中央發表補充決議接受省委的一些建議,省委便取消了自己的建議”。[27]
李立三這里所說的“補充決議”,指的是中共中央1928年2月26日《“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的決議案之補充》,以《中央通告》第三十五號發出。這個“補充”對若干事實作了更正,而結論性的意見是:不但不應將廣州暴動指為“軍事投機”,而且不應指為“運用軍事投機的方法”;政治紀律即對領導者的處分決定“根本不能成立”;不能將“黨的改造同廣州暴動混在一起”;并將黨內在廣州起義評價的分歧意見和爭論經過通告全黨。[28]
兩點認識
1928年春季,是“左”傾盲動主義形成并在全黨取得統治地位的時候。這種錯誤主要表現為無視革命處于低潮時期,將客觀形勢夸大為“不斷高漲”,不但不組織有秩序的退卻,反而在各處發動沒有勝利希望的起義。當時黨內各方面對廣州起義的評價,顯然都受到這種錯誤的支配和影響,各種觀點、意見似有較大的距離,紛爭不已,但略加分析,均無實質的不同,實際都是同一個“左”的思想框架中派生出來的。
一、在“左”的軌道上賽跑。由于指導思想的偏頗,論爭各方盡管在某些具體問題上各自持有一些較為合理的意見,但是均未能通過對廣州起義的總結反思而得出有益于革命運動的新認識。從瞿秋白方面說:幾次信函、通告雖然指出了李立三及羲皇臺會議的一些偏見,糾正了對起義領導者的處分,但他們主要的用意仍在于防止失敗后“消極”情緒的滋長,因此,他們不但未能從敵強我弱的實際出發改變對于形勢的盲目樂觀的估計,反而再三肯定“中國的總形勢,仍舊是直接革命的形勢”,再三指示和布置全國各地“應當以廣州暴動為模范”,“奪取一省或幾省政權”。從李立三方面說:他們雖然看到了起義條件不成熟、準備不足和指揮失誤等問題,但也不愿意正視敵強我弱的現實,而固執于那種“成功的把握是有的,問題就在于知識分子指揮不力”的偏見上。李立三多次說:“現在廣東的客觀情形,革命仍是高漲”;“革命的客觀條件的確已十分成熟,所欠的就是主觀的條件太弱”;“省委絕對反對任何失敗觀念”。他們并沒有從廣州起義失敗的痛惜中得出對中國革命基本問題的新認識,未能越出“左”傾盲動主義者對于形勢、任務的一套看法,從而放棄那些毫無意義的暴動、騷動計劃,轉而組織有秩序的退卻,反而“決定繼續暴動之策略”,“發動暴動造成一縣或數縣割據的局面,形成包圍廣州之形勢”。
李立三后來說,他在論爭中所發表的意見,對政治形勢的估計,與“左”傾盲動主義者的論調“是完全一致的”;然而他又說:由于他對起義領導者作了批評,“所以在實踐中避免了一些盲動,使廣東的工會組織所遭受的暴動主義危害小于其他省份。”[29]這后一句話是經不起史實的檢驗的。就在1928年1月羲皇臺會議后不久,在會上受了處分的周文雍被派回廣州。李立三交給周的使命,是要他在反動派四處追殺起義者的時候,在白色恐怖正在籠罩著廣州的情況下舉行所謂“春季騷動”(“春騷”)。結果,周文雍于1月27日被捕,2月6日(“二九會議”前三天)與陳鐵軍一同被槍殺于廣州紅花崗。羲皇臺會議另一位受處分者吳毅跟著被派回廣州,不久也被捕犧牲。此間廣州及廣東全省各地因“左”的錯誤而被捕、被殺害者,難于計數,完全談不上什么“避免了一些盲動”。
總之,當時關于廣州起義評價的論爭,實際上是在“左”的思想指引下的一場賽跑,比試誰更“左”一些,誰在“左”的軌道上跑得更快一些和走得更遠一些。“左”傾禍黨的教訓,可謂發人深省。
二、“國際”欽差大臣誤導中國革命。作為反抗國民黨蔣介石集團、汪精衛集團的背叛和挽救中國革命的英勇壯舉,廣州起義當然具有不可磨滅的意義,起義者的奮斗精神更永遠值得紀念。然而,對共產國際代表高調評價廣州起義的“影響”和“意義”的動機,則是應當做點分析的。根據黃平的回憶:“記得紐曼曾經說過,蘇共就要開大會,如果廣州[起義]能支持八天,也可以在大會上產生極大的影響。”[30]可見那些人搞什么暴動,要的只是想造成他們所需要的“影響”和“意義”。廣州起義失敗后,《共產國際》曾經刊登了雷貝爾格的一篇文章,其中說:“廣州起義遭到了而且不可能不遭到失敗。其原因就是:起義的社會基礎不夠廣泛,廣州和廣東省起義的取勝條件不夠成熟,革命和反革命的軍事力量的實際對比不十分有利于起義,起義的時機(12月11日)選擇不當。”針對這種“共產國際隊伍內”在“評價廣州起義上的動搖”,那位曾經在華指導中國革命,并主持起草中央臨時政治局“一三決議”的羅明納茲,在莫斯科召開的共產國際第六次代表大會上(1928年7月28日)對雷貝爾格的文章作了辛辣的指責,不但一如繼往地堅持他的高調評價,而且還將雷貝爾格的言論同“托洛茨基反對派誹謗”相提并論。羅明納茲斷言:“當革命高潮暫時還有一線希望持續下去的時候,就應當像去年十二月中國同志那樣去行動。”[31]他們實際上是要通過對廣州起義的評價,繼續左右中國革命的行程。
在當年的資料上可以查到的數字,因參加廣州起義而死難的達5700多人,其中共產黨員有200多人。人們不禁要問,如果只是為了造成某些人所需要的“影響”和“意義”而付出如此沉痛的代價,到底又有什么“意義”?1928年6月至7月,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在莫斯科舉行,針對大會決議案廣州起義“是必要的英勇的嘗試”這一評語,編號為114號的代表在一次發言中說:“說到廣東的暴動,決議案上說‘廣東暴動是一種英勇的嘗試’,所說‘嘗試’,結果殺了我們很多的同志。這種‘嘗試’,在湖南也殺了很多的同志。將來再‘嘗試’下去,我黨的同志,就要‘嘗試’完了。”這篇出自黨的“六大”發言席的沉痛發言,他所表達的情感,難道不是對“國際”欽差大臣誤導中國革命的憤慨嗎?
[1]《廣東報告(一)》(1927年12月19日),載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資料》上冊,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74—180 頁。
[2]《廣東報告(二)》(1927年12月21日),載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資料》上冊,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86頁。
[3]《立三給中央的報告》(1927年12月28日),載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資料》上冊,第204頁。
[4]李立三:《我的聲明——致蘇聯內務部審查部部長》,1939年10月26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李立三百年誕辰紀念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第94頁。
[5]廣州起義的最高領導機關為1927年11月26日成立的“革命軍事委員會”,書記張太雷,委員張太雷(兼管軍事)、黃平(兼管廣州市委)、周文雍(兼工人赤衛隊總指揮)。
[6]李沛群:《省委羲皇臺會議》,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603頁。
[7]《中共廣東省委通告(第一號)》,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291頁。
[8]黃釗在中共廣東省委擴大會議上的發言,1928年2月9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309頁。
[9]《中共廣東省委關于廣州暴動問題決議案》,1928年1月1日至5日全體會議通過,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247—253頁。李立三在他的“自述”中稱這篇決議案是他起草的。
[10]《中共廣東省委通告(第一號)》、《中共廣東省委通告(第二號)》。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289、第293頁。
[11]《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1928年1月3日中國共產黨中央臨時政治局會議通過的決議案,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254—286頁。
[12]《中央致廣東省委信》,1928年1月4日,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資料》上,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70頁。
[13]鄧中夏在中共廣東省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1928年2月9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302頁。
[14]周恩來:《關于黨的六大的研究》,《周恩來選集》上卷,174頁。
[15]聶榮臻《廣州起義的回憶》,《廣東文史資料》第27輯,第13頁。
[16]《立三同志致中央政治局信》,1928年1月16日,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資料》上,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86頁。
[17]李立三:《我的聲明——致蘇聯內務部審查部部長》,1939年10月26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李立三百年誕辰紀念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第94頁。
[18]中共廣東省委《對中央政治局會議通過之“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的決議案之決議》,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295頁。
[19]《立三同志致中央政治局信》,1928年1月16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300頁。
[20]《廣東省委報告(四)》,1928年1月16日,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資料》上,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85頁。
[21]李立三在中共廣東省委擴大會議上的發言,1928年2月9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307頁。
[22]《中央告廣東同志書》,1928年1月18日,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資料》上,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78頁。
[23]《中共廣東省委通告(第七號)》,中央檔案館等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8,第187—188頁。
[24]《立三給秋白的信》,1928年1月24日,中央檔案館等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8,1982年印,第179—186頁。
[25]《羅登賢、黃平關于廣州暴動前后情況的談話》,1928年1月21日—22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209頁。
[26]《中共廣東省委常委擴大會議記錄》,1928年2月9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302—327頁。
[27][29]《李立三自述》,1940年,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李立三百年誕辰紀念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第584頁。
[28]《中共中央通告(第三十五號)》,1928年2月26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329—335頁。
[30]《黃平對廣州起義的回憶》,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433頁。
[31]《羅明納茲在共產國際第六次代表大會第十四次會議上的發言》,1928年7月28日,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州起義》,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3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