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朵本科是中國農業大學學土壤的,但是和她交往多年,很少發現她身上有理科生氣質。相反她人很熱情,掩飾不住的實誠,再加上特別容易沖動,典型的膽汁質人格。這種人格體現在小說中,形容得卡通化一點,就是一個一直往前沖啊殺的女魔頭了。
這種概括性的描述是不是很意外?一點也不,想想她早年小說里的瘋狂氣質吧!那個時期的代表作是《火車》。聽聽,這題目,火車!轟隆隆,轟隆隆——那時中國大概還沒有磁懸浮,誰又知道,在她小說里,在她的靈魂深處,磁懸浮早已運行多年。
這個小說曾經帶給我很深的印象,這么多年過去,還是能強烈感覺到作者在敘述上帶動起來的強大氣旋,那是只有挨夠了命運殘酷的皮鞭,扭動起青春有力的肢體才能帶動起來的氣旋,將人的情緒帶到一種缺氧和窒息的狀態。現在回憶起來也許有夸張的成分,但那種體驗確乎存在過。
寫完《火車》等一系列小說之后,她到北大讀研,進的是中文系,修中國古代文論,很深入地研究起禪學,還去一些寺院參加禪學夏令營。似乎禪可以靜心,參禪問道是否可以稍稍中和那些帶有強烈青春印記的沖動和熱情呢?我不清楚,但是幾年后她寫了一本禪學著作,題目很是嚇人:《生死請柬——你所不知道的中國禪》!
循著古典小說的傳統,她大量閱讀明清小說,文人筆記之類的閑書,比如《十二樓》、《幽夢影》等。去年的一天,突然往我郵箱里發了幾個小說,和前番境界大為不同。其中有兩篇題目干脆借用了古典小說的名字,比如《幽夢影》、《續幽夢影》,寫的卻都是南方血汗工廠以及在其邊緣討生活的“窮二代”的悲慘遭際。這倒比富士康跳樓事件要早了一年,但劉麗朵又不像是要為底層寫作的人。她并沒有真的、也沒有必要走到“社會的底層”去,卻真的沉潛到了個人精神的水底,做一件有關靈魂考古學的嘗試。從《火車》到《幽夢影》,這中間一系列小說的演變,看出了一個作家的成長和境界的變化。假如《火車》時期的小說氣質用“躁狂凌厲”一言以蔽之,那越往后來,越到現在,則真的是越發“委婉深至”了。
劉麗朵不姓劉,也不叫劉麗朵。她有一個很漂亮的本名,這名字足以形容她的美貌,在修辭上可能要比這筆名高明許多。但她偏偏棄之不用,大概是覺得再高明的修辭都不如直接來的痛快吧。山東人,一根筋,直性子,行事風格是沖動加狂熱,有時不免暴跳和魯莽,不過近年溫婉許多,不知道有什么外力使然。除了寫小說,似乎就要專心一意地溫良賢淑,宅在家里研究起廚藝來,最有名的私家菜品是雞腿燉排骨,很重口味的,不親自嘗一嘗不能信服。
不過聽她自曝幾件生猛的事情之后,便覺得她的溫良賢淑又有些靠不住,狐貍難免要露出尾巴,女魔頭畢竟還是女魔頭。在火車上因為看不慣一些事,敢單挑一幫粗魯無禮的男性乘客;上老羅英語的課程,因為聽不慣老師的胡說八道,也跟著名憤青羅永浩過了幾招。沖動起來不考慮敵我懸殊,這股行俠仗義不計個人斤兩的勁兒確乎有些混不吝的二,不好惹!但作為朋友,還是很喜歡她這一點,沒有這點原初不可更易的東西在,小說從何寫起,其人又何以成為其本人,都大有問題。
劉麗朵開始寫作的時候,正趕上文學BBS火暴的那幾年,我們認識也就是在這個時候,webl.0時代的小眾文學或者網上嚴肅文學的高潮期。為什么要這么命名呢?因為你沒辦法去準確的命名。帶有嚴肅文學使命感創作性質的文學BBS,是流行的網絡文學興起之后,文學青年借以替代民刊來交流寫作的最好平臺,距離拉得更近,互動更直接,各種層面的討論很熱烈,水平也難得的高,許多人在此相互激勵的氣氛中,寫出了大量的好作品(劉麗朵當然是其中一個),一時間儼然是新文學誕生的前夜。但這熱潮隨著web2.0的來臨,博客的興起,迅即消散。網絡的虛擬性在此顯現出巨大的威力,在真實的世界里,這一場虛擬世界的文學浪潮,真的像是不曾存在過,夢幻泡影一般。眾多的BBS英雄,以毫不留戀的姿態轉而擁抱博客,又轉而SNS,轉而微博……在一個互聯網的時代,“傳統的網絡文學”好像已經是一種相當古典的東西。與其在一個加速度變幻的虛擬世界里,以比特為介質變成“古典”,還不如重新回到真實世界,重新在可觸摸的“紙面”上建立“虛構”。執著于寫作的人,自動切斷互聯網的即時交流與“評論”,回到個人的書桌,個人的紙面,重新將寫作交還給“封閉”的自己。這不是僅僅一個人的選擇。很多寫作的朋友離開BBS之后,小說越發寫的神完氣足。
快有一年沒見過麗朵了,只是在網上彼此能看到在線,偶爾會從郵箱里收到她的小說。她不再是早年坐著火車在“鎮與大城”之間來回奔跑穿梭,懷著青春的憂憤和傷痛的少女。青春已經和我們這一代人告別,但也許恰恰此時此刻,才是最好的時光,屬于一個人宅居、思考、寫作并且有閑的最好時光。好像再也不必有“為什么而寫”的焦灼卻永無答案的思考,寫下去,并且寫得好,每一個好的故事都自動成為一個回答。直到最后,最后完成對靈魂深處秘史的考古與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