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旸:我們同學三年,我也知道你寫小說,有過不多的幾次聚會,但一直沒有讀過你的小說。這次一口氣讀完這兩個小說,非常驚訝,發現我們有過一些不多但又共同的關注點,這與我最初膚淺的,先入為主的對你的印象有所出入。請先大概介紹一下自己寫小說的過程。我想更多了解一下。
劉麗朵:你說的不多的幾次聚會,我都幾乎沒有印象了。我記得的有你的聚會都發生在畢業之后。我記得的跟你的來往,是有一次,在暢春新園到學校的那座過街天橋上,你推著車,同我們說話,而我幾乎沒有說。2008年你得劉麗安詩歌獎,我由于跟另一名獲獎者的親屬關系,我們一行人一起度過了逍遙快活的幾天……那時你同我提起那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同你親見的我完全相反。2003年下半年,我自己偷偷寫小說,錯過了入學典禮和英語考試。
余旸:能大概談談你寫這兩個小說的緣起嗎?
劉麗朵:《會真》起源于我的一個計劃,就是重寫一系列別人寫過的小說。中國人有個傳統,就是寫別人寫過的故事。比如說,滎陽生的故事,先是唐朝人做了《李娃傳》,元劇里有石君寶《曲江池》,明朝有朱有燉《曲江池》雜劇和薛近兗《繡襦記》傳奇,一直到三言中出現情節相同的故事。又比如說唐明皇楊貴妃的愛情,《長恨歌傳》開啟的一個系列包括宋人的《太真外傳》,元劇《梧桐雨》,傳奇《長生殿》,一直到清朝人韓小窗寫的京韻大鼓名曲《劍閣聞鈴》。這代人重寫前人的故事,有前人沒有的好。我嘗試的這一系列剛剛開頭,《會真》是其中的一篇,相似的還有來源于聊齋的《鬼眼》,和來源于《三言》的《舊衣》。
《淺水龜》的緣起是對巴西龜造成的生態問題以及對城市高碳生活的焦慮。我生活在這樣的焦慮中,總是詫異為什么獨有我在焦慮。許多人就如小說中所說的爸爸媽媽那樣,習慣性地生活在自己的秩序中,跟時代節拍一致,是再正常不過的社會主流,中流砥柱。然而是有問題的,就是他們為什么這樣的理所應當,趾高氣揚,毫不羞愧地生活在一個已經無序、行將崩潰的世界上,時刻想著占有更多的東西,像漂亮而繁殖力旺盛的巴西龜一樣,加速著這個世界的衰亡。
余旸:無論是《淺水龜》,還是《會真》,都涉及了我們都曾經生活其中的這個劇烈變化中的大城市:北京。我曾讀過徐則臣的《啊,北京》,寫北漂的文學青年在北京的遭遇。就我認識的,環繞北京大大小小的北漂文學青年而言,其中男主角對北京的認識,似乎并不接近。不夸張地說,我多少也算一個北漂的文學青年,所認識的北京,似乎與你的小說《淺水龜》,還是徐則臣的《啊,北京》中都不一樣。在你生活北京的十三年中,你對北京的感受如何?有什么變化嗎?盡管我們大多都被教訓小說的主人公并不等于作者,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對北京的認識。
劉麗朵:我來到北京時是飄然一身,一無所有的年輕女孩,心中充滿著對外省中等城市現實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的全面否定。當時在我眼中,北京是充滿理想主義氣息的城市。盡管是“念大學”這個正當而正常的理由把我送到了北京,我還是在一個人的布朗運動中,接觸到了許多令我無限喜愛的事物:我趕上了最后的黃亭子50號詩歌朗誦會,體驗過極盛時期的樹村,在國林風附近的通宵書店看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爬上海淀步行街逼仄的小書店樓梯購買打口碟,……并還是一個激烈的環保分子,撿過一年垃圾。這十幾年,我所體驗到的,是北京理想主義的退潮。是的,我還在這里,一直在,我并知道有大批文藝青年也一直在這里,并如春筍般時時生長出新的來,但在我這里,北京已經變了。理想主義的北京不復存在。現在的北京和我曾經體驗過的中等城市有些區別,但不甚大。我不知道是北京變了,還是我變了。
北京可能確實變了。有許多懷著理想的青年在現實的壓力下不得不離開,另一些青年則淪為房奴,或者中產階級,或者中年人。我可能也變了,——你知道的。
余旸:你這兩個小說,主角不太一樣,一個是所謂農轉非第二代,出生成長都在劇烈變動的大城市——也就是北京中,雖與農村無甚淵源,但對農村、也包括自然風景有一些淳樸但不切實的想象,而《會真》則講述農村孩子進城——北京——幻夢般的奇遇經歷。據我所知,你此前曾有一個中短篇合集《鎮與大城》,我沒有看過,但從名字猜測,也應該是探討穩定的小城生活與劇烈變化的大城市之間的關系。這是不是你一直以來觀察你生活的一個視角?我知道你來自山東一個生活平靜的旅游城市,大學后又基本生活在北京,是不是也包含你對北京與山東小城生活的對照認識?
劉麗朵:我沒有什么在鄉村生活的體驗,我甚至不是農二代,也不是農三代,再往上追溯,直追到清朝,不是去俄羅斯行商一去不返的曾祖,就是開茶館藥鋪的曾外祖。有人說中國人上追三代一定是農民,這倒不一定。但從我一開始寫小說到現在,小說中都經常出現一些農民形象,這實在是因為,在中國,鄉村是避免不了的、充滿復雜性的話題。《淺水龜》中主人公對鄉村的看法,對鄉村的愛,感性而幼稚,沒有經歷過經驗的修正。他的父母,比他擁有更多的鄉村經驗,卻并不愛鄉村。
《會真》是另一個話題,一會兒單獨說。《鎮與大城》記錄了我青春期的憤怒,這憤怒的矛頭直接指向麻木不仁的成年人社會,在當時,北京還是一個滿懷希望的場所。到了寫《淺水龜》的現在,對于北京的希望已經破滅了。
余旸:《會真》讀完了后,突然感覺在題目與故事內容之間有一些不解之處。搜尋“會真”詞源出處,還以為你只是改編了元稹的《會真記》呢,后來才知道你是嚴格改寫清朝人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里的《賈女》。讀到左岸網站上圍繞你的小說結構問題的爭論,看到了你的回答,也知道你寫了一系列淵源于古典小說形態的系列。那么,我想問一下,怎么會如此決絕,如此規模地轉到對古典小說形態汲取寫作資源呢?你在答復某人的批評時,大概提及“寫作無意揭露人性的卑污,寫它也是為了愛。”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理解古典小說中的愛的?
劉麗朵:你所說的不解,是《會真》題目是一篇古典作品,內容是另一篇,是吧?我寫《幽夢影》、《枕中記》、《醉扶歸》、《風箏誤》等等,往往也是,標題不能預兆內容是什么。“會真’’來源于元稹《鶯鶯傳》里張生所寫的《會真詩》,因為《會真詩》的存在,《鶯鶯傳》又被稱作《會真記》。而這篇小說標題“會真”的“真”,是對裸體的戲謔。我改寫的是我極感興趣的古典故事,《賈女》這篇,令我大為震驚的是其中“裸女”形象的出現。——長白浩歌子似乎有裸女情結,在他的小說中出現“裸女”的不止這一篇。在衣履端整又滿腹遐想的古典時代,熱情奔放、自來薦枕的女性成為男人夢寐以求的,她們或仙,或狐,或鬼,或一個人的生魂,亂過之后,可以不負什么責任。如果是妓,那就沒有意思。還有一種情況是鄰女。——仙或鬼時常冒充鄰女,但不妨有真正的鄰女,崔鶯鶯和張生“隔墻戶半開”,也算是鄰女情況之一種。鄰女夜奔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遭遇,和仙鬼故事不同。當男人對于“奔女”終極遐想得到滿足之后,鄰女不會像仙鬼一樣消失,他將面臨進退兩難的道德困境。為杜絕后患,干脆寫一個人“不及于亂”;而終于發生情愫的,也常會是如張生般“棄置今何道”。
現實是很少有戀愛的可能,仙鬼元無有,娼妓終是幻,鄰女不可得。士人們狂野的性幻想流露到筆頭,于是出現了長白浩歌子念念不忘的裸女:行動自若,舉止如常,談笑風生,眾人環繞,——卻一絲不掛。弗洛伊德是20世紀才出現并慢慢普傳開的,可惜他沒有淵博到去讀《螢窗異草》,否則將立即把這小說當作他分析的腳本。我猜想,那時代的士人看到裸女的感觸,想必是極度的震驚。如晴天霹靂,天崩地陷?
《會真》在探討這時代的裸女問題……從北京到南京,許多娛樂場所被查封了,之前,它們是誨淫誨盜的代表作。——如《會真》中出現的那個似有似無的會所。那個出來之后發現是墳冢的豪華場所。一個人到了一個豪華地方,第二天醒來發現是在荒墳,這是舊小說常見的寫法,我經眼過至少兩百個這樣的故事。——因為有它們的推動,和日毛,港毛,美毛的地下渠道散播,以及時時爆發的各種艷照門,裸女在這時代根本不成為問題。但是,果然不成其為問題嗎?性資源的分布極度不均,和其他資源分布不均的水準不相上下。鄉村出現的新特點是光棍多。而淳樸的農民子弟因各種機緣進入聲色犬馬的娛樂場所,被這時代最富有和最卑污的人壞掉了心術,也是常有的事。《會真》在情節上對《賈女》的改寫可謂是嚴絲合縫,但《會真》又是另外一篇小說。現在你明白,為何我對“改寫”發生了這么大的興趣。
你見到的我說的“寫作無意揭露人性的卑污,寫它也是為了愛”,是關于一篇叫《枕中記》的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我自然無意揭露人性的卑污,因為人性自然是卑污的,無需揭露。人們看到里面有一兩個卑污的角色,卻忽略了他們悲劇的結局。在舊小說當中,其實缺乏的是愛。《水滸》中的十字坡,把人殺來吃肉。舊的邏輯是,好漢疼惜好漢,清官疼惜好人。壞人悲慘地死去那天萬眾圍觀。清末的洋人在中國,看到的最令他們詫異的事,是中國的百姓很容易死,為了點點事情被砍頭。湯顯祖一生“四夢”,古典文學從此才有了愛。《南柯記》和《邯鄲記》是同樣的夢,寫一個男人在人世間的種種難舍;《紫釵記》和《還魂記》是同夢,寫愛情可以有多長久。從此舊文學中才有了愛。世間的愛多半是霍小玉式的,她的愛越深入,越是徒勞的。她愛的人,其實并不了解她的愛。
余旸:雖然自謙不懂詩歌,但我知道你寫過詩歌,也許現在仍然還寫。你對詩歌與小說兩種文體有過什么樣的選擇呢?
劉麗朵:因為嫁給了有鑒賞力的詩人,令我后悔過去輕易地寫詩。詩不是輕易的。從此幾乎封筆了。
余旸:我們兩人碩士同學三年,盡管兩人之間似乎沒有任何交集,你畢業后,我繼續讀書,但我知道我們的朋友圈子有一定程度的重合。那么希望你能談談朋友之間的交往與影響,假如有的話。
劉麗朵:這兩年完全是“孤帆一片日邊來”,朋友們都不找我玩了,不知道為何。我這兩年又開始寫小說了,可他們都不知道。我被迫離群索居地寫作。
余旸:現在我們的年齡處于一個被擠迫到一個尷尬的時期,也就是說,我們被迫成為了70后,擠成了一代人。我經常困惑的一個問題是,盡管可以宣稱文學有所謂普遍的人性,但我還是感受到某種情緒或者氛圍上的轉變,似乎我們時代經驗還沒充分準確表達出來,另外的,迥異的經驗就要覆蓋過來。你的《淺水龜》是以一個更為年輕的人——比我們年輕的人——的眼光來觀察當下的北京生活。那么你怎么看待比我們更為年輕的一些人,或者他們的想法?其實更牽涉我個人偏頗的興趣,那就是更年輕的人怎么對待這個變化中的世界呢,當他們自身也是變化的一部分時,尤其是社會政治態度上。這是我個人的關注點,你可以不回答,如果對社會政治沒那么大的激情,或不愿意公開回答的話。
劉麗朵:90后不過就是更年輕一點的我們自己而已。區別其實不甚大,他們跟我們年輕時一樣年輕。將來他們也會一樣的變老,以及害怕自己的老。社會政治方面,我是一個激進的環境危機論者。隨便什么人來統治我,哪怕是個皇帝,——其實中國的事情,從古到今并沒有變化很多,你信嗎?——現在的問題是,就像《枕中記》試圖說明的那樣,無論人類擁有什么樣的卑污和算計,有一天,爆發的環境問題都會把我們投入巨大的災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