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真

天下事變化無端，十年前，誰能想到良村成現在這個樣子?！鋵嵙即逡簿褪瞧匠４遄拥哪莻€樣子，年輕人走空了，剩下的是老的，小的，和媳婦。有能干的媳婦，一個人種十畝地；媳婦不能干的或者光棍，走之前就把地里種上樹。

天下事或還有一定之規律，否則亂七八糟，心里更加發毛。良村的年輕孩子，其實沒吃多大苦——據老人看來。農民工的痛苦，討薪數年、暴斃街頭的那些事，他們不看報，也便沒有聽說。男的孩子開著小汽車或金杯回來，女的孩子坐在車上，他們在路口看到，微微點頭。這在良村平常，平常得成了規律。

說白了，良村的規律便是：男的去拉煤氣罐，女的進了手機廠。

那二年進城，良村人幸運地找見了小買賣：批發若干煤氣罐放在屋里，有人要，就賣給他。要的人多了，也便賣得多。那買的人，天天要用。不是人人都會知道做這生意的——這犯點法。是這么回事：——“怕它炸?！蹦腔貋硇麄鞯娜苏f。

用小煤氣罐的人，也是農民工，和做小買賣的，住平房，有的在外面生多了孩子，更要吃得多，半月用一罐子。他們發了資源財——用的人總歸要用，正式地方不賣，買的話，就來這里。那宣傳的人，不是第一個發財的——那個發財的，買了金杯車，天天送貨，月入好幾萬，看著好不眼氣!“我們大家都去做做?！毙麄鞯娜苏f。良村的人于是從建筑工地跑開。大城市于是有良村的人給送煤氣。

女娃娃進手機廠，也不知道是誰挑頭帶起。她們念不出來書——初中上完就算奇跡。首先是老師不行。不用看大，小學兩個年級念完，跟在縣上上學的就沒有了共同語言?！罢f不一樣的話。”

所以她們都小年紀——十幾歲，進手機廠的時候到了。有的出門之后，再大膽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只念過五年級。做裝配工她們內行：用手捏零件，機械的重復，一天十三個小時，沒人會覺得累?！耙粋€月掙三千!”錢到手就是高興。哪怕沒人來告訴她們說：大學畢業現在有人還只能拿一千五。

“良村人沒受制?！弊诖蹇诳唇鸨嚨睦项^說。

良村人究竟怎樣，老頭從來沒坐過火車，沒有六三知道。六三出了良村，來了北京，也想知道良村人怎么樣，可是沒找到。六三在北京從東跑到西，看見的人很多，良村的那么些人被沖散在這些人里頭，想找到一個很難——除非特別聯系。六三打了幾個電話，那些人躲躲閃閃，不想見他。良村的煤氣罐剛剛爆炸了一個——上了北京的報紙，那是頭年的事。六三也聽人說，這個時候來北京，煤氣罐不好干。

可六三也只能這個時候來了，他二十還不到，年紀小得很。他啥也沒見識過，尤其喜歡女人。按說他年紀小，處對象不著急，可六三等得發瘋。那些十五歲去手機廠的姑娘陸續回來了，個個嫁給了煤氣罐老板，給他們在家里種地。六三想調戲一個，礙于她們男人。對女人這事他不內行——天下事他內行的本不多。他覺得自己長得不錯，特意到處晃晃，不知道大街上可會有什么女人看上他。

六三在北京干上了餐館招待，兼雜役，同事有幾個胖妹，老板是鄰縣人。老板待他不錯，“看見了你，就好像是我年輕時候?！闭f給他介紹對象，“咱這里你隨便挑?！绷毖劭茨菐讉€女子，恨她們爹媽造人的時候這樣潦草，把一個女孩子生成這樣，讓他狠狠心也接受不了。他看慣了大城市大街上那些海報女郎。“我給你介紹個好的，老婆的表妹。”老板給他看照片，六三咂嘴，半真半假：“怎能比嫂子還好看!你沒騙我吧!”

老板老婆的表妹也就那樣，但好歹像個女人。不像餐廳那些胖妹，長得就像餡露完了的扁包子。六三有點惦記，不時問問老板，表妹什么時候來。“你!……哈哈哈。”老板看著他笑?！傲胂眿D想得等不及，哈哈哈?！绷凉q紅了臉。

小餐館有小餐館的道行，六三開始不知道，以為開餐館就是多幾個灶臺，多做些飯。日子久了才知道，家里的飯和餐館的飯，根本就不是一種飯。閑話少說，六三和廚師陳老成一起去進貨。菜，是天天運來，不用他們特地買，他們買的是另一種：地溝油放進金杯車里面，單憑外觀，就像垃圾，誰也看不出它跟食物有什么關系。嫩肉粉讓肉變嫩，增香劑分不同作用，有專用于米粉，有作用于火鍋。湯可以增稠，面粉可以增白。這是六三在大城市長的見識，良村也有一兩個飯館，卻沒有地方買到這些東西?！拔乙材荛_飯館了?！绷??！爸灰堰@些東西放進去?！彼业搅诵率澜纾械叫缕妫材苋プ鰩讉€菜?！疤昧??！绷f。原來開飯館不難。

六三想想開飯館的事情，想想而已，并沒有打算去做。老板對他不錯，他不作難，還是先找個女人再說?！霸圻@里就數你長得好?！崩习迩椴蛔越卣f，讓六三去端最貴的菜的盤子。來吃飯的客人也沒幾個好看的，跟燈箱廣告的差別甚遠。

且說六三和廚師去那個相當遠的集貿中心進貨，亂七八糟采購了一堆，通通裝進金杯車。一回身看見一個人，“哎——”，那不是梁善存?他是梁百年家老二，梁長存是他的哥哥。這可真是他鄉遇故知了!六三急忙喊住梁善存。“梁二哥，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你，你是來這里送煤氣的嗎?”六三問。他曉得梁善存前面是跟著梁生寶一起送煤氣的，還曾跟他說過要自己單干。

“六三!”梁善存大喊一聲，高興得跟什么似的迎上來。

他倆說什么都要到旁邊小餐館喝一杯，唯有廚師陳老成不高興去?！盎厝ミ€有好多事要做?！标惱铣深H不耐煩的?！坝惺拢阕约喝?”六三就是這個脾氣，尤其在同鄉梁二面前，不可以塌了臺。陳老成卻并不去，慢慢地坐在他們旁邊，也陪著喝了一杯。

“梁二哥，你怎么穿得這樣?”

梁二穿的牛仔褲上面有好幾個破洞，一開始六三沒意思問，以為梁二是混得差了，等酒喝了些，梁二說起來仿佛近來很得意的樣子，六三才放開了問。

“你不懂!”梁二漲紅了臉，扯著衣服的里里外外給六三看?！斑@是名牌貨!你土，就知道穿新的，我這個衣服看上去舊，你不知道是故意弄得這么舊，這是時髦，你看你那一身，我才真是看不上!”

“噢!時髦!”六三嘻嘻地笑。

“時髦，你不懂?！绷憾f?！澳銊偝鰜頉]幾天，不懂大城市。”

聽梁二這么說，六三悚然。陳老成笑笑，“你懂?穿著好褲子的時候不懂，穿上個破褲子就懂了?嘻嘻。時髦?有幾個錢去時?”

“切!”梁二不屑?！拔铱春眯┤硕枷衲?，一開口就什么有錢沒錢，別和我提這話!”

“嘻嘻?！标惱铣煽戳憾腥?。

“梁二哥，你在哪兒上班?”六三問。

“對了?！绷憾f?！罢娼心銌柕搅?。說起我上班的那個地方，那才叫好叻!才叫熱鬧。才叫見世面。你說，六三，你出來一趟北京，餐館里干干，送送煤氣罐，回去娶個跟你差不多的女子，生上兩三個孩子，接著把地種上，有啥意思?”

“怎么好?”六三想聽梁二說重點。

“女人，全是女人!漂亮女人，你想要哪個，哪個就是你的。”梁二說。

“嘻嘻嘻嘻嘻嘻。”陳老成控制不住地笑個沒完。

“不要笑!”梁二不滿意陳老成的態度。

陳老成仍嬉笑著，看著六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八@里，”陳老成說，“壞了。精神病?！?/p>

“什么精神病!”梁二這次真的是惱了。“你腦子才精神病!我是看在六三份上，才讓你坐在這里。你不去看看你自己，身上油膩膩的，臟死了，像什么樣!窮相，一副后廚里見不得人的樣子!”

陳老成臉上的笑凝固了，他慢慢地站起來，想了想，酒也不吃了，轉身便走。“梁善博，”梁善博是六三的大名，“不和你們坐了，我走，還有好多事哩?！?/p>

六三知道陳老成生了氣，也知道陳老成一走，自己便要一個人搭很遠的公交車回餐館。但是，他管不了許多了，眼下，跟老鄉喝酒最重要。

天黑下來，梁二讓六三同他一道回去。

“你的那個餐館，不要做了，我讓他們把你收下，我們那里也缺個招待，你看這樣好不好?”梁二喝醉了，睜著一雙水眼看六三。

“不好吧?”六三說。

“有什么不好?！绷憾目谒粝聛?，也不知道擦，六三欲將他扶起，孰料他醉得就像個頭重腳輕的撥浪鼓，勉強扶起來之后，頭放在六三肩上到處亂甩。

六三在小餐館守了梁二許久，夜卻是漸漸地深了。正當他愁得沒法，梁二卻醒過來，叫水喝。水喝過了，垂頭半天，才對六三說：“走?！?/p>

沒有車了，路上更夜闌人靜。六三發現，這白天看上去繁華無比的集貿市場，竟然也坐落在城市的另一個郊區，到了晚上，只聽得見附近高速路上風馳電掣的車聲，似乎比鄉村的夜晚更陰森了幾分。六三戰戰兢兢地跟在梁二后面走，恍然問想起，這二十年來，自己還沒有夜里在外面走過路。

“到了。”梁二說。

假如不是梁二說，六三簡直猜不到這里會有人。從外面看，根本想不到這里面有燈，還以為是一棟廢棄的建筑物?？墒抢锩娲_乎有燈，而且燈火通明。

越往里走，六三越是驚嘆。想不到里面會有這么大!——這么闊氣。柱子是金色的，墻壁上也是金，到處有雕塑的裸體的西洋美人兒，還有長著翅膀的小孩之類。到處都整整齊齊的!他們經過了一個容納許多人吃飯的餐廳，經過了一個看電視的房間，經過了一處噴泉，經過無數道華麗的走廊，這才來到梁二住的房間。

“二哥，你住這兒?”六三驚異地幾乎不能說話。

梁二話也沒說，就僵尸般地俯臥在一張床上睡覺。

那床上鋪著雪白的床單。六三猶豫了又猶豫，在房間里的另一張床上躺下來。

六三一早上就醒了。但并不知道那是早上。四處還亮著燈，讓他以為是在夜里。他于是又閉上眼睛勉強睡了一會兒。等到研究過墻上的掛鐘，才明白過來已經到了上午十點鐘。

外面的情形跟來的時候沒什么不同，六三透過房門上的小窗戶往外看，看到這個屋子的外面就是個游泳池，泳池旁邊有一張躺椅，躺椅上睡著一個人。六三看不見他(她)，只看見有一條很白的腿耷拉在旁邊。六三轉身到了屋里，晃醒梁二。

“哥!你醒醒!”

梁二好不容易才醒轉來。

“在這生地方，你也不管我了，一個人倒睡!”六三訕訕地說。

梁二帶著六三，又把這地方轉了一圈。門口游泳池的躺椅上，六三特地去看，卻沒有看到人在上面，想是已經走了。各處空空蕩蕩，就好像是一個空房子。

“我怕得很!”六三說。梁二大聲笑了，“你怕什么?”梁二大笑起來的時候，梁柱問都傳來回聲。梁二帶他到了一個房間門口，那房間整個外墻貼了黑底金花的壁紙，看起來神秘而奢華。

“進來。”房間里面人聲嘈雜，六三稍微放了點心。那門是一扇玻璃門，但是看不見里面的什么。六三聽見仿佛有人到了門后，他聽見很近的說話聲，感覺不安，向后退了幾步。

梁二從里面出來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主人已經讓你留下這里干活了?！绷憾αf?！翱墒俏蚁?，還是回去的好?！绷f?！澳闵得?”梁二問。六三想起那個齷齪的小餐館，也便不再說話了。

整個白天，整棟房子里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六三只得一個人轉來轉去。一個猛子往游泳池扎下去，進起很大的水花，他穿著一條內褲，并沒有泳褲，盡管左看右看，四周并沒有人。他也學著躺在躺椅上，渾身舒服，便得意非凡。

“想不到我梁六三今天，也過起這樣的日子了啊!”

夜晚很快到來，人從各個角落中冒出來，這里突然成了一座活城。有人給了六三一套新衣服：整齊的半袖，紅色的領結，赭色的背帶長褲。六三換上了這些，便跟隨那人到前面去：

他現在是這個奢華的西餐廳的男招待了。

有人把香檳酒杯敲得丁當響，隨即響起迷人的旋律。六三盛了一碟子鮑片，給那個背過身去的黑衣人送去。那人眼睛望著桌子，手指在指指畫畫，好似一個精神病。六三把碟子擺在他的面前，眼睛不住地覷他。那人猛然回頭，六三大吃一驚，險些倒退幾步。

他臉上化了一個濃妝，眉毛拔得沒剩下幾根，脂粉敷在布滿青春痘殘骸的臉上，顯得凹凸不平。他望著六三露出一個笑容。

“新來的?”

六三平靜了一下心情，才點點頭。

那人又嫵媚地笑了。六三走開的時候想，他的嗓音粗粗的，想必是一個男的。

六三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盛著一個空酒杯，往某包廂送去的時候，經過掛著水晶燈的長長的走廊。他遠遠便看見有個人在那里，不禁心跳加快。那是個被黑色連衣裙緊緊包裹著的修長的女人，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六三經過她旁邊的時候，特地向她臉上望去。六三再向前走的時候，腳步就好像是騰云駕霧了。

“梁二說得不錯?！绷隍v云駕霧時想著，他唯恐自己是做了一個夢。

他到了那屋門口，被另一男招待接過酒杯，旋向里面注滿紅酒。六三舉著空托盤回來，一路上仍在想梁二的話：

“許多漂亮女人……想要哪個就是哪個……”

“他是在吹牛的吧?”六三懷疑道，盡管他期盼著這是真的。

那女人已經不在走廊上了。六三回到西餐廳去。夜里不知道幾點鐘西餐廳空了。所有人去了另一去處。六三聽見某個大廳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音樂，這音樂到他耳中，卻全成了捶打得人腦袋發痛的低音炮。他沒有獲準到那里去，羨慕不已地在四周徘徊。

“你下班了?！庇腥藢λf。

他的神經在夜里高度緊張著，他的某個部位始終有鼓脹的感覺，他在白天總是睡不好覺，即使這白天很像是在夜里。在他的夢中，他時常夢到自己拉了一攤屎在褲子里，走來走去無法收拾；或者遠遠地看到某個女人在河里游泳，待走近了看，發現她的奶頭都露在外面仰泳。有一天他夢見自己在照鏡子，鏡子中出現的自己十分奇怪：就在額頭的正中間，長了一簇長長的頭發。這簇頭發垂到他的臉上，而他心里清楚，在這簇頭發的中心，有一顆黑痣在那里。將醒未醒的三五分鐘內，他覺得自己已經參透了這個夢的謎底：假如有人往他的額頭正中打一槍，那么就會噴出這么長的鮮血，鮮血的正中，便會有一個黑色的窟窿……“這是不可能的!”六三掙扎著醒來。他現在是完全的清醒了。

“梁二哥，我有一個星期，都沒有見過太陽了。”六三喃喃地對梁二說。

“呵呵呵呵呵呵呵……”梁二笑著，六三陡然發現，他這人一舉一動都不算正常，從他在外面看見他的第一面起，只是當時他沒覺得。陳老成可能說得對。

“一開始還以為是什么好地方，原來是活地獄。我不想在這干了。我想回去。”六三有點隱約的感覺，在這里待長了，自己便同梁二是一樣的。

“回去干什么?”梁二說。“你那個餐館的老板能給你找個媳婦?”

“……”

梁二湊近了他的耳邊，輕輕說：“怎么也要把那事兒解決了再走?！?/p>

六三的心忽騰一下，臉上陡地泛起紅暈，覺得身上有些熱了。

“香榧會所”究竟有多大，梁六三住了半個月，還沒有搞清底細。這是賈太太的產業——人人都叫她“太太”，六三因此猜想這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六三從來沒有見過她，盡管有很多次跟她只是近在咫尺。她所到之處盡是重重的人圍裹，想湊近去看一看都不可能。經過六三時，六三聽見有人說，

“太太身材真是好，……除太太外，我再沒見過一人有這樣魔鬼身材的!……”

“……也就只有你們欣賞一下了，我都十幾年沒見到過外面的人了!”

這群人衣裙窸窣地遠去了，六三心中發癢，倒想看一眼這“魔鬼身材”是什么樣的。

西餐廳每隔幾夜，就會有一班菲律賓的樂隊，或是俄羅斯的歌隊來演出。兩個風格迥異。六三這頂多只聽過點懷鄉農民歌曲的耳朵，一下子也便列登了仙班。那個胖大的俄國歌女站在話筒前，唱著不知道是些什么詞，歌聲斷斷續續，撩撥著人的情緒。光線昏黃中帶點明媚，仿佛一幅舊畫。六三只是覺得無法可想地想哭。那歌聲讓他懷念起在良村時見到的那些從手機廠回來、沾惹了幾分城里習氣的淳樸少女。“你還沒有出去哩，都多大了，還在念書嗎?”她們關切的問話好像是好些年以前聽到的，現在想想，就幾個月前，他還曾同鐵門家媳婦桂平走過一截子被騾子踩過的泥水路。他發瘋似的想要呼吸清潔的空氣，田野中傳過來的有青草腥味的空氣，而不是夾雜著曖昧的飯香，甚或洗過多遍的人體身上散發出來的混合氣息。

“小兔子……”有個女人路過他時，故意地撞上了他的肩膀。

梁六三剛走出餐廳門，便被人從后面抱住了。六三回頭，看見了一張男人的臉。六三驚怔問，那人已經把嘴湊到了他的嘴邊。六三向外推他時，他的嘴被一張濕口咬住了。那張嘴像魚，有牙的魚，把他咬得緊緊的，散發著酒氣，六三的雞皮疙瘩從頂到踵。等到六三不顧一切地把那人放倒在地上時，他自己的嘴唇向下滴著血。

“太太讓你去?！钡鹊絿^的人群散盡，那人和他分別被攙扶到了一旁時，有人過來同他說。

他終于走進那間貼著黑底金花壁紙的房間了。

那是一張靠背極其之高的座椅。椅子錯彩鏤金，雕花織錦，華麗異常。六三從來沒想象過世界上有這么一把椅子，仿佛皇后的寶座，或者皇帝的鑾椅般。椅子中間坐著一個美麗的……女裸體。

六三進了這間屋子之后，便完全忘記了自己是為什么進來的了。

甚至連椅子上坐著的太太問他：“剛來幾天?為什么和那人打起來?認不認識他是誰?”這些話時，他都一句沒有聽見。

“哈哈哈哈哈?！彼闹苡腥思娂娦α似饋?。

六三滿面通紅，望著鏡中的自己。他的襯衫潔白，吊帶褲服帖地順出他的身材。他還很年輕——蒼白的臉色，粉紅的嘴唇，如漆的眼珠。“像鬼一樣。”六三不安地想。到“香榧會所”的這些天，他的樣貌變化得很快，他不像梁二，說什么也脫不掉良村的土氣。六三現在看起來是個帥哥的坯子，假如是從前的他看見了像自己的這樣一張照片，會以為是港臺的明星。他幻想過港臺明星的生活，他幻想的最狂野處，也沒有達到現在自己過的這種：雖然，他只是個招待生。

墻上的掛鐘提醒著時間，而不是太陽月亮的升起。六三來到西餐廳，不太像是來上班的人，倒像是來排遣寂寞的。他無聊地站在一邊，看著那些男女，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成日成夜地待在這里。有人呆呆地借酒消愁，有人帶著醉意走來走去，后來他的權限擴展到了舞廳。舞廳中四處暗黑，幾乎看不見什么人，六三是通過氣味來辨識身邊走過去的男女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散發著異香。

“你叫什么名字?”一個女人在六三面前低低地說。

“梁善博?！绷芾蠈嵉鼗卮鹫f。

“哈哈!”

六三只看得見黑暗中她的兩只眼。但她的手已經伸過來了。

“走，我們跳舞去?！?/p>

舞池中有微弱的燈光，令他看見面前女人的臉：藍色的眼影，紅色的指甲。放在從前，六三會怕。六三不顧一切問她：“這里是什么地方?”

“哈哈!”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班?”

“哈哈!”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哈哈!”

六三眼淚想掉下來，不想再跟著這個女人胡亂扭動了。

“你別哭……”女人的身體離他越發近了，也像魚一樣，在他身上來回扭動，“這是北京數一數二的夜店，我是來消遣消遣。白天我是一個公司的前臺，晚上就來這里玩。”

六三稍微安心了一點。“來這里玩的都很有錢吧?”

“哈哈!”女人的手劃過他的脖子，胸脯，腰部。“不一定。男的裝作很有錢，一瓶一瓶開紅酒，吹牛，出去之后，可能還住著出租屋呢，月薪不過一萬出頭，也敢來這里泡妞的，好多?！?/p>

“一萬!”六三有點發呆。

“哈哈!”那女人的臉貼在了六三臉上，引起旁邊幾聲喝彩。

破身，以及第一次嘗到搖頭丸的滋味，讓六三欲仙欲死。盡管他不知道是誰——那些女孩的相貌幾乎如出一轍，她們就像隱形人，躲在濃妝艷抹的面具背后，她們的性情也是類似的——酗酒，放縱，需要人陪。從她們口中說出的話，這一句和那一句沒有區別。她們都會撩起裙子跳舞，鯰魚一樣貼在人旁邊，也都會耍聰明，賣弄心機。沒有誰對六三認真，但是，六三想，也沒有誰對另外什么人認真。六三是她們酒后碰倒的一瓶酒?，F在，在黑暗如漆的歡場，讓六三辨認出哪些是曾經碰倒過他的女人，是太難為六三了。

“哈哈!”

六三在拼命搖頭的時候，有人笑。

有人把他帶進那個黑底金花房間的時候，六三還這么搖著。他還一邊微笑著，前面那把寶鑾式的椅子上面端坐著的裸體的老板娘，一會兒被他搖到左邊，一會兒被他搖到右邊。

“不要搖了?！崩习迥镎f。

“我吃了……搖頭丸。”六三說。

“吃搖頭丸并不一定要搖頭的，你以為它叫搖頭丸，你就搖頭么?在不叫搖頭丸的那些國家，那些人吃了并不搖頭。否則你第二天頭痛欲裂。你不吃搖頭丸，搖一晚上試試?”老板娘說。

六三嘻嘻笑著，依舊搖著頭。

“哈?！崩习迥镎f。

老板娘的身體靠近了。他的頭被輕輕扶住。他的胳膊被繩索系住了，他的臉上連挨了幾個耳光，可他什么也不覺得。

六三頭痛欲裂地從床上醒來，呆呆地仿佛想起一點什么事情。

一張生面孔在走廊盡頭出現，眼睛看著他慢慢地往浴室走。

“麻煩你……”那人拉住他。

“什么?”

“這是什么地方?！?/p>

六三定住了看他，“香榧會所?！?/p>

“什么……所?”那人縮手縮腳地道。

“哈哈!”六三一邊笑，一邊掙脫他的手。

微燙的水澆遍他的全身。血管舒活了之后，他到那邊池子里去。這池子跟游泳池差不多大小，但水是熱的——六三躺在水底，頭枕著池邊，只露出一個腦袋在水上面。

另一個人嘩啦嘩啦沖水。是梁二。六三對他起了由衷的反感。等到梁二的腳步越來越近，他一下子從池子中坐了起來。

“我下午要出去一次，你去么?”梁二問他。

“不去?！绷f。

“你不是覺得這里空氣不好，不想出去喘口氣?”

“這空氣有什么不好?通風扇一天二十四小時是開的?！?/p>

“不管你了，我反正是要出去的。”

六三從池子中站起向外走，被梁二叫住了?！皠e走，”梁二說，“陪我待一會兒?！?/p>

六三忽起了一個念頭，回轉身對梁二說：“我覺得你在這里不合適!”他往池子中間走去。“你在這里這么長時間，還只是一個打掃衛生的，有什么用?你還不如出去，你哥哥生的兩個都是女兒，你快點娶個老婆是對的?！?/p>

作為太太的新寵，六三現在已經知道了老板娘的許多底細：姓賈，富豪的獨生女，有過幾件不光彩的事。那樁奇特的怪癖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但他已知道，老板娘已有十多年身上沒有穿過一縷衣服了。六三倒覺得好，人前人后贊美太太天生麗質。

他并且也說服了梁二出去。老板娘并也答應了。

陽光刺眼，讓他和梁二全都閉眼了好一陣，才慢慢地向城里走去。這些地方真是又臟又亂——熙熙攘攘的菜市場，叫叫嚷嚷的家婦和小販，嘟嘟作響的三蹦子，亂飛亂跳的雞。他們想要進城，這是必經之路。

“咱們去喝幾杯，算是送別酒?！绷偾榧僖獾卣f。梁二嘻嘻笑著答應。

“你待在北京也行，回良村也行。在那里面，你也攢了點錢?！绷f。

“不能和你比，你是小白臉……”梁二嘻嘻地笑。

“哥，要分別了，舍不得……我到那里面去還多虧你?！绷蹨I汪汪。

“唁!哪里話?！绷憾匦Α?/p>

“你要走了。你在那里面待的時間長，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嗎?比如說，老板娘脾氣?”

門口不時有幾個人探頭探腦，六三早就看到了，沒往心里去。此刻小飯館突然涌進一群人來，由不得他們不站起來。

“六三!”梁六三瞪大眼睛，看見了陳老成和以前餐館老板在人群中。

“……”

梁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跑沒影了。

梁六三嘔出一大攤綠水，還在繼續嘔。下面嘔的是黃水。這些嘔完了，又過了幾個小時，才開始想吃飯。

眼前還是他那個破敗的家：十來年的磚房，地上鋪的仍是方磚，雞隨時進進出出地逡巡一圈。木板搭的床上是幾床薄褥子。床前經常出現的兩張老臉，是他的爹和娘。

爹和娘沒個閑著的時候，六三在床上躺著的時候，他們也像公雞和母雞一樣喜歡逡巡。逡巡一圈，拾進來幾個雞蛋。又逡巡一圈，端上來一碗雞蛋茶。

“你姐姐今天早上看你來了。你還在燒著，沒讓叫你。她給你帶的油炸盒子。你現在可要吃?”

“哎喲?！?/p>

爹和娘互相看看，不做聲。

“六三，對門梁善存死了一兩年了，你傻的說什么梁二叫你哪?梁二死在北京，是橫死，尸身都沒曾運回來。你那個老板不錯，又來電話了，叫你過了年，還回他那里去?！彼镞€是忍不住開了口。

梁六三的眼淚掉下來。

他想反駁，可是沒話說。他確乎看見在那荒涼一片的，北京的郊區，那所謂的賈家店，廣袤的土地上一無所有，只長了些野草野花，和兩年生的灌木，密密麻麻地遮蓋了所有的土地。他這一生算是完了。梁六三悲觀地想，當他在那寂然無人的土地上跑來跑去，而旁邊的高架橋上車來車往，發出很大的轟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