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銀冠》是馬拉默德的短篇小說代表作,本文旨在通過闡釋阿爾伯特和拉比的猶太身份和獨特的猶太式的精神變化歷程進一步分析小說中隱含的猶太主題和猶太身份的特點,并揭示了新時期的猶太移民在回歸民族精神時所面臨的懷疑和困惑。
關鍵詞: 《銀冠》 猶太性 猶太文化 主題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文學界涌現出一批猶太作家,其中伯納德·馬拉默德被譽為猶太味最濃。馬拉默德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期,和索爾·貝婁、艾薩克·巴舍維斯·辛格、諾曼·梅勒等同時代的作家一樣,歷經了經濟大恐慌、大蕭條的顛簸。馬拉默德的父母都是俄國猶太移民,在歐洲排猶囂聲盛起的時候來到美國,定居在紐約猶太移民聚居的布魯克林區。這里的猶太移民所形成的特殊生活氛圍影響了馬拉默德的精神世界,為他日后創作中特有的濃郁的“猶太性”積蓄了文化土壤。
馬拉默德的作品最關注的是猶太移民的命運和獨特心理感受,以及他們在美國社會的精神文化總體格局中的影響和地位。他的創作扎根于美國社會底層猶太移民的苦難生活,通過對猶太移民飽經生活痛苦而又不放棄民族精神和宗教信仰的描寫來放大整個人類世界任何一個蒙難、受苦、無所依傍的人的生存狀態。
《銀冠》是馬拉默德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發表于1972年,小說描述了一位信仰基督教的青年教師阿爾伯特為了救治病危的父親,向貧困潦倒的猶太拉比利夫希茨尋求幫助,希望借助猶太教的信仰療法治愈父親的病,卻被利夫希茨用幻術騙取了近千美元,而最終出于同情,阿爾伯特寬恕了老拉比。故事沿著偶遇—懷疑—尋訪—信任 —反悔—爭執—寬恕的線索層層發展、耐人尋味。
一、猶太主題
伯納德·馬拉默德的作品大多繼承猶太文學的傳統,具有鮮明的猶太主題和猶太教傳統文化特色。馬拉默德以日常生活為背景,描寫他所熟悉的資本主義環境下苦苦掙扎的中下層人物,如伙計、商販、店主、知識分子、神職人員等,他們忍受著命運的捉弄,在生活的重壓下苦苦求索,無所作為,飽經風霜,但又無比堅毅地生活著,他們追求精神和肉體上的自我犧牲,以期換來上帝的救贖和靈魂上的超脫。猶太民族是一個命運多舛的民族,《圣經》中記載了他們歷經艱辛穿越沙漠到耶路撒冷創建家園的史話;近代史中,他們又遭到法西斯最滅絕人寰的種族屠殺。自公元70年被羅馬帝國趕出家園以來,猶太人幾經沉淪,流散于各地,終生處于被排擠和歧視的異鄉人的地位,但仍自強不息。猶太民族所承受的苦難和久遠的貧窮、饑寒、屈辱、迫害、歧視甚至屠殺使他們成為眾生災難中最具典型性的化身。
猶太民族自認為生來就與眾不同,上帝在蕓蕓眾生中專門挑選了他們作為“上帝的子民”。以色列的首領摩西曾諄諄告誡族人:“因為你歸耶和華你神為圣潔的民,耶和華你神從地上的萬民中揀選你,特作自己的子民。……只因耶和華愛你們,又要守他向你們列祖所起的誓,就用大能的手領你們出來,從為奴之家救贖你們脫離埃及法老的手。”《圣經》的記載表明,猶太人的一切的現世苦難,無論是來自外族的還是來自本族或者來自自然界,其最終根源往往都被歸結于對上帝的悖逆,受難是上帝加罰給“選民”的,更是與上帝是締約的雙方的明證,是“選民”的宿命,而擁有這種高貴身份的人不應逃避而應勇敢地接受和忍耐,才能獲取上帝的救贖,通過災難和痛苦達到最終的完滿。
將馬拉默德的《銀冠》納入猶太文化和宗教歷史的視野下不難發現,馬拉默德的創作思想深受猶太傳統文化和宗教認知的影響,小說以特有的形式延續了受難—寬恕—救贖這一精神變化的主題。《銀冠》是一部情緒憂傷、黯然,缺乏歡樂氣氛的短篇小說,年輕教師阿爾伯特因救父心切,而被謊稱能制作銀冠為其父治病的拉比騙去九百多美元。作為一個心急如焚、孝敬老人的兒子,阿爾伯特將所有的希望與數目并不小的一筆錢交給老拉比,正當其因覓到良方,救父有望而稍感慰藉的時候,卻又突然驚醒,發覺自己似乎陷入一場騙局并迅速地證明了這一點。阿爾伯特惱羞成怒,發誓要揭穿老拉比的“戲法兒”,并將此事投訴到地區檢察官那兒。
阿爾伯特跳了起來,大聲叫道:“催眠術,這個王八羔子變戲法兒地給我催了眠!他從來沒制作過什么銀冠,那完全是給我制造的幻覺,我上當了!”
“我要去投訴,地區檢察官非把你關起來不可,把你的那個工廠也都關閉掉,否則你就快點把我那九百八十六塊錢還給我。”
然而,正當阿爾伯特義憤填膺地要為自己討回公道時,故事卻于高潮處峰回路轉,主人公的情結發生了變化。面對老拉比父女的恐懼和哀求,阿爾伯特深知他們的生活窘境,原先還在為自己愚蠢地訂了一個986美元而不是401美元的銀冠,白白多扔了585美元而計較的他改變了初衷,對拉比父女由貫穿始末的鄙視轉向同情,甚至放棄追討,寬恕了父女倆。
“哎呀,”拉比睜大了眼睛,大叫道,他一手指著天上的上帝,“這是要我命啊。”他驚駭地叫道。
一面啜泣,父女一面擁抱到一起。阿爾伯特這時一陣劇烈的頭痛,一頭沖到外面的樓梯下去了。
主人公們在馬拉默德的筆下達成了道德的和解。阿爾伯特在經歷忍耐—寬恕后,也由一個運氣不濟的受害者轉化成了富有人性的救世者,完成了靈魂上的自我超越和精神上的日趨成熟,小說的主題思想亦得到進一步升華。
二、“人人都是猶太人”
作為猶太血統的小說家,馬拉默德始終以異族人無法比擬的熱情關注本民族同胞的生活和命運,塑造了很多普通的猶太小人物形象,并被評論界譽為“猶太味最濃”的作家,他關于猶太人的定義是“所有人都有可能是猶太人,只不過他們沒有意識到而已”。馬拉默德的“猶太人”定義主要是從精神范疇而不是從種族意義加以界定的,猶太人指一種普遍化的生存狀態,這種生存狀態近似于猶太民族的經歷——是任何人都有可能經歷的疏離、錯位和無根基,這些在作家筆下以特定的猶太人物呈現,所代表的是普通人的猶太式處境。正如馬拉默德所說:“就我個人而言,我運用猶太人作為人類生存的悲劇性經歷的象征,我極力把猶太人看作是普通人。人人都是猶太人……”在馬拉默德筆下,猶太人更是一種德行的化身,是一連串抽象道德概念的綜合:勤勉、誠實、寬容、責任感、博愛等。這群人往往以“倒霉鬼”和“傻瓜”的形象出現在作品中:他們心地善良而淳樸,生活艱難,地位卑微,常常遭受白眼和排擠,事業上每每敗得一塌涂地,飽嘗人間疾苦和命運不濟,卻仍堅守崇高的道德理想和精神追求,于是,精神上的皈依和道德上的復活成為馬拉默德為他們在現實生活和文學作品中找到的正確出口。而任何人當他具備了以上的若干精神符號,他就成為了馬拉默德所謂的“猶太人”。因此,馬拉默德所謂的“猶太人”超出了民族范疇,是猶太精神的特殊性與全人類的普遍性的謀和,代表了猶太民族與其他民族在道德倫理上的共通之處。任何人(包括猶太人和非猶太人)都可能負載這些道德特征,完成猶太式的精神變化,最終得到精神和道德的圓滿,屆時“人人都是猶太人”。
《銀冠》中阿爾伯特一角值得揣磨。故事對阿爾伯特的描述較長,但對他是否具有猶太性卻只字未提,盡管如此,當我們細細研讀時卻可以發現阿爾伯特的猶太性的蛛絲馬跡。故事一開始,阿爾伯特與利夫凱爾在大街上偶遇,從女孩手中接過卡片時“認出那是意第緒文和希伯來文,但他還是用英文來讀的,……”,顯然對于猶太文化阿爾伯特是懷有壓抑和不認同情緒的,包括看到利夫凱爾時心中冒出的無名火和對她的鄙視躍然于紙上。
他想躲開,但沒有躲開。她那個樣子真夠叫人難受的,智力遲鈍到了極點。
阿爾伯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著,他感到有些尷尬,雖說不是因為有什么危險,但心里還是警告自己,要盡快離開這里。
隨著與老拉比父女的接觸的深入,阿爾伯特對猶太文化的態度由鄙視轉向了懷疑,并漸漸地認同了老拉比。“盡管這和我的信念并不一致,但我還是愿意一試的,……”。雖然阿爾伯特最終后悔訂制了銀冠,但他對猶太文化的態度的轉變是無可否認的。故事結局,當阿爾伯特在雙方的爭執中占據上風,但又因同情選擇寬恕時,我們可以肯定觸動和影響這位年輕教師的不僅僅是這兩位猶太人的經歷,還有從他們身上折射出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特質,阿爾伯特也從“被同情者”轉變成“同情者”,由“倒霉蛋”轉變成“救贖者”,完成“非猶太人”到“猶太人”的裂變,從而驗證了馬拉默德所謂的“人人都是猶太人”的觀點。
《銀冠》的另外一個重要人物是老拉比,在格格不入的外部環境和異質文化的反襯下,他的猶太性顯得異常突出,無論是言論舉止還是生活習慣都向讀者昭示了他猶太人的身份。老拉比盡管狡詐,投機取巧,但作為神職人員依然恪守著本民族的宗教信仰,所以阿爾伯特看到的卡片是用意第緒文和希伯來文寫的;當阿爾伯特作為陌生人闖入時,他的第一反應是用腳后跟把經書踢到椅子底下;當自己的狡詐招來責難,褻瀆到猶太教神靈時,他也不再有先前的裝腔作勢和故弄玄虛,而是極度的恐慌和后悔并得到了寬恕,重新找回了缺失的道德和民族精神。
三、困惑與悖逆
老拉比一方面堅守宗教信仰,另一方面卻利用身份之便斂取錢財的復雜心理耐人尋味。
猶太人因為“選民”身份而自恃為高貴的民族和享受最高的榮耀,然而現世中等待他們的只有苦難和排擠,“上帝應許之地”與長期的流離失所,等等,對所有的不對等,《圣經》借上帝之口給出了答案:猶太人“自從出胎以來,便稱為悖逆的”。抽去“悖逆”品性在《圣經》中的神學外殼,便會發現這是深刻固著在猶太文化各個方面的一種具有本質意義的文化精神,這種精神在猶太文化的歷史發展中不斷提煉,深入人心,支配著猶太人的日常生活。猶太民族的遷移本身就意味著“悖逆”,這種“悖逆”表現為與居住地主流文化的融合。道德理想和世俗反差在居住地文明的映襯下使猶太人仿佛看到了苦難的盡頭和希望的曙光,作為負載者,猶太人雖對本民族文化和傳統道德懷有信心,但卻不能超然物外,生存的苦難和迷惘暗示著掙脫繁瑣的教規、教習,擺脫自身文化的糟粕成為可能。老拉比雖堅持宗教信仰,但在現實的拍擊中屈服于世俗的壓力,借《律法》和神職謀求錢財,從側面反映了現代猶太人皈依民族精神傳統的復雜心態和堅持傳統時又對其懷疑困惑的矛盾心理。
于是我們看到了老拉比印制名片,四處派送,通過為人訂制銀冠來改善生活,而利夫凱爾更是陶醉于自己土不土洋不洋的打扮,成為“猶太文化”和“異質文化”融合的表現。這一切不是“律法”上傳授的,是在異質文化的夾縫中窺學來的,而這恰恰是這個歷經磨難的民族生命力的來源。猶太文化的成長不是匯聚性地集中于它的文化策源地,而是在與異質文化的種種接觸中得以生存和延續。猶太文化要在異質文化的夾縫中生存,既要保留自身的精髓,又要勇于超越思想禁錮,吸收他族文化的可取之處,這也從根本上導致了在異質文化中成長的猶太人往往都不同程度地悖離了本原傳統。當猶太人融入居住地生活時,他們的民族意識在通常情況下不是活躍地呈現在實際生活中,而是出于“休眠”狀態,一旦現狀被打破,雙方的沖突會即刻將其喚醒。對比阿爾伯特發覺被騙前后老拉比的不同表現,可以發現他的猶太精神并未丟失,而是重新成為生活行為的主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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