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自己是教師

萬老師：

能請教您一個問題嗎？您是怎么理解“為人師表”的？為什么您口口聲聲總是說“忘記自己是教師”？

我們從上師范開始，就一直以“合格教師”“優(yōu)秀教師”要求自己，我們能理解的“教師”要關心、熱愛學生，“嚴于律己”……都是很正面的形象。我認為您所說的“忘記自己是教師”是不合適的，這就好比黨員在為人民服務時，絕不會說要忘記自己是一名黨員一樣。我們憑什么要說忘記自己的教師身份？

我覺得，只有牢記自己是一名教師，我們才能真正服務于學生。

——浙江省蒼南縣一小學教師

這位老師提的問題非常好。讓教師忘記自己的身份的確是我的觀點。這個觀點由來已久。

每學年剛開學的時候，總有一些以前的學生來看我，這讓我很感動。教師節(jié)在9月，在9月問候教師、祝福教師或者登門看望教師，已成為社會的風尚。

與昔日的學生交談，我總會有一些感慨。這次讓我深思的是一名女孩，她是我第一屆的學生。女孩很漂亮，站在我面前，穿著時尚，青春、陽光。

女孩讀大四，準備找工作，目標都是世界知名的大公司。我有些訝異，因為她在我們學校讀初中時，只是一名非常普通的學生，后來雖然讀了一所不錯的高中，考取的也只是本地一所普通高校。她哪兒來的自信與實力呢？

從與女孩的交談中得知，她的大學生活十分成功。她不僅學業(yè)優(yōu)秀，每年都拿獎學金，交游也很廣泛，是校學生會的干部，班級里第一批黨員。

我心里是有些吃驚的。女孩讀初中時，學習成績一般，數(shù)學甚至有些吃力。盡管很用功，成績卻不理想。她因此很沒有自信，每每見到身為數(shù)學老師的我，總是低頭逃走。

我問她為什么很長時間一直沒有回母校。她說：“初中畢業(yè)之后的幾年，感覺自己混得很差，不好意思回來。尤其是高中的生活，特別壓抑。”

“為什么？”我問。

“高中的老師都非常勢利，要么看成績，要么看家長。”女孩說，“我嘛，成績也不好，家長也不跟老師聯(lián)系，所以就很慘……”

一個學生用很平靜的口吻說出這番話，讓我震驚。

臨走時，女孩說：“等到我有了成就，我會再回來看您的。”

我說：“不需要有成就。任何時候你回來看老師，老師都歡迎。”

女孩走后，我陷入沉思。我想我們所有人都必須承認的一個事實是，女孩說的并非個別現(xiàn)象。盡管我們一再宣揚“教師是天底下最崇高的職業(yè)”，但這些年來，教師的社會形象已日漸受損。

早先幾年，媒體熱衷于對“禽獸教師”的報道；后來，關于教師與學生沖突、教師與家長沖突的新聞也時常見諸報端；這兩年，教師群體的職業(yè)道德問題愈加受到關注。最典型的現(xiàn)象就是，每到9月，關于是否有必要設立教師節(jié)的話題總有人提起，爭論也很激烈。今年，話題的中心是：教師節(jié)＝送禮節(jié)？

在一個論壇，“曬一曬你給老師送了多少禮”的帖子得到很多人的響應。許多家長都承認給老師送過禮。其中一位家長說，為了給兒子換一個好一點的座位，他給班主任送了2000元，終于達到目的。這位家長的行為受到許多人的批評，也有人表示同情。許多人都提到，每到教師節(jié)，都為是否給老師送禮、送什么樣的禮而發(fā)愁。

我想起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大約五年前，新華網(wǎng)曾經(jīng)有一場范圍很廣的大討論，主題是“我們?yōu)槭裁匆鹬亟處煛薄Ｌ髡f，教師只是一個普通的職業(yè)，和其他任何職業(yè)一樣，沒有什么特殊。我們?yōu)槭裁匆獑为氃O一個教師節(jié)，來強調(diào)尊重教師？教師固然重要，可是難道農(nóng)民不重要嗎？工人不重要嗎？科學家不重要嗎？工程師不重要嗎？解放軍不重要嗎？警察不重要嗎？醫(yī)生不重要嗎？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獑为殢娬{(diào)尊重教師呢？

第二件事情是大約四年前，我在某網(wǎng)站上看到一篇文章，說某地民間流傳“三種蛇”的說法——青蛇、白蛇、眼鏡蛇。前兩種不說了，第三種蛇指的便是教師。文章舉了兩個例子。

一位班主任總是在上午11點左右去學生家里家訪，和家長談半小時，看到家長沒有請他吃飯的意思，便看表說：“我出去吃個飯，回來咱們接著談。”家長無奈，只好請他去飯店吃飯。

還有一位數(shù)學教師，上課的時候講得含混不清，學生聽課很迷茫。但他動員學生去他家補課（收費）時卻不遺余力，講的內(nèi)容都是考試的重點。后來全班大部分學生都成了他的補課對象，家長為此很郁悶。

這兩個例子中的教師都被家長告到當?shù)亟逃鞴懿块T，在事實被確認后，當事教師受到了相應的處罰。

這兩位教師都犯了相同的錯誤：利用教師的特權為自己謀取利益。在家長并非心甘情愿的情況下，教師肆意妄為，終于激起家長的反抗。

今天，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已經(jīng)呈現(xiàn)多元的局面，教育所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空前復雜多變。一方面，我們?nèi)匀粡娬{(diào)用“春蠶”“蠟燭”“人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等來形容教師；另一方面，在經(jīng)濟社會的大潮中，教師也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我們更強調(diào)教師“在成就學生的同時也要成就自己”。

教師必須意識到，在社會轉型期，這個職業(yè)正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教育承擔了太多的壓力，而教師的權利空間卻越來越小。許多教師不適應這種變化，依然用傳統(tǒng)的威權方式管理、教育自我意識和個性發(fā)展欲望越來越強烈的學生。這也是許多沖突產(chǎn)生的根源。

出路只有一條：教師必須忘了自己的教師身份。

忘了自己的教師身份很難，但是一旦真正忘記，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和孩子是平等的。在他們面前，我們并沒有什么特權。

同樣是在教師節(jié)前后，大家都在網(wǎng)絡論壇上回憶自己的老師，一位年輕的女白領卻對她初中時的班主任咬牙切齒，稱“恨她一輩子”。有人問她，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母），對自己的老師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女孩講了一件事。那是初二的時候，她性格比較外向，也愛打扮，有些穿著可能不符合學校的規(guī)定。班主任要她整改，她不同意。沒想到，班主任竟然用惡毒的語言辱罵她。原話女孩沒有細說，大意是教師說女孩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是為了招蜂引蝶，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等。女孩深受刺激，仇恨的種子于是在心里種下，以至于十多年過去了仍難以忘懷。

此事本來很簡單，每一所學校都有自己的規(guī)章制度，也都要求本校的學生嚴格遵守。教師代表學校執(zhí)行規(guī)則，無可厚非。如遇到有學生不理解、不服從，可以好言相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果學生一意孤行，可以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進行處罰。此外，如果學生認為學校的規(guī)定不合理，教師也應該給學生說出自己看法的機會。教師應當認真聽取學生的意見，萬不可因為自己是教師，便自覺高高在上，甚至對學生進行人身攻擊。

換一個角度去想，如果自己要說服的不是學生，而是一個朋友、一個同事，甚至是自己的領導、長輩，我們還會有這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嗎？當然不會。

歸根結底，這是教師的威權意識在作怪。我們忘了我們和學生都是平等的個體，要想獲取威信，只能依靠自己的人格力量。也就是說，學生尊重你，并非因為你是教師，而是因為你是一個值得別人尊重的人。

如何獲得別人的尊重？

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要求學生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這是第一條。

教育是一種影響、一種熏陶、一種感染，而這主要不是靠說，而是靠做來完成的。今天，有效的教育不是我說你聽，而是我做你看。教師率先垂范，這才是好的教育。

多年以前，我做班主任時，為了培養(yǎng)學生寫日記的習慣，我和他們一起寫，并且當眾讀我寫的日記。在我的影響下，那些平時不愿寫作文的學生也有了動力，把寫日記當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來做。

公正無私，明察秋毫，洞察學生的一切，卻懷有寬容之心。這是第二條。

教師要對學生進行研究，要花時間到學生中去，了解學生的實際情況。這樣，才會知道學生的實際想法，掌握他們的好惡，并以此來決定自己的教育行為。

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教師對班級和學生的情況兩眼一抹黑，要么剛愎自用，要么隨便被學生糊弄，前者招致學生怨恨，后者招致學生輕視。

當然，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當我們對一切了然于胸時，也要懂得人情世故，尤其是常懷悲憫之心。學生的錯誤，只要不是原則性的，許多都可以一笑了之。因為，很多錯誤是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是為成長付出的代價。輕輕地放過錯誤，它會成為有益的回憶；死抓錯誤不放，它會給學生留下傷痕。

知識豐富，業(yè)務精湛，能夠給學生帶來及時有效的指導和幫助。這是第三條。

假如一名數(shù)學老師，學生問的題目常常不會做，上課講題時卡在黑板上；一名英語老師，發(fā)音和磁帶中的標準英語相差明顯，與外國人用英語溝通需要他人幫助；一名語文老師，自己寫的文章中，隨處可見錯別字，一些句子甚至可以作為典型的病句讓學生分析……很難想象這樣的老師如何面對學生。

本專業(yè)的知識豐富，還只是基本要求。教師更重要的工作是育人。能夠在學生遇到挫折、彷徨無助時，及時出現(xiàn)并給出有益的建議，才是真正的良師益友。

以上三點只要能做到一條，便有值得學生尊重之處。若都能做到，那一定是學生心目中的優(yōu)秀教師。

忘了自己是教師，是因為今天的教師，已經(jīng)不是傳道授業(yè)使命的“壟斷者”，許多非專業(yè)人士，對教育有著深刻獨到的見解，我們要學習的太多太多。

一位年輕的班主任去學生家里家訪，后來在學校的家訪總結會上說起她的那次家訪經(jīng)歷。原來那天她遇到的是一位學識淵博、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頗有研究的家長。那次，她幾乎沒說什么話，而是認真聆聽那位家長滔滔不絕地講了近三個小時，回來后感覺受益匪淺，自己的教育理念也發(fā)生了變化。

在這樣的家長面前，她完全拋棄了自己的教師身份，把自己放在一個學生的位置上，恭恭敬敬地學習。抱著這樣一種開放的心胸，我有理由相信，這位年輕班主任有著巨大的提升空間。

話說回來，如果一名黨員時刻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只是因為他時刻準備著“吃苦在前，享樂在后”，教師牢記自己是一名教師，只是因為他勇于承擔教師的責任，關心學生，愛護學生，而不是濫用自己的權力，那么，這樣的身份意識，我舉雙手贊同。

因此，我必須對蒼南的這位小學教師表示敬意。盡管我們的觀點表述不同，在本質(zhì)上，其實是高度一致的。

（責 編 盧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