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真的是年齡大了的緣故,回想起老家的一切都覺得那么親切,總想細細咀嚼逝去的歲月和村里那些憨厚、樸實、可敬的莊稼人。他們這一輩子,什么也不圖,本分為本。但他們在那個年代卻留下了很多值得讓人回味的東西。
如果有人問:“早年家鄉什么最美?”可能很多人都要說那里曾經盛開著的桃花、杏花、梨花;八月的青紗帳,九月的棗園,十月的柿林;還有那里幽靜的山谷,層層疊疊的石階田,清清流淌的小溪……最美!這不假,這些具象在人們的印象中固然美,當然美。其實,還有比這更能打動你的,更能觸動你情感的。要是留心當年的原野,看看遍地的莊稼人在太陽底下曬成的銅板色的肩背,你就會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或許會作出別樣的判斷,啊!可不,那才是一道撞擊你心靈的最美的風景。
我的老家地處太行山余脈的一個村莊,那里祖祖輩輩的莊稼人,只想著如何種好地,怎么多打糧食。由于長期在艱苦的環境中摔打,個個都有一副結實的身子,也是,他們就指著它呢!掄錘、扛包、篩沙子;脫坯、壘堰、搬石頭,哪樣活茬兒都要動真勁,賣大力氣。不壯,怎么頂起一個家;不壯,怎么去戰天斗地。早年,還是生產隊的時候,那些莊稼人每天都是集體出工,集結在一起干著同樣的農活兒,于是,顯示出了強大的集體力量,他們強壯的肩背,疊加起來能戰勝一切,這就是當年生產隊的帶有突擊功能的集體特點。
莊稼人,湊在一起,也講競爭,講農活兒要好,手藝要全,干啥啥行。盡管他們拙嘴笨舌,不善言辭,不好表達,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也是活躍的,激昂的,相互不服氣的,做什么都在暗暗地較量??凑l的力氣大,看誰的肩背寬闊,看誰的農藝勝高一籌,看誰能拿到生產隊的最高分值。如果有一個健壯的體魄,競爭對手就會投來羨慕的目光。當然在這塊土地上也就有了強大的資本,走起路,說起話,就不一樣,就更加自信,就總想以榜樣的身份自居。
這些莊稼人,是一個團結的集體,戰斗的集體,就因為他們個個具有爭氣要強的心理,所以這個集體充滿了活力和戰斗力。有時幾十人,有時上百人突擊一項活茬,場面極壯觀。他們在長期的團結協作中,善于打整體仗,打殲滅仗,按照農時,有計劃有步驟地完成每個階段的生產任務。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看大人們鋤玉米地,印象極為深刻。按農事講,是鋤頭遍地,禾苗還不到一尺高,依次排開的近五十名男勞力,像是進行一場比賽。這些莊稼地里的漢子,在空曠的田間顯得如此的強悍與生動,那陣勢仿佛將要展開一場龍爭虎斗。他們所有的人,全是赤裸著上半身,躬著腰以農民自己最講究的姿勢向田野的那一頭挺進。從后邊看,他們肩背上那健壯的肌肉群隨著鋤頭的一伸一拉左右跳動著,上下起伏著,宛如一群拓荒牛埋著頭邁著堅實的腳步執著地拼爭著。一會兒的工夫汗水就從他們的肩背流淌了下來,在陽光的照射下,每個人都那么地熠熠生輝。
這樣的情景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社會發展到今天,那些莊稼人也許不需要像早先那樣做了。也許現代化的農民真正告別了曾經那些重復而繁重的體力勞動,再也用不著年復一年地面朝黃土赤膊裸背地苦戰了。
回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廣大農村,到處是一派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從春天到秋天的田野,哪兒都是莊稼人勤勞的身影,他們擔水,運糞,施肥,鋤地,薅苗,收割,打場,總習慣甩開膀子大干,特別是在烈日炎炎的夏季,他們很少穿上衣,或干脆赤裸著肩背,肩膀上只挎一條擦汗的毛巾,展露的是他們那結實硬朗、肌肉隆起的肩背。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勞動大軍,他們常年奮戰在廣袤的原野,為建設社會主義作著忘我的貢獻。他們的肩背仿佛是一個顏色,那是被太陽曬成的宛如黑土地的顏色,汗水浸滿在他們的肩背上,遠處望去個個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他們的肌肉發達,健壯,即使是六七十歲的老人,臉上已布滿了皺紋,但身板兒仍是那么結實,沒有一點虛肉??恐∪獾闹?,八十歲的老人依然硬朗,仍天天下地,干這干那。他們習慣稱自己身上的肌肉為腱子肉,或形容身體長滿了“小雞蛋兒”。這是莊稼人的資本,是勤勞的象征,是本分的寫照。誰身上的“雞蛋”長得多、大而硬,誰就受到格外的尊重,視為一方英雄,那時生產隊長或是其他隊干部的位置往往就出在他們之中。
小時候,我就總想,有那么多體育比賽或運動會,怎么就不給莊稼人組織一場健美比賽的運動會呢?他們身上的顏色是太陽給的,他們身上的肌肉是在勞動中練就的,他們結實的肩背是大自然這所運動學校賦予的,他們最有資格向人們展示勞動所創造的美,塑造的美。這些人可能自己還不覺得,他們身上具有如此閃光的東西,他們覺得一個莊稼人既沒知識,也沒學問,光有幾塊肌肉有什么可炫耀的?但美就是這樣被發現的。
那時候,有一個健壯的肩背,顯得尤為重要。不管是集體,還是家庭,都靠著男人們堅實的肩背支撐著艱難的日子。如果一個家庭的男勞力病了、身體垮了,肩背上的肌肉松弛了,散去了,那這個家的天就塌了。那時,好像誰也不用動什么腦子,也沒有那么多高科技的東西,一個生產隊僅有的一兩名會計、記工員什么的,只有這少數的幾個人可以不講體力,剩下統統的要干高強度的農活兒。于是必須要有一個磐石般的肩背,否則,你就喪失了莊稼人最起碼的資格。
那時候,大人們總關注自家或鄰居家小孩子們的骨架,如果生出來是個小子而且是大骨架,家人和鄉親們就會看好,誰過來都要摸摸、捏捏,愛不釋手,說這個孩子長大了一定是一副好身板兒,骨頭架子在這兒擺著呢。至于模樣長得丑俊,都不是第一位的,也根本不過多去在意,這說明身子骨在農村是多么受重視呀!有一副大骨架,長大了再隆起一身腱子肉,這個家就會充滿希望,他的后代都不會讓老家擔心。
莊稼人堅實的肩背,是勤勞塑造的,是長期的磨煉和摔打練就的。他們不畏吃苦,不畏艱難,他們呆不住,閑不住,不然,他們渾身上下不自在。他們常年風吹雨打,日曬寒襲,舍不得歇一個工,能動,就不閑著,醒了,就不再睡回籠覺。所以,他們的肌肉才那么結實,肩背才那么漂亮。
我喜歡看莊稼人赤著肩背三五成群出工下地的情景,他們或肩扛鋤頭,或手持鐮刀,黑又亮的皮膚在不較勁的時候,極富彈性,格外舒展,寬闊的肩背只有這時,才略顯平靜、溫潤和深沉。一旦進入勞動狀態,他們全身的肌肉就又會迅速亢奮起來,倒三角的肩背隨之張揚到極度,這時再看,不僅漂亮,更動人心魄。我想,要是雕塑家采集到了這樣的景象,也會強烈調動他們的藝術靈感,繼而創作出經典而又震撼的作品。
這些肩背健壯的莊稼人,特別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肌肉發達,活力四射,個個像頭牛犢子,好像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因為他們有一副結實的肩背,所以每當勞動打歇的時候,他們就會相互追逐打鬧,活躍田野的氣氛,從他們的身上一點也看不到疲憊。他們喜歡在地頭的空場倒立行走,折跟頭,打把式,喜歡將胳膊架在大石頭上相互掰腕子,還喜歡在耕過的地里摔跤。因為這樣能充分展示他們身上的肌肉群。當他們用盡全身力氣和對手較勁時,肩背的肌肉也跟著迅速隆起,仿佛刀槍不入。那簡直是一座座鐵塔,那是一種大美,還是一種田野里升騰的希望。
他們不同于健美運動員,僅靠室內冰冷的器械,隆起身上的肌肉。他們的肌肉再發達,不見得能從事所有的農活兒,甚至一般農活兒,這是健美人士和莊稼人本質的區別。莊稼人的一招一式做的都是有用功,是在充滿希望的田野,磨煉出的體魄,每塊肌肉的發育和形成,都意味著一片金色的收獲。雖然他們的肩背不是為了專門向人展示,表演,或是炫耀的,但他們肩背上的腱子肉著實是生動的,是養眼的,更是充滿生機的。
小時候,我最羨慕大人們的肩膀和脊背,寬寬的,厚厚的,硬硬的,不管他們站著,還是蹲著,無論是靜止,還是動態,都跟一座小山似的,彪悍、魁梧、風骨,勢不可擋。特別是當他們的肩背掛滿汗珠兒的時候,當他們負重攀越山路的時候,當他們的肩背被莊稼和樹枝劃破滲出鮮血的時候,你就會被眼前的景象強烈地感染,你還會被打動被感動,會由衷地敬佩他們。
這樣的人誰不敬佩?他們是村里的脊梁,是家庭的棟梁,他們以他們健壯的肩背主宰和駕馭著那段艱苦和清貧的日子。他們無論是肩挑、背扛,都要靠堅實的肩背支撐著,他們能多挑一斤就多一斤,能多扛一份就多一份,不會偷奸取巧,不會蒙哄過關,負重量從來都是打得最滿。這些人的心靈質樸,純粹,簡單,只要有他們結實的肩背,田野就到處充滿歡樂,就不愁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也許女人們的心誰也難猜透,她們對他們的肩背更感興趣,因為在女人的眼中那是一種力量,一種責任,還是一種信譽。她們關注的那些肩背,其用意和目的更實際,更現實,也許某一個肩背就能成為她們命運的一部分。她們觀察男人的肩背,盡管是含蓄的,偷偷的,不露聲色的,但她們心里體味得更認真,更深入,更細致,更入神,更準確,因為這是她們托付終身的依據。她們一旦看中了某個人的肩背,心中就會產生無限美好的向往,極力想接近他,靠近他,依偎他,直至成為她遮風擋雨的港灣。
那時我總盼著自己快快長成大人,我想所有農村的小孩子也是這樣的心理。記得當時小伙伴們各家的門框上,都刻有量個頭的標記,過段時間就站在門框旁邊挺得筆直量一量,甚至三天兩頭去比上次刻畫的記號,恨不得每次量都不一樣,盼著有明顯的變化。好像長到了個頭,才能魁梧起來,才像大人們一樣擁有滿身的腱子肉,渾身的“小雞蛋”。我們小孩子每次端詳大人的肩背時,仿佛有一種被放大的感覺,感慨他們怎么比小孩子寬那么多,厚那么多,硬朗那么多。太讓人羨慕了,甚至懷疑長大了到底能不能長成他們那樣的虎背熊腰?心情很急迫!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我們小孩子在放假期間,也整天泡在田里,和大人一起干力所能及的農活。比如挑水抗旱,一天能挑上百趟;背麥個子,盡量多背,整麻袋的糧食扛不動就嘗試著先扛半包。記得我們年齡相仿的小孩子經常自發地開展負重比賽,比如背著紅薯、玉米、紅棗比賽,一是看誰背得重,二是看誰往生產隊的場院運的次數多,目的就是要通過勞動,把我們的肩背鍛煉結實。記得父親在我小時候的眼里是個大力士,每年秋天,他都要到當地的糧站干碼糧垛的活兒,他能扛起八袋面,五十斤一袋,就是四百斤。為了使面袋牢牢碼在肩上,他的頭使勁往一側歪著,碼成“瑪蓮座”,一天他要在踏板上往返扛幾百袋面。他的勁大,是因為他是大人,但他還非要強加于我們姐弟三個孩子身上。有時從場院里往家背生產隊分的東西,如柿子、紅薯、土豆什么的,他就把我們的小花簍裝得滿滿的,嘴上不停地對我們說:“不沉,不沉!”他感覺不沉,可對我們來說,真吃不消,有時壓得我們步子都邁不開,兩腿打著哆嗦也不敢吱聲。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景,母親就要和父親吵,吵得很激烈:“放在你身上不沉,孩子受得了嗎?努著怎么辦!”母親跟父親急也不管用,他只是一樂,下次照舊。也許受大人的影響,我們農村的孩子干起活來,也有那么一股子狠勁,不怕苦,不怕累,只有勤勞,身上的肌肉才會發達起來。那時的小孩子雖然嘴上不說,但都盼著有一天能長成大人一樣的肩背,到那時,才有資格做一名稱職的農民。
莊稼人堅實的肩背,不是一天兩天練就的。由于長時間從事重體力勞動,才個個肌肉發達,身體健壯,那樣的身板兒仿佛永遠都不會被壓垮。我親眼目睹過,他們很多人能背起一根房梁,能輕松扛起一麻袋綠豆,能負重三百斤的柴禾,即使有的人個子不是很高,但仍力大無比。想起來都很納悶,那時的生活條件那么差,特別是很多人都缺嘴,甚至吃不飽,勁從哪兒來?他們的肌肉怎么長出來的?難道勤勞會創造如此多的奇跡!
那個年代正是知青上山下鄉的時候,這些城里長大的孩子,應該說沒吃過農村的苦,沒受過農村的累,所以才讓他們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剛到村里的知青,不習慣光膀子干活,當然指的是男知青。通過分析,大概原因可能有三方面。一是怕太陽曬,城里孩子的皮膚很嬌嫩,太陽暴曬后會脫皮會疼痛;二是怕蚊蟲叮咬,特別是抗不住楊剌子或馬蜂蜇;三是身上的肌肉拿不出手,由于沒有從事過高強度的農活,比起農民來,他們更像是豆芽。知青們雖然個頭普遍很高,但大多是電線桿的身材,僅靠在學校每周一兩節體育課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后來通過一兩年在農村的艱苦鍛煉,很多人都漸漸粗壯起來,身上的肌肉也露出了棱角,肩背也比剛來時發達多了。插隊三年以上的老知青,居然也和當地的農民一樣,下地干活赤裸著上身,揮汗于廣闊的田野。通過在農村的磨煉,長出了一身像樣的肌肉,他們感覺很欣慰很自豪,重要的是他們的意志得到了磨煉,變得剛強了很多。這樣的人,依農民的眼光算是過關了,更像地道的莊稼人了。
小時候,不知是什么原因,或是出于怎樣的心理,我經常站在或蹲在大人的后面,長時間仰視他們那倒三角的肩背。如果是“特寫式”盯著一個人,能看很久很久,看得很仔細,很認真,能看清他的汗毛眼,好像在研究這個膀大腰圓的人。因此,常常引起大人的懷疑,這孩子在我身后做什么呢?于是回過頭來,盯著我,好像審問我似的。如果不問什么,我就立刻轉移目光,假裝在做別的。如果問,“你在我后面干嗎呢?”我就說看您肩背的肌肉呢。這時,大人就會哈哈大笑,一個肩膀子后脊梁有什么好看的!這孩子!他們不知道,他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肩背太棒了,太結實了,太有魅力了,太吸引我了。我什么時候也像他們那樣背起一根房梁,扛起二百多斤的綠豆包,背著三百斤的柴禾行進在彎彎的山路上?我最愛看莊稼人的肩背,漂亮的銅板色,那從上到下的肌肉疙疙瘩瘩的,那可是力量的源泉。
那時,農民下地勞動,似乎約定俗成,不管干的是什么活茬兒,男人們一水兒的光著膀子,當然主要是夏季。這可能是一種習慣,也許他們光著膀子干活利索,輕快,干練,無拘無束。那個年代,雖然“極左”思潮使農村和農民長期陷于貧困,政治氣候壓抑,但農村生產隊的集體勞動方式,那也能讓我家鄉的莊稼人把他們最美最漂亮最結實的肩背展露出來,才使我看到了莊稼人身上最本質最可貴的東西,對他們才有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同時也給了我極大的啟發和啟迪。人需要具有一種精神,他們強健的體魄就是最好的體現,還是勤勞本分的人性體現,他們身上的腱子肉和結實的肩背告訴了我這一切。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