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了錢包的表姐為了逃避警察的追查,到廣東一家服裝廠打工。在談戀愛期間懷上了孩子,但表姐發(fā)現(xiàn),男友家并不富裕,男友欺騙了她。孩子是生出來還是做掉?表姐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那輛大貨車在村中央的公路上停了有一會兒了。我們坐在各自的家里,伸長脖子望過去,這里不是站點,也沒有飯館和加油站,它為什么要停下來呢?
有人溜達(dá)過去,背著手,靜靜地望,望了一陣,就隔著護(hù)欄,拿手去摳網(wǎng)狀的編織袋,終于,一個橘子給摳出來了。再摳,再摳……
很快,小路上就麻雀般跑著一些提籃子的人,金黃的橘子帶著墨綠的葉片,帶著偷竊的快感,從擁擠不堪的貨車上掙扎出來,飛快地閃進(jìn)一扇扇大門,像得意洋洋的小逃兵。
我媽坐在家里,一只腳被白紗布纏得像棒槌,她昨天被開水燙了,此時,她活像一只被釘在地上的青蛙,呱呱呱地叫著,要我趕緊拿上筐子,去車上搶些橘子回來。
“我怕我剛一趕過去,司機(jī)就回來了,司機(jī)打人都是朝死里打的。”我的確見過司機(jī)打人,手里拿把扳手,舉得高高的,狠命地捶,就像他捶的是塊木頭,而不是人。
“又不是你一個,人家都不怕,就你怕,你是怕死鬼托生?”我媽開始?xì)饧睌牡亓R我。“爛菜無用的東西!吃飯咋沒聽見你喊怕呢?”她拾起那只穿不下的鞋子,啪啪地打在椅子上,看樣子,我要是不走,她那只鞋就要報廢了。
我只得找出籃子,怏怏不樂地往外走。
“你是怕踩死螞蟻吧?”我媽在后面拉長聲音喊道。
我只得跑了起來。
我看到表姐也在那里,她把滿滿一籃橘子藏到田中央,又跑了回來,在駕駛室邊轉(zhuǎn)悠。
我奮力擠進(jìn)去,這才發(fā)現(xiàn),要想隔著攔板搶到橘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開發(fā)”出來的洞無論數(shù)量還是大小都很有限,我的手伸進(jìn)去好久了,還在別人的手背上抓撓,沒沾到橘子的邊。
終于抓到了兩個橘子,奮力往回拉,中途又被別的手搶走一個,帶著兩道不知是誰刨出來的血痕,第一個橘子終于搶到手了。正要伸進(jìn)去搶第二個,只聽見咣當(dāng)一聲巨響,有人喊道:“駕駛室的玻璃砸破了。”
我趕緊從人群中擠出來,只見駕駛室邊早已擠成一團(tuán),一個疊著一個,像蜂巢上的蜜蜂。我想,這下好了,人都朝前來了,我正好去后面搶橘子。一回身,我看見表姐飛快地朝田中央跑去,她好像揣了個什么東西。過了一會兒,她從齊腰深的稻田里站起來,挎著沉甸甸的籃子,泰然自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正當(dāng)我終于摸索到從洞里飛快地往外拿橘子的竅門時,一聲外地人的怒吼將我們齊齊凍在車邊,但那只是一秒鐘的工夫,緊接著,轟地一下,我們跳起來,朝四面八方射出去。
外地人罵了一陣,就掏出了電話,我們都聽見了,他在報警,他要“讓公安來抓這些賊坯,強(qiáng)盜”。我們還看到,他身邊有個打扮鮮艷的女子,拎著個小包,一扭一扭地朝四下里看。沒過多久,她就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那里等待警察的到來。
警察真的來了,查看他的貨物,關(guān)鍵是查看駕駛室。
我媽低頭看看我那小半籃橘子,問我拿沒拿駕駛室的東西。我搖頭。
“諒你也沒那個機(jī)靈勁兒,駕駛室里的東西,隨便什么都比橘子值錢。”
我想起表姐往田中央跑的樣子,心想,沒準(zhǔn)她拿了什么東西。
警察帶著外地人挨家挨戶上門來了,警察負(fù)責(zé)問話,記錄,外地人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脧來脧去滿屋子看。我們很快就知道了,他們在找司機(jī)的包,他們要先找到包,再來說橘子的事。
我們這些孩子跟著警察跑,滾雪球一般,隊伍越來越大,而外地人越來越煩躁。
“不用問,用鼻子聞聞都知道,他們都搶過我的橘子,應(yīng)該先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再來問包的事。”
警察被他聒噪得不耐煩了,抬起頭來吼他:“給我閉嘴!誰叫你胡亂停車的?你人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
旁邊有人哧哧地笑。“去樹林子里約會了,跟一個女的。”
警察斜睨著問:“她人呢?”
司機(jī)微微脹紅了臉。“走了。”
警察又吼道:“細(xì)娃子都知道,自己的包要隨身帶著。”
旁邊是誰接了一句:“帶在身上也麻煩,花強(qiáng)盜見錢眼開,還不給他搶走了?”
哄地一場笑。
盤查到表姐家的時候,家里沒人,一些人開始竊竊私語。“玻璃好像就是她砸的。”“她手腳最快,說不定包就在她手上。”
警察記下了她的名字,說:“等她回來后,叫她到派出所來一趟。”
這話很有威懾力,現(xiàn)場頓時安靜下來,直到他們走,再也沒有人說話。
司機(jī)也跟著他們走了,他狠狠地呸了一口:“人家說得沒錯,窮鄉(xiāng)僻壤出刁民。”
天黑時分,表姐出現(xiàn)在我們家。她說她今晚不想在家里睡了,她要在我們家睡。
晚上,我被說話聲吵醒,我聽見我媽在問她:“真的只有這么點錢?”
“我沒騙你,現(xiàn)在人家都是用卡,不會帶那么多錢在身上。”
“沒什么別的東西?”
“就算有別的東西,我拿著也沒有用,早就扔了。”
“早點睡吧,明天一早陪我去鎮(zhèn)醫(yī)院換藥。”
“你自己去吧,我今天晚上就走了,火車票都買好了。”
“又變卦了?不是說好今年我們在家種木耳的嗎?”
“不得不走了嘛,要隨機(jī)應(yīng)變,不要砍倒樹捉麻雀,這話可是你教我的。”
第二天,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表姐已經(jīng)走了。我媽壓低聲警告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表姐來過我們家,人家要是問起來,就說她一直沒有回來,不知道去了哪里。
表姐突然中斷自己的裁縫學(xué)徒生涯,出去打工了,她有一個親戚在廣東那邊一家服裝廠打工,她找她去了。
我還想,表姐的膽子可真大,居然敢扛著自己的被窩卷,一個人摸著夜路去三里之外的火車站。還有她那個什么親戚,據(jù)說還是去年跟人家聯(lián)系過的,人家現(xiàn)在還在不在那里呢?要是不在了,她怎么辦?
我媽認(rèn)準(zhǔn)這是個教育我的好機(jī)會,動不動就說:“看看人家,只比你大四歲,膽大心細(xì),敢說敢做。你呢,夜里上廁所,還要我起來陪你!”
表姐的確比我強(qiáng)多了,不僅膽子大,心里也很有譜,什么事都是自己說了算。初二那年,她就自作主張輟了學(xué)。“我肯定考不上大學(xué),考上了也讀不起,讀得起也找不到工作,不如早點出來做事算了。”她抬起漂亮的小臉,平靜地對我媽說,一副深思熟慮過的語氣。
表姐是在一個晚上從學(xué)校里跑回來的。第二天一早,表姐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姑姑,過來敲我們的門。
“烏漆麻黑,伸手不見五指,有人在外面敲我的門,我開門一看,是她,背上背了個大蛇皮袋子。我打開蛇皮袋子一看,衣服被子一件都沒少,倒還多出兩件來。”姑姑神情激動,兩眼放光,好像表姐做了件什么驚天動地了不得的大事,以致她不得不大清早就跑來跟我們分享她的喜悅。
姑夫早年做了件什么壞事,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坐牢去了,在我的印象中,表姐一家一直就兩個人。表姐舉止穩(wěn)重,少年老成,姑姑要么大驚小怪,要么渾渾噩噩,人家都說她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姑夫坐牢以后,她整個人慢慢起了變化。
夏天要過完的時候,表姐回來了。她來我們家時,我正在準(zhǔn)備自己的衣服行李,我要上初中了,初中在鎮(zhèn)上,得寄讀。
學(xué)校有統(tǒng)一的被子,但我媽堅持要我?guī)ё约旱谋蛔尤ィJ(rèn)為那里的被子質(zhì)量又差價格又貴,不如帶自己的合算。考慮到前幾天我們的爭執(zhí),我讓了步,決定帶著被子上學(xué)。
我們的爭執(zhí)持續(xù)了很久,我媽不知在哪里得到了消息,這一屆初中,快要招不到學(xué)生了,原先至少要招三個班,一個班要塞五十幾個學(xué)生,現(xiàn)在只招了兩個班,一個班才四十人。我媽斷然決定,“我們遲些去報名,盡管遲些去。”她說她敢打賭,只要大家都挺著不去報名,學(xué)校肯定會降低學(xué)費的,不然怎么辦?讓教室空在那里?老師們也不要工資,全都去喝西北風(fēng)?她起早摸黑挨家挨戶上門去做家長們的工作,呼吁大家都要咬牙挺住,在開學(xué)那幾天按兵不動。“一定要等學(xué)校上門來找我們,那時候我們就好說話了。”
我不知道那些家長是否會聽我媽的,反正我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通知書上寫得清清楚楚,逾期十天按自動退學(xué)處理。學(xué)校真的會像我媽盤算的那樣上門來做工作嗎?如果人家并不在乎我們這幾個失不失學(xué)呢?
開學(xué)前兩天,我就開始收拾行李,打包,我不相信我媽能犟得過學(xué)校。我媽一把奪過我的行李。“你收了也白收,我不會準(zhǔn)你走的。你爹媽都不是這種老實坨,你到底像誰呢?”
表姐就在這時走了進(jìn)來,一開始,我們都沒認(rèn)出她來,她長高了很多,也漂亮了許多,只是瘦得厲害,瘦得連腮幫子都沒有了,連大腿都沒有了。我媽以為她在外面連肚子都混不飽,她哧了一聲。“你們哪天也出去看看,現(xiàn)在還有哪個女人敢把自己喂得飽飽的?”
表姐進(jìn)來沒多久,口袋里的手機(jī)就響了起來,很古怪很好聽的音樂,她打開來,跟電話里的人說著普通話。我媽在一旁不停地沖她做鬼臉,但我發(fā)現(xiàn),中間偶爾也有幾個佩服的眼神。
盡管才進(jìn)九月,在農(nóng)村,已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初秋了,表姐卻只穿一件幾乎短到大腿根的裙子,還是薄飄飄的那種,也沒有袖子。我媽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揭開小小的裙擺往里面看,表姐沒有生氣,她一邊講著電話,一邊朝我媽撅了下屁股,我媽趁勢一巴掌拍在她瘦瘦的小屁股上。
表姐給我們看她手機(jī)里的照片,有一張是她坐在床上照的,蚊帳里掛滿各種小零碎,她說那是她的床,六人間集體宿舍里的一個床位。其他的照片多半取景于商場,公園,游樂園,總之,她把那個城市全都裝在她的手機(jī)里了。我媽羨慕地看著那個手機(jī),問她:“貴得很吧?”
“不算貴,兩千多。”
我聽見我媽倒抽了一口冷氣。“兩千多還不貴,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我的工資不高,因為我吃不得苦,到了城里我才知道,女人不能太把自己當(dāng)牛馬使。”
“到底多少嗎?”
“平均下來,一個月兩千多吧。”
“難怪。”我媽不吱聲了,怔怔地望著表姐。
過了一會兒,姑姑也進(jìn)來了,她脖子上掛了根黃燦燦的東西,我媽上去摸了又摸。“柳柳,這不是真金的吧?是鍍的吧?”表姐叫楊柳,我們都叫她柳柳。
“就算是假的,只要我的心是真的,它也就成了真的。”
姑姑笑呵呵的,假金子的光反射到她枯瘦的臉上,她顯得更加憔悴,而且瘋狂。
“別看你媽這個樣子,倒蠻有福氣的,養(yǎng)個女兒又能干又孝順。”
表姐過來拍拍我的行李。“那也趕不上媛媛,媛媛注定是要上大學(xué),掙大錢的,將來孝順起你來,我媽想都不敢想。”
表姐一說這個,我媽的臉就黑了下來,她對我的前途從來不抱幻想。她是有道理的,成績好的人尚且前途莫測,何況我只是喜歡讀書而已,成績一般,不好不壞,歷來如此。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她專門去了趟學(xué)校,跟我的班主任深談了一次,她直接問老師,像我這樣的,到底是賴著往下讀呢,還是算了?老師見她心誠,也跟她掏了心窩子。
“按說呢,我是個老師,不該說這種話,但我們都是當(dāng)父母的人,既然你專門來問我,我也不好哄你。我們這樣的孩子,就算拼出老命來,撐破天也就讀個不入流的大學(xué)。你再拼出老命,供她讀完,也不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工作,這不是嚇你,是社會現(xiàn)實。雖然現(xiàn)實如此,但書還是要盡量地讀,這就像人吃飯,明知中午還要吃的,早上還是不能不吃,而且還要盡量吃飽。”
老師見我媽更沒主意了,又說:“鎮(zhèn)上中學(xué)里有個馬萬里老師,那是個很不錯的老師,他還有個特殊背景,他是從大城市的好學(xué)校來的,因為跟學(xué)生談戀愛談出了問題,被開除了,就跑到這里來了。據(jù)說他有個弟弟,是個很大的企業(yè)家,他曾經(jīng)推薦過幾個他認(rèn)為不錯的學(xué)生到他弟弟的企業(yè)里去,聽說都混得不錯。說不定你家媛媛也能被推薦過去呢。”
于是,沖著這個傳說中的馬萬里老師,我媽勉強(qiáng)同意我去鎮(zhèn)上讀初中了,還說過兩天,等雞歇窩了,給馬老師提一只過去。
我們這里的男男女女都喜歡打牌,表姐回來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她成了最受歡迎的牌友。都知道她有錢,都想把她的錢打出來,連我媽都興致勃勃地說:“媛媛,在家?guī)臀椅关i,我去把你的學(xué)費打回來。”
一直戰(zhàn)斗到第二天中午,我媽黃著一張臉,耷拉著眼皮回來了,她朝我收拾好的行李踢了一腳。“算了,別去上學(xué)了,那個馬萬里還是馬千里的,已經(jīng)跑了。”
我急了,要她說詳細(xì)點,可她往床上一倒,聲音馬上變得睡意朦朧。“別吵,等我睡一會兒再跟你說。”
我媽從牌桌上得來的消息,的確是真的,馬萬里老師辭職了,據(jù)說被外面一所私立中學(xué)挖走了。“人家都說,馬萬里一走,那個學(xué)校就沒什么像樣的老師了,到這樣的學(xué)校去混三年,不如跟你表姐出去做事。”
我不愿意。“我能做什么?既沒手藝,也沒力氣。”
“柳柳說了,要你去村里的裁縫鋪突擊學(xué)一下踩車,能踩車就可以了,外面都是做流水線,沒有人做整件的衣服了。柳柳在外面做了兩年多,一件衣服也沒做過,每天就在那里踩車,走線。現(xiàn)在就搞縫紉這一行好掙錢,你趕上了好機(jī)會。”
我堅持要去讀書,至少要讀完初中,參加中考,我要親眼看見我中考落榜,然后才死心。
“不由你說了算,我已經(jīng)跟你表姐說好了,她走的時候帶你一起走,我跟裁縫師傅也說好了,他昨天跟我們在一個桌上打牌,他叫你這幾天就過去,他保證你一個月后可以出去上工。”
我媽一直是個強(qiáng)硬的人,我們家大大小小的事從來都是她說了算,也許我爸受不了她這種性格,也許是我爸讓她的性格變成了這樣。總之,他們很少在一起,他跟著包工頭在外面一會兒修路,一會兒架橋,一會兒蓋樓,有時回來過年,有時不回來過年,回來也拿不出多少錢。他跟一般人不一樣,他是個消極的人,不想明天,不想未來,拿了工錢只想著改善生活,“什么都是假的,吃到肚里最實在。”他常常邀上幾個人去喝酒,喝完酒還要打牌,有時還要去洗個頭什么的。總之,他雖然常年在外掙錢,但拿回家來的并不多,我媽被他慪得要死,他不僅不慚愧,反過來還要譏諷她:“誰叫你命不好碰上我這種男人呢?我就這個德性,我不能為了你就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做不到。”
很多人都認(rèn)為我爸不成器,我當(dāng)然不這樣認(rèn)為,他畢竟是我爸爸,我想他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雖然他的態(tài)度會直接決定一家人的生活水準(zhǔn)。他勤奮,自有勤奮的理由;他懶惰,肯定也有他懶惰的理由。小學(xué)六年級時,我們老師曾經(jīng)說過,這個時代,男尊女卑的觀念早已消失,與此相適應(yīng),男人對女人天然的責(zé)任和保護(hù)意識也跟著消失了。她是個年輕的代課老師,似乎有些水平,常常會說幾句與課本無關(guān)的話。按照我們老師的說法,我爸爸可能是得了時代病。
我決定無論如何要掙扎一下。我找到表姐,讓她去跟我媽說說,她表示無能為力。“你媽那個人你還不了解,她的心比鋼鐵還要硬。”我給她出主意,就說她不想帶我出去,任何理由都可以,跟我合不來啦,不喜歡我啦,怕負(fù)責(zé)任啦。表姐笑了。“沒想到你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這些話我都跟她說過了,她不聽,說不要我負(fù)責(zé),什么責(zé)都不要負(fù),只要把你帶出去就可以了。”
她接著說:“你也想開點,你知道一個女人一生的關(guān)鍵在哪里嗎?嫁個好男人。讀不讀書都是要嫁人的,你和我,我們都不是讀書的料,也沒有讀書的命,既然這樣,就要面對自己的現(xiàn)實。”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陣,說:“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要吃那么多飯,把個身子吃得圓滾滾的,像個小胖豬,稍微有點錢的男人,都不愿娶個小胖豬,很多讀了大學(xué)的小胖豬,最后也生活得不如意。擺在我們面前的就只有這一條路了,盡量把自己弄得好看點,再找個成色好一點的男人,及時出手。”
這年我虛歲十四,聽她這些話,句句有如五雷轟頂。
表姐一直是我們這群孩子心目中的英雄。
六歲那年,我在表姐家遭遇了一場火災(zāi)。睡到半夜,我們被古怪的亮光驚醒,隨之而來的還有呼呼聲,噼啪聲,很快我們就明白過來,著火了,房子燒起來了。表姐喊聲快跑,話音未落,人就越過了噼啪作響的房門,我緊跟在她后面,兩腿一彈,也跳到了門外。事實上,這只是我的想象,兔子般跟在表姐后面的是我的意識,我的身體像一枚釘在地上的大釘子,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后來,有個人裹著澆濕的被子沖進(jìn)來,兜頭將我罩住,我終于在黑暗中被人夾起來,帶離了熊熊火海。
那個裹著被子沖進(jìn)來的人,就是表姐,我有點不相信,她只比我大四歲,怎么可能將我夾在腋下往外跑呢?為了證明這一點,表姐幾次重演那一幕,可一次都沒有成功,因為她根本就抱不動我。
那次火災(zāi)過后,表姐聲名大振,她似乎受到鼓勵,變得比以前更機(jī)靈,更大膽。她爬樹,能像小鳥似的站到樹梢尖子上;她下河游泳,一個猛子扎下去,出來的時候,人差不多就站在河對岸了;她甚至大人似的跑去跟村長吵了一架,因為村長通知她媽跟村里男人一起出統(tǒng)調(diào)工修路,她說她們家沒有男人,也交不起錢,村長要是有本事,自己去牢里把那個男人叫出來好了。她后來甚至被一個武術(shù)隊相中,可惜,確認(rèn)身份的時候,人家說她超齡了。表姐為此遺憾了很久,她說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好機(jī)會,卻被那個不值錢的戶口擋住了,她對我媽大呼冤枉,說這就叫生不逢時。
至于我,很長時間里,我被火苗躥向空中的呼呼聲折磨著,只要周圍一靜下來,我就能聽到那個聲音,我一天到晚戰(zhàn)戰(zhàn)兢兢,東張西望,總想找到那個聲音的發(fā)源地。后來,那呼呼的聲音慢慢鉆進(jìn)了我的身體,由內(nèi)而外地把我變成了驚弓之鳥,變成了膽小怕事的可憐蟲。
我害怕打雷,害怕閃電刺穿房頂上的薄瓦,又白又亮,好像要把我融化。草叢里嗖地一聲,會讓我五臟俱裂,魂不附體。還有黑暗。還有寂靜。當(dāng)我一個人在家時,我會被寂靜趕到大門口,直到太陽落山,媽媽背著豬草回來,我才敢跟她一起進(jìn)屋,放下端了幾個小時的空飯碗。我害怕兩個以上的動物碰到一起,聽到它們互不買賬的嗚嗚聲,我會頭皮發(fā)麻。我害怕三個以上的人聚在一起,他們的眼睛和嘴巴像子彈一樣亂飛,我總是措手不及。我甚至害怕坐汽車,有一次,一個撈到座位的好心的大叔把我從人縫中拉過去,站在他兩腿間,他的手一直捏我屁股,我想躲開,可他在我耳邊狠狠地嗯了一聲,我就不敢動了。他的胡茬像虎須,他的眼睛像豹子,我從沒見過那樣長得像野獸的人。我也不敢騎自行車,當(dāng)我騎著表姐的自行車去鎮(zhèn)上給媽媽買農(nóng)藥時,一個大哥哥老遠(yuǎn)就向我招手,我想他肯定有急事,就停下來,他笑著奔向我。他認(rèn)識我嗎?還是他認(rèn)錯了人?正在疑慮,他把我使勁一推,我倒了,他跨上我的自行車飛奔而去,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我在村里的裁縫鋪里當(dāng)速成學(xué)徒時,表現(xiàn)也很糟糕。輪到我做飯時,其他的學(xué)徒都咬著筷子吃得唉聲嘆氣,因為我不敢像她們那樣,偷師母的黃豆醬和豬油,白水煮出來的菜“豬都不肯吃”。我也不敢趁師傅不注意,抓塊零頭布給家里做些袖套鞋墊之類的。我還做過一次連累大家的事情。出師那天,師傅說要帶我們?nèi)ユ?zhèn)上吃自助火鍋,火鍋店正在搞一個活動,盤子里的菜,無論葷素,每盤兩元,吃完后,數(shù)空盤子算賬。她們都是相當(dāng)聰明的人,吃到一半,就開始悄悄藏盤子,藏到包里,褲腰里,就連師傅,都藏了一個在上衣口袋里。我懷疑老板早就發(fā)現(xiàn)我們這桌在搞鬼了,數(shù)盤子數(shù)到我面前的時候,他叫我站起來,讓一讓,我心里一慌,難道他發(fā)現(xiàn)我身上有盤子?還沒站直,當(dāng)?shù)囊宦暎卦趹牙锏谋P子掉了一個下來,摔碎了。老板聞聲趕了過來,總共從我們身上搜出了八個盤子,老板對師傅說:“你得給我個說法,不然我就用行規(guī)行事了。”師傅低聲下氣地賠不是,求了半天,老板手下留情,條件是以十塊錢一個的價格買下那八只空盤。師傅馬上轉(zhuǎn)向我們:“你們聽見了?誰藏的誰掏錢。”回來的路上她們都不理我,把我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那天表姐也在,作為最早一批出師的學(xué)徒,而且在外面“混得還可以”,她很榮幸地被師傅邀請了。她是唯一一個沒有出錢的人,老板說:“總算還有個把老實人。”可我明明看見表姐藏過盤子。后來才知道,表姐趁人不注意,把盤子沉到火鍋里去了。表姐出門就笑。“你們這些人,個個笨得像豬,怎么就不曉得見機(jī)行事呢?難道那盤子長了手,趴在你們身上扯不下來?”有時我想,我要是她就好了,人聰明,反應(yīng)快,敢說敢做,逗人喜歡。
我們?nèi)孕柘癖斫惝?dāng)年那樣,在夜里坐火車。雖然火車從村里穿過,但火車站卻在別人的村子里。跟我們一起同行的還有其他幾個學(xué)徒,她們的父母都找到表姐,托表姐把她們一起帶出門去。
出發(fā)前,表姐對我說:“我先聲明,一出這個大門,我們就是同事關(guān)系,我不可能特別關(guān)照你,你自己眼睛尖點,跟緊我,別走丟了。”
這是她在路上唯一對我說過的話,她跟她們在一起有說有笑,跟我在一起,就變得很嚴(yán)肅,不說一個多余的字。我能理解她這樣的態(tài)度,我是這些人當(dāng)中年紀(jì)最小的,誰都不屑于跟一個孩子打得火熱,否則她就是不成熟,沒有社會經(jīng)驗。
我很慶幸她們一路上不跟我說話,因為我正好也不想說話,我的悲傷沒人知曉,當(dāng)我一步步遠(yuǎn)離家門、遠(yuǎn)離村子時,我感覺我同時正在一步步遠(yuǎn)離我本該有的生活,我想要過的生活。但我沒有資格說出我的悲傷,我甚至沒有資格在她們中間發(fā)言。
我們坐了五個小時的汽車,來到武漢。
上班第一天我就傻眼了。我光知道干這一行是拿計件工資,可沒想到還有搶這個環(huán)節(jié),材料不是分配給每個人的,而是要靠自己搶來的,一輛堆滿布料的車開過來,大家一擁而上,拼命拉,拼命扯,再把搶來的布料卷成團(tuán),扛到自己的機(jī)位上。這跟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我以為我們只要坐在縫紉機(jī)上,靜候?qū)H诉^來,像喂豬似的給我們每個人發(fā)一些裁好的布料就可以了。
我什么都沒拿到。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車邊已經(jīng)擠滿了人,連根筷子都插不進(jìn)去了。我站在旁邊,準(zhǔn)備等某個人搶夠了,勻出空來,我再去拿,哪知道等她們散開時,車?yán)锕夤獾模裁炊紱]有了。
我伸長脖子滿車間搜尋表姐。她搶了好多,堆在地上像座小山,她已經(jīng)趴在車上埋頭干開了。看了一會兒,有人喊她:“楊柳,你妹妹在看你。”
表姐可能沒聽見,她熟練地扯布,帶線,轉(zhuǎn)針頭,再帶線,縫好的布料像水一樣從她的機(jī)子上流下來,流到地上。
老板過來了。他望著我,似笑非笑。“小姑娘,蠻文靜嘛。”
我快要哭了,我真想回去,馬上就回去,可是不成,我沒有回去的路費,來的時候,我媽大概猜到我會打退堂鼓,只給了我一張車票錢,想了想,又多給了十元。“拿著吧,萬一還沒發(fā)工資又要買衛(wèi)生巾怎么辦。”
老板把我?guī)У揭粋€角落,那里有一大堆床上用品,他說:“閑著也是閑著,把這些枕頭上的花邊拆掉重新走線,干不干?”
當(dāng)然愿意干了,不用擠,不用搶,一個人在一邊安安靜靜地做事,這正是我喜歡的狀態(tài)。
吃飯不要錢,但也跟干活一樣,得搶。一個塑料盤子,上面挖好了盛菜盛飯的坑,依次經(jīng)過三只大桶,每人領(lǐng)取一份飯,兩份菜,菜是定量供應(yīng)的,米飯和湯沒有定量,可以添飯,也可以添湯,那湯一點油星都沒有,紫菜像云一樣漂浮在透明的溫水中。她們搶著添米飯,搶著添湯,明明已經(jīng)吃飽了,走的時候還要再盛一碗湯帶走,哪怕過后她們并不喝,而是倒在水池里。
每次我想去添飯,飯桶里都是空空的,只有一把飯勺扔在里面,上面些微沾著幾顆飯粒子。
我在家里都是吃兩碗的,也許是新到一個地方我有些緊張,一緊張我就不覺得餓了,只吃一碗也無所謂。這樣干了三天,有一天,我拆著枕頭花邊的時候,突然心里一陣發(fā)慌。我抬起頭來找表姐,正好碰上有人在看我。我干活很專心,很少左顧右盼,我這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在看我,不是盯著看,而是瞄一眼,又去干活,干一會兒,再瞄我一眼。我覺得她們的眼神有點不對勁。
這天晚上,我在水池邊洗衣服,表姐過來倒洗腳水,嘩的一聲,她隔著老遠(yuǎn)將臟水潑進(jìn)水槽里,濺了我一身。她提著盆子,氣呼呼地喊:“媛媛,你到底要白干到什么時候?”
我這才知道,拆枕頭花邊是雜工干的事,這里的雜工就是老板的母親,見我來了,她就出去玩去了,也就是說,我這些天都是在給老板的母親打替,是沒有工資的。
“送料車一來,你就往旁邊躲,難道你怕它?你看看我,為了搶料,指甲都快拉翻了。你得拼著命去搶。吃飯也是,你裝什么秀氣,不吃飽哪有力氣干活?不干活哪有工資拿?什么東西都要搶,沒有一樣?xùn)|西會預(yù)先留給你,你沒那么好的命。”
第二天,早飯沒吃完,我就第一個來到送料點,我握緊拳頭給自己打氣,今天無論如何要搶到料。小貨車開過來了,我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死死占住一個有利位置,然后,我揪住布料拼命往下拉,都是些厚重的帆布,是做迷彩服的布料,重得要死,我必須叉開腿,閉著眼睛,咬緊牙關(guān),才能拉下來。我的胳膊好像捅著誰了,挨了罵,我不管,我要搶到布料,我要干活。
布料領(lǐng)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又有人在看我,也看我身邊的布料,我感到自豪,今天搶得可真不少呢,很多人都沒我搶得多。
中間,表姐過來了,她把我拉到老板面前。
“媛媛她不能白干三天。”表姐的聲音很大,我真佩服她,她好像誰都不怕,在誰面前都可以大呼小叫。我真希望我是她,事實上呢,我自己都知道,我在生人面前說起話來像蚊子在哼哼。
“我又沒強(qiáng)迫她,她自己愿意拆花邊的。”
“我們的力氣是用來換錢的,不是做義工的。”
“你想么樣?不滿意都給我走,哪里招不到幾個車工。”
我趕緊把表姐往后拖,不要為了我連累了她,白干三天真的不要緊,就當(dāng)我這三天還在家里喂豬好了。
吃午飯的時候,我才干了不到四分之一,沒想到進(jìn)度這么慢。老板經(jīng)過我身邊時說:“動作快點,做不動就不要搶這么多,人不大,心倒不小。”
吃晚飯的時候,我才干了一半,老板又來了。“你還好意思慢吞吞吃飯?我警告你,明天天亮之前,你務(wù)必給我把它做完,誤了合同,責(zé)任全由你負(fù)。”
看來我要加夜班了。
原來不止我一個需要加班,但她們都沒有我任務(wù)大,夜里十一點多的時候,她們就開始關(guān)機(jī)走人了。十二點半,車間里只剩下我一個,我斗爭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站起來,去把前后兩個門都關(guān)死。關(guān)門的時候我飛快地瞄了一眼外面,烏漆麻黑,嚇得我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明天一早,人家就要來把這些迷彩服拖走,如果不能按時拖走,人家就要按照合同規(guī)定罰款,這罰款就要由我來出,這是老板吃晚飯時告訴我的。
凌晨一點多的時候,我瞌睡極了。站起來,喝了口水,打起精神繼續(xù)干。
兩點多的時候,我迷迷糊糊,一頭撞到機(jī)頭上,疼醒了。
這回,我咬牙挺到三點多鐘,瞌睡才慢慢往回爬。
我站起來,跳了兩下,剛一坐下去,瞌睡又像掀開的簾子一樣掉了下來。我清了清嗓子,想唱支歌趕走瞌睡,可我腦子里一支歌也沒有,難道我從來沒有唱過歌嗎?我一邊干一邊想,慢慢地,我想起了小時候唱過的兒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我仿佛進(jìn)入了深邃的星空,很奇怪,那些星星從近處看一點光芒都沒有,全都像不銹鋼做的,摸上去冰冰涼,有一顆特別尖利,正要去摸摸,它一口咬了上來。
“啊——”
我徹底醒了,我的左手大拇指被針頭釘住了。
從診所出來,表姐罵了我。“憨頭,實在做不完就丟在那里,天又不會塌下來。”
“老板說,要是誤了合同,罰金由我承擔(dān)。”
“他就知道嚇唬你這種膽小鬼,憨包!你也不想想,放著全班人去休息,讓你一個人去拖拖拉拉地影響合同,他會做這種傻事?”
表姐分析得真準(zhǔn),我們趕出來的那批迷彩服,過了兩天才有人來拉走。不知道我的血會讓哪個軍訓(xùn)的大學(xué)生碰上,但愿他不會發(fā)現(xiàn),取出手指時,我很小心,迷彩服上只濺了一兩滴。
陪我去診所的除了表姐,還有一個人,叫李科,他跟我們在一個廠,但不在一個車間。他似乎是表姐的男朋友,我們剛到那天,就是他去火車站接我們的。
李科提議我們?nèi)コ曰疱仭!澳忝妹枚际軅耍髁四敲炊嘌摵煤醚a(bǔ)一補(bǔ)。”表姐說:“你看看她,還需要補(bǔ)嗎?”表姐一直嫌我胖,要我少吃點,把自己餓瘦點。
“人家還是個孩子,長大一點會抽條的。”可能是太喜歡表姐的原因,李科對我也不錯,說話總是向著我,拿我當(dāng)自己人,像今天,我的醫(yī)藥費就是他出的。
李科要帶我們?nèi)バ》恃颉1斫阏f:“就在路邊吃個小地鍋算了。”李科滿不在乎地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
表姐撇撇嘴。“你倒想得開,真是窮大方。隨你!”
表姐雖然不贊成來小肥羊,但進(jìn)來之后,她還是吃得很開心。吃到一半,她說:“李科,我要喝啤酒。”
他們高高興興地吃著滾燙的羊肉,喝著冰過的啤酒,表姐快活地啊了一聲:“真舒服啊!”
李科說:“小地鍋能有這么舒服嗎?說是半只雞,里面卻有三四個雞腳,看到一片雞皮,撈起來一看,原來是塊創(chuàng)可貼。”
表姐做了個作嘔的表情,狠狠捶起了李科。
結(jié)賬的時候,表姐臉上的快活立即無影無蹤,我們?nèi)齻€人吃了一百八十多塊,李科爽快地掏錢,表姐臉上陰陰的。“等于白干了三四天,說不定還不止。真是瘋了。”
李科說:“什么叫生活?光做事不吃飯?不享受?那又何必做人呢?做牛好了。”
“你吃!你享受!到今天還住著土泥巴屋,還享受呢。”
“土泥巴屋怎么啦?這一頓不吃,就能蓋小樓了?”
“好好好,算我多嘴,跟我屁相干。”
“這就開始嫌我窮了?我不也在拼命地干嗎?”
“誰嫌你窮啦?一頓飯一兩百,窮人有你這樣的嗎?”
“哎……”
不等李科說話,表姐已經(jīng)起身走了。她在李科面前脾氣大得要命。
我以為李科會緊緊地追過去,沒想到他卻往另一個方向走了。我追上表姐,小心地提醒她,她今天的脾氣發(fā)得有點過分了,李科說不定真的生氣了。表姐說:“真的生氣才好,巴不得他從此永遠(yuǎn)不來煩我。”過了一會兒,又說:“他也就會踩車那點本事,我早就把他看透了。”
那天是星期天,一早我就覺得氣氛不對,她們一邊吃飯一邊低聲嘀咕,我聽不清,也不去打聽,打聽也沒人肯告訴我。她們當(dāng)中最小的也有十八歲了,而我才十四歲不到,總說跟我有代溝。當(dāng)然,我也因為年齡小占過不少便宜,她們要是有嫌小的衣服,多半徑直摔到我床上,我能穿就穿,穿不了就壓在床單下面當(dāng)枕頭。我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疵髅飨泳o,還是要買下來,雖然這對我有益無害。
十點多鐘的時候,老板交代了幾句就走了。有人去窗邊趴著往外看,看了一會兒,回頭大叫:“他走了,我看到他上車了。”
車間里一陣歡呼,她們紛紛關(guān)掉了縫紉機(jī),扯下圍裙,整個車間里,只有四五臺縫紉機(jī)還在輕聲地嗚嗚著,那是不多的幾個男工們,看來,她們并沒把這個停工陰謀告訴男工。我坐在車上發(fā)愣,我想,我大概界于女工與男工之間,女工沒拿我當(dāng)知心姐妹,男工跟我也不相干。
我眼巴巴地望著她們向?qū)嬍夷沁呌咳ァ5搅碎T口,表姐突然回過頭來,向我招了下手,我啪地關(guān)了機(jī)子,飛跑過去。
我問她們這是要去哪里,沒人理我。她們?nèi)寂d奮地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她們還換上了平時不穿的漂亮衣服,有的一邊走一邊弄著頭發(fā),有的對著小鏡子涂口紅。
鬧哄哄地擠上了公共汽車,表姐望著我說:“兩塊錢。”
我摸了摸衣服口袋,我知道那里什么也沒有。表姐挖了我一眼,替我扔了兩塊錢在那個鐵盒子里。
她們高聲說話,打打鬧鬧,還有人咯嘣咯嘣地吃起了瓜子,車上的人全都回過頭來看我們,那眼神有點好奇,也有點鄙視。一個坐在我們中間的年輕姑娘站了起來,表姐立即坐了上去,姑娘往前走,拉著吊環(huán)站在過道里,站定后,還回過頭來厭煩地看了我們幾眼。
“管她呢,眼睛又挖不疼,有位子坐就行了。”表姐一把打掉一個人手中的瓜子。“行了,吃吃吃,口紅都吃沒了。”
我們來到一個建筑工地,那邊有六七個工地上的男人正在等著我們,兩路人馬匯齊后,浩浩蕩蕩向一家很小的餐館涌去。餐館里沒有大圓桌,大家吆三喝四地把幾個小條幾湊在一起,拼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大餐臺。
我總算搞清楚了,我們當(dāng)中有個同事的哥哥在建筑工地上做事,今天的酒席就是這個哥哥買單。我不明白的一點是,他們兄妹相見,干嗎要搞得像單位聯(lián)歡,而且一邊全是男人,一邊全是女人。
表姐跟其中一個方臉的小伙子并排坐在一起,方臉看上去是個活潑而爽快的人,一上桌子就對表姐說:“我坐你旁邊吧?”表姐隨口答道:“好啊。”
同事的哥哥馬上對表姐說:“別看他年紀(jì)小,他還是我們的組長呢,每天直接向包工頭匯報,人家有事從來不找我們,只找他,他是我們的通天口。”
表姐說:“噢。”
“人相當(dāng)聰明,我們在工地上只知道悶頭干活,他不一樣,他一邊干活,一邊在偷學(xué)人家的氧焊技術(shù)。”
“是嗎?”表姐贊許地看著方臉。
“還不是為了活命,光靠力氣能掙幾個錢,出不動力氣的時候怎么辦?”
表姐笑著點頭。“向你學(xué)習(xí),向你致敬。”
酒菜上來的時候,方臉要給表姐斟酒,表姐攔住他說:“不,我不會喝酒。”
表姐其實是很能喝酒的,以前,她沒出來做事時,每年過年都會來我們家,跟我爸我媽一醉方休。然后就張嘴胡說,又哭又笑,說她命苦,有爹跟沒爹一樣,有媽跟沒媽一樣。我媽被她弄得眼淚漣漣,爸爸也跟著唉聲嘆氣。我呢,心里疼她,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拼命忍住眼淚,呆呆地看著她。等她酒醒了,我媽警告她,千萬別跟外人喝酒,小心喝醉了被人占便宜。表姐說:“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放心吧,我楊柳不光心里有數(shù),連腳趾頭都有數(shù)。”
但方臉很會勸酒,他端著酒杯,定定地看著表姐。“今天你要是不喝,我就不放下這個杯子,我的眼睛也不會轉(zhuǎn)彎,我就這么看著你,看你到底喝不喝。”
表姐笑了。“你愛端就端,愛看就看,關(guān)我什么事?”
一桌人都被他們吸引住了,他們一起跟著起哄,慫著方臉跟我表姐喝酒。這不是以多欺少嗎?我越看越生氣,決定挺身而出。我鼓起勇氣說:“我姐真的不能喝酒,實在不行的話,我代她喝吧。”
沒想到表姐瞪了我一眼。“去!多嘴,沒你的事。”
那些人看都沒看我一眼,更沒人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繼續(xù)一個勁地起哄。
“我從不喝酒,為什么要逼我破這個例呢?給我個理由。”對于他們的群攻,表姐似乎一點都不生氣。
“理由就是,”方臉望著表姐的臉說:“我希望你第一次喝酒是跟我喝的,而不是跟別人喝的。”
起哄的聲音更響了。“哈哈,他是想要你的第一次。”
方臉假裝生氣。“你們別說岔了,我說的是第一次喝酒。”
表姐一點都不感到難為情。“我為什么要跟你喝第一次呢?”
“因為我喜歡你。”方臉直通通地說,這下,那些起哄的人反而安靜下來了。方臉看了看他們,繼續(xù)說:“你們給我作個見證,我就是喜歡上她了,大家都是未婚,都是年輕人,我為什么不能喜歡她?既然喜歡,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呢?”
所有的人都看向表姐,表姐的臉慢慢紅了,但她絲毫不亂陣腳,她望著方臉說:“喜歡就要喝酒嗎?喜歡我就應(yīng)該保護(hù)我,體諒我。”
“你厲害,我無話可說了,這樣好吧?你不喝,我喝,我把你那一份也喝下去,我醉倒在你面前算了,我今天就醉死在你面前算了。”他說著就開始咕嘟咕嘟喝酒,那是喝啤酒的聲音,可他喝的卻是白酒。
同事的哥哥開始奪他的杯子。“慢點慢點,才開席呢,好戲還在后頭呢,怎么能一開始就醉倒呢?”
方臉酒量了得,大灌一通后,居然沒醉,他放慢速度,跟大家一起喝。那天很奇怪,好像是方臉開了個放肆的頭,大家都喝起來了,除我之外,所有的姑娘們都跟著喝起了啤酒。中間,有個家伙站起來提議,工地的男人和服裝廠的女人,應(yīng)該經(jīng)常搞搞聯(lián)誼,最好今天就開始。
“誰來買單呢?”有人問。
“湊份子,一個人十塊錢。”
同事的哥哥笑呵呵地說:“湊份子是個好主意,我贊成,干脆就從今天開始。”
“咦,今天不是你請客嗎?不要耍滑頭。”
“不是,如果從下次開始湊份子的話,我不就吃虧了嗎?你們?nèi)绦目粗疫@個老大哥吃虧?”
“誰讓你請我們過來的?不行,下次開始。”
正說著,表姐站起身來,她說有事,要出去一下。我注意到,方臉幾次回頭看表姐放在椅背上的外套,也許他真的喜歡上表姐了。
方臉喜歡表姐一點都不奇怪,表姐是這些姑娘當(dāng)中最漂亮的一個。而方臉,雖然不是很好看,但我看出來了,他是膽子特別大的那種人,就憑他敢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他喜歡表姐,我就覺得,至少在這些男人們中間,他是很特別很出眾的一個,這樣的男人,眼光當(dāng)然要放在最漂亮的姑娘身上。
表姐出去了很久,還沒回來。我說我出去看看,方臉攔住我,調(diào)皮地說:“讓我去吧,誰叫我喜歡她呢?”
他說完,抓起表姐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拉開門就走。
直到散席,他們兩個也沒有回來。同事的哥哥招手叫服務(wù)員買單,邊掏錢邊說:“這兩個家伙,真是臭味相投啊,生怕叫他們湊份子,飯都沒吃完就跑了。”
我想留在原地等表姐回來,我們是一起來的,當(dāng)然也要一起回去。同事們上來拉我。“走吧走吧,把你弄丟了我們負(fù)不起責(zé),你也太老實了,你以為你表姐像你?”
這天,直到晚上,我們吃過晚飯,又加了會兒小夜班,正要回宿舍時,表姐才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她帶回一大包糖炒栗子,一人面前放了一把。
她們圍上來,一邊吃著糖炒栗子,一邊七嘴八舌。“你還回來干嗎?都以為你們私奔去了。”“一見鐘情呢,好幸福啊。”“一看就是個聰明人,這種人會搞,你將來會跟著享福的。”
表姐說:“你們的想象可真豐富。”
她們非要她詳細(xì)交代干什么去了,表姐說:“我一上來你們就七嘴八舌,我哪有時間匯報啊?現(xiàn)在,安靜點,把你們的耳朵都伸長點,聽我說。我本來是出去找?guī)模貋淼穆飞希龅剿耍麊栁蚁氩幌肴タ措娪啊?措娪爱?dāng)然好啊,我都好多年沒看過電影了。我問他是不是大家都去,他說你饒了我吧,我可沒那么多錢買票。我想想也是,就替他省了這一次。電影很好看咯,章子怡和范冰冰演的。”
“就看了場電影?”
“你以為還干了什么?噢,對了,還在電影院里吃了兩桶爆米花。”
“就這?”
“是啊,然后我就打車回來了。”
“打車?”
“他請客,上車的時候,他往司機(jī)手里塞了一張五十的,剩下的,就是你們正在吃的炒栗子了。”
我猜大概是這么回事,那個方臉對表姐有意思,但表姐對他沒什么感覺,不然,她不會把打車剩下的錢拿來跟大家分享,也不會把這些細(xì)節(jié)都告訴大家。
服裝廠最大的特點就是熄燈特別遲,通宵不熄也是常有的事。
我?guī)缀跆焯於荚诩影啵苍S我搶料太多,也許我手腳太慢,白天多半做不完,只好夜里接著做。我真羨慕表姐,她的機(jī)子從來不停,一直嗡嗡嗡地叫著,我的機(jī)子卻總是嗑嗑巴巴。
表姐一會兒罵我笨得像牛,一會兒又說手腳快也不是什么好事,手腳快的人都是勞碌命,可惜她想慢也慢不了。表姐是我們當(dāng)中活干得最多的,基本上沒有返工,誰都說她“嘴有一張,手有一雙”。也許就因為這個,她才敢在老板面前高聲大嗓地說話。
因為她的高聲大嗓,老板給我們做了個臨時洗澡間,從此我們不必再睡在濕漉漉的寢室里了。因為她的高聲大嗓,老板決定把我們的紫菜湯換成肉湯,雖然湯里只有一兩根剔得溜光的骨頭,但總算是葷湯了。還因為她的高聲大嗓,有一天,老板說:“楊柳,你來當(dāng)女工班長吧。”表姐嗤了一聲。“休想收買我,除非漲我工資。”
有天夜里,已經(jīng)很晚了,表姐突然來到車間,對我說:“我們進(jìn)來坐坐,外面冷起來了。”她說完向門外一招手,一個男人閃了進(jìn)來,仔細(xì)一看,竟是工地上的方臉。
“這是你鵬程哥。”
這稱呼就等于告訴我,他們倆可能是那種關(guān)系。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這兩個笑嘻嘻的人。
打過招呼,他們就坐到離我最遠(yuǎn)的角落里,說話,吃東西。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靠得很近,有時還會躺在一起,車間里布料成堆,隨便攏一堆,躺上去都很舒服。他們的位置很低,看不到我,就以為我也看不到他們。他們一來,我的加班就變得更長了,因為我總是分心,總是止不住想去看他們兩眼。
每次要走的時候,鵬程哥都要對表姐說:“你也不幫幫你妹妹,人家還是個小朋友呢。”
“十四歲還算小朋友?我也是十五歲就出來的,從來沒人幫過我。”
后來我知道鵬程哥并不是真的想說服表姐幫我,那只不過是他跟我的告別儀式,他說完就走了,表姐也走了。每次他們走后,我都要去他們坐的地方看一看,有時是一堆花生殼瓜子殼,有時是一個餅干盒子。我覺得談戀愛真好。
有天吃午飯的時候,表姐突然問我:“鵬程是不是長得很丑?”
她能跟我談這個,真讓我受寵若驚,我連忙搖頭,雖然他長得不好看,但絕對不算丑。
“李科倒是不丑,可惜……”
表姐這天有點傷感,她瞇起眼睛看著遠(yuǎn)處,對我說:“兩個車工在一起,能有什么前途呢?他能為我做的,就是把碗里的瘦肉夾給我,自己吃肥肉。”又說:“天天加這么長的夜班,會短命的,兩個人都短命,將來孩子怎么辦?何況他家在山區(qū),窮得叮當(dāng)響,到現(xiàn)在還住著土砌瓦蓋的房子。”那可真是有點窮了,我和表姐,我們的家境在農(nóng)村應(yīng)該算是差的,可我們早在兩三年前就翻修了老屋,蓋起了預(yù)制板結(jié)構(gòu)的兩層小樓,
“人家說得沒錯,男人看財,女人看貌。丑點就丑點吧,反正再俊的人,也不會天天盯著他看。”
“我已經(jīng)決定了,跟李科斷了算了,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拖泥帶水。”
我雖然不懂這些事,但我相信表姐完全能作出一個正確的決定,她那么聰明,那么果斷,她是不會做錯事的。
看上去,鵬程哥的經(jīng)濟(jì)條件還可以,我見過他的手機(jī),還有他平時的穿著,以及給表姐買來的零食。我去超市里看過,開心果可不便宜,可我發(fā)現(xiàn)他們好幾次都在吃這個東西。
“鵬程家里有個米面加工廠,還有一口磚窯,在當(dāng)?shù)兀麄兗沂鞘赘弧K鰜泶蚬げ⒉煌耆菫榱藪赍X,是為了長見識,也為了給自己找個媳婦。他現(xiàn)在正在學(xué)氧焊,這個很有前途,他說他終歸要自己做老板,總給人打工是沒有希望的。”
表姐說起這些,眼睛就變得亮晶晶的。“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男人要有雄心壯志,心里要有干大事的計劃。以前那個人,連明年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去想。”
我也替表姐感到高興,我覺得她運氣真好,能遇上條件這么好的人。當(dāng)然,她不遇上誰遇上?車間里的女人經(jīng)常在議論,說女人只有長得漂亮才會有好運氣,并舉了很多確鑿的例子來證明這一觀點。還說以后要是生了女兒,就算長得丑也要把她送去整容,整得漂漂亮亮的,再尋個好婆家,徹底擺脫窮女人的命運。
我開始想象表姐將來做老板娘的樣子,表姐這么能干,一定會把那個家操持得更好,說不定過幾年都可以買小汽車了。
表姐的戀愛進(jìn)展神速,沒多久,表姐就說,鵬程哥要帶她去過門了。我問她,會不會太快了。表姐說:“我不喜歡磨磨蹭蹭,我要在李科知道以前,把這事定下來。”
我有點擔(dān)憂。“你不怕李科找你算賬?”
“算什么賬?他能把我怎么樣?殺了我?吃了我?”
又補(bǔ)充道:“正因為不想他知道了來鬧事,要一不做二不休,木已成舟,他能怎么辦?”
我想也是,等事情已成定局,李科來了也無法挽回了。
鵬程哥決定先回家一趟,給家里人打個招呼。表姐也覺得突然襲擊的話,鵬程哥的父母會覺得她沒禮貌,也顯得沒身價。
鵬程哥回去后,表姐一有空就在手機(jī)上摁呀摁的,每天,他們的短信呼吸一樣頻繁。她又換了個更漂亮的新手機(jī),是鵬程哥給她買的。她還穿了件新衣服,那是她自己買的。她告訴我,“衣服這種小東西又不貴,讓男人買不劃算,男人要買,就得讓他買個像樣的東西。”她還談到過門的時候,穿什么樣的衣服最合適。“不能穿得太好,人家會以為我只會打扮,不會過日子。也不能穿得太差,以為我窮,成心高攀他們家。對了,就穿收腰上衣,鉛筆褲,既樸素,又能顯身材。”表姐是我們當(dāng)中最漂亮的,身材尤其好,稍加打扮,就讓人猜不出身份。
鵬程哥回來說,他家里聽說后,高興得不得了,一面定日子,一面四處通知親友。表姐的過門儀式看來會非常隆重。鵬程哥還說,為了酒宴好看,他父母甚至決定殺一頭豬。當(dāng)然,見面禮也不會不好看,家里已經(jīng)在開始籌辦了。
他們又開始在車間里約會,兩人偎在角落里,說笑,吃東西。有天晚上,他們兩個搗鼓了一會兒,竟在墻角拉起了一個布簾子,他們把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在了里面。他們在簾子里打鬧,發(fā)出情不自禁的笑聲。有時又很安靜,但簾子卻動個不停,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
他們離開的時候,就把簾子從墻上取下來,藏好,不細(xì)看的話,沒人會發(fā)現(xiàn)墻上多了兩個釘子。
從那以后,我就看不到他們約會的情景了,他們一來,就躲進(jìn)了簾子里,簾子收起來的時候,也就是他們要離開的時候。
也許是喜不自禁,也許是鵬程哥交代過,干起活來不要太拼命,表姐漸漸沒以前那么肯干了,常常抽工夫出來透透氣。她有時會叫上我,“休息一下吧,你還嫩,別勞傷了身子。”有一天,表姐悄悄對我說,她懷孕了。我一聽,嚇得差點摔倒在地,她還沒結(jié)婚呢,還沒見公婆呢。
表姐笑起來。“看把你嚇的。我們下個星期就出發(fā),先過門,下一次回去就結(jié)婚,順便登記。”又說:“他是獨生兒子,他父母快三十了才生他,肯定急著抱孫子。”
就像是有人通知了一樣,表姐去鵬程哥家過門的前一天,李科來了。他直挺挺戳在表姐面前,板著臉說:“我們談一談。”表姐乖乖地站起來跟他走了。
表姐回來的時候,眼睛有點紅,干起活來也有點心不在焉。
晚上,表姐對我說:“我不會做錯了什么吧?李科在我面前哭了好久,再三向我保證,一定會讓我過得好,過得幸福,還差點把一個手指頭砍了下來。”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
“算了,男人的這種話是信不得的,與其相信他口頭上的保證,不如抓住實實在在的東西。鵬程什么也沒說過,但我就是覺得他可靠。”
第二天,李科又來了,表姐躲了起來,叫我去對他說,不要再來了,來了也沒用,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人了。她說當(dāng)著他的面,這些話她說不出口。
我如實轉(zhuǎn)告了表姐的話,李科的臉頓時紅了,他脹紅著臉說:“叫她別亂找借口,我不會上當(dāng)?shù)摹!?/p>
第三天,李科干脆連班也不上了,一早就守在車間門口。表姐沒辦法,要我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已經(jīng)懷孕了,她已經(jīng)要做人家的孩子媽了。
我如實轉(zhuǎn)告了李科,李科一聽,身子晃了兩下,眼淚就冒了出來,嚇得我轉(zhuǎn)身就走。他上來一把揪住我。
“你去告訴她,就算她肚子里帶著孩子,就算她孩子已經(jīng)生出來了,只要她肯改變主意,我還是要她。”
我如實轉(zhuǎn)告表姐,表姐也哭了。不過,她哭著罵了他一句:“王八蛋,他是在咒我婚姻不順呢。”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來到走廊上探身一看,李科還怏怏地站在大門口。
表姐不敢去食堂,叫我悄悄把她的午飯端到車間里。表姐吃得很帶勁,把我的那份也撥了一些過去。我瞄一眼大門口垂頭喪氣的李科,說:“你一點都不難過嗎?”表姐沖我揚了揚手里的一包零食。“考驗我的時候到了,要想過好日子,就得狠得下心來,■里■嗦,黏黏糊糊,只會害人害已。你看,我已經(jīng)在用大吃大喝獎勵自己了,因為我排除一切干擾,作了個正確的決定,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表姐臉上的笑很夸張,一看就是假的。
下午,李科終于消失了,大門口光禿禿的。表姐站在二樓的走廊上,久久地瞪著大門口那個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們剛剛起床,就聽見廠門口傳來一陣鬧哄哄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聲嘶力竭的男聲飄了起來。
“楊柳,永別了!楊柳,來生我再娶你做老婆!”
與此同時,一股濃烈的汽油味飄了上來,我們聽見下面有人在喊:“不好,他往身上澆了汽油,快打110!快!”
來不及洗臉梳頭,有些人甚至來不及穿衣服,我們一起發(fā)了瘋似的往樓下跑。
幾個男人站在他面前好言相勸,另一個男人在后面貓似的向他靠近。他手上拿著個簡易打火機(jī)。
“年紀(jì)輕輕的,何必做這種傻事,你沒有父母了嗎?為什么不替他們想想?”
“天涯何處無芳草,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就是下凡的仙女,也不值得拿命相拼呀,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看你的樣子,像是個聰明人,沒想到其實是個面糊坨。”
李科一手指著他們,一手做出打火的架勢。“你們懂什么?為了一個人,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也不能集中精力干活,心里又疼又氣,像要炸開來一樣,這種感覺你們有過嗎?如果沒有,你們就沒有資格來教訓(xùn)我。”
又轉(zhuǎn)頭去看樓上。“楊柳,你出來,我死給你看,等我死了,你踩著我的骨頭去跟他結(jié)婚。楊柳,我來給你讓路來了,我成全你,我他媽的成全你的幸福生活。”
我們也跟著他往樓上看,房門都關(guān)著,不知道表姐在哪間屋里,但我想,她肯定聽到他的話了。
李科最終沒能成功地自焚,他被火速趕到的110戰(zhàn)士摁倒在地,像拎青蛙似的拎起來,塞進(jìn)車?yán)铮瑤ё吡恕?/p>
他走以后很長時間,大門口的汽油經(jīng)久不散。而表姐,一看到那個地方,臉就黑了下來。
在鵬程哥家里只住了一天,兩人就回來了,鵬程哥說工地上很忙,上次已經(jīng)請過假,這次使勁磨,才準(zhǔn)了一天。表姐很滿意。“不錯,不如我想象的好,但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的后半輩子算是有點把握了。”
又面帶喜色地說:“他們都反對我把孩子做掉,說懷著孩子結(jié)婚,是雙喜臨門,是好事,千萬不要去做掉,以免出什么問題,將來生不了了。”
四個月的時候,表姐去做了B超,她使了點錢,做B超的醫(yī)生就告訴了她,“是個兒子。”
鵬程哥很高興,“從現(xiàn)在開始,干活是次要的,你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把我的兒子照顧好。”
表姐也很高興,不過,她沒忘記一件事,她瞪了鵬程哥一眼。“兒子兒子,還沒登記呢,也敢生兒子?生下來去哪里辦戶口?你想讓他做個黑人?”
鵬程哥說拿結(jié)婚證很簡單,但最近請假實在太多了,再去請假實在說不出口,他決定春節(jié)回家時再去拿證,正好他們回家時路過民政局,這樣就不用請兩次假了。他說現(xiàn)在登記簡單得很,帶上身份證,隨時都可以去登記。
鵬程哥還開玩笑說:“結(jié)婚證不就是一張紙嗎?與其用一捅就破的紙來保住婚姻,不如生個兒子有用,兒子可比結(jié)婚證結(jié)實多了。”
表姐也開玩笑。“真要破裂,兒子也不管用。”
鵬程哥哼了哼說:“沒到那個地步,你怎么說都可以。”
他們決定旅行結(jié)婚,家里就不用再擺酒了,反正春節(jié)時親戚們會互相拜年,正好一打兩就,既過年又結(jié)婚。鵬程哥說:“我們坐飛機(jī)去旅游,我還沒有坐過飛機(jī)呢。”表姐也說:“旅行結(jié)婚當(dāng)然好,就是太花錢了。”鵬程哥嘖了一聲:“一輩子就這一次,掙錢是干什么用的?”表姐想了想又說:“恐怕那時候肚子該大起來了。”鵬程哥說:“那不正好嗎?我們的兒子還沒學(xué)爬,就先學(xué)飛。”
鵬程哥走了以后,我對表姐說:“我覺得還是先把結(jié)婚證拿了可靠些,萬一……”
“什么萬一?我已經(jīng)去他們家過過門了,他家的親戚朋友也都見過了,孩子他也認(rèn)可了,還有什么萬一?”
“萬一……萬一你們?nèi)ツ米C的那天,民政局的人休息,或者開證的人請假了,怎么辦?”
“怕什么,好多人都是抱著孩子去拿結(jié)婚證的。鵬程說得對,結(jié)婚證只是個形式。”
表姐的想法就是比我大膽,我看我永遠(yuǎn)學(xué)不到她這一點。
表姐去街上買了兩件寬松些的衣服,正好天氣涼了下來,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表姐懷孕的事。表姐揣著這個秘密,一天到晚喜滋滋的,干活也不像以前那么賣力了。“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兒子著想,我可不想他在娘胎里就苦哈哈的。”
冬天到來的時候,鵬程哥出了點麻煩,他從二樓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幸好傷得不重,肩胛骨骨折。得到消息,我們馬上趕到醫(yī)院,可鵬程哥叫我們不要再去了,工地上會安排好一切。我們要是總?cè)ィ思視詾樗屑覍僭谶@里,會取消給他的這個福利。
我們真的就沒再去了,我們這邊也不好請假。再說,醫(yī)生交代過,孕婦要少去公共場所,避免感染病菌。
表姐說,“過幾天就是他生日,等他生日那天,我們買個蛋糕,一起去他病房里吃。”又叮囑我,先不要告訴他。
到了那天,我們提著個很大的鮮奶蛋糕,來到鵬程哥的病房。我們把蛋糕藏在身后,在門邊悄悄一望,鵬程哥睡著了,兩個約摸五十多歲的男女,穿得又破又舊,默默地守在鵬程哥的床邊。我們只好取消設(shè)計好的“驚喜”節(jié)目,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了進(jìn)去。
見我們進(jìn)來,那兩個人趕緊怯生生地站了起來。表姐笑著問:“你們是……他的工友?”
“不,我們是他的爸爸媽媽。”
表姐手中的蛋糕盒子啪地掉到地上,與此同時,鵬程哥醒了。
太荒唐了,我沒想到精明強(qiáng)干的表姐也會犯這種錯誤,上次她去過門的地方,根本就不是鵬程哥的家,而是他的親戚家。她見到的那對老人,也不是鵬程的父母,而是他的親戚。他說是提前回去準(zhǔn)備一下,其實是瞞著父母在相對富裕的親戚家里做工作,出錢打點,說服他們跟他一起演戲,騙過表姐。
事情揭穿了,鵬程哥反而躺在床上不吭聲了。
兩個老人責(zé)備兒子:“你怎么能做這種事呢?我們家到底有什么地方讓你抬不起頭呢?”
表姐拿起床邊的熱水瓶就要往鵬程哥頭上砸,被他媽媽攔住了。“姑娘別生氣,身子要緊。”
說到身子,表姐猛地號啕大哭起來。“你不得好死,你咋沒活活摔死呢?你不配活著,流氓,騙子,你不是人,我要去告你。”
哭累了,鬧乏了,表姐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對鵬程哥說:“算我倒霉,你趕緊賠償損失吧,賠完了我們拜拜,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見你。”
“我就知道會這樣,所以才想那個辦法。”
“你自己也承認(rèn)了吧,你這個騙子,你一開始就在騙我。想想都惡心,我楊柳不呆不傻,居然在你這條陰溝里翻船了。”
“我正在學(xué)技術(shù),我會掙到錢的,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我保證讓你過上好日子,我們將來肯定會比那家人還要過得好。”
“呸,誰要你給我好日子,你給得了嗎?”
“難道你不是看上我這個人,你看上的只是那些條件?”
“這點自知之明也沒有?誰會看上你這個人?憑什么看上你?你是長得好看了,還是有趣了?”
“我今天不跟你說,你正在氣頭上,等你消消氣,我們好好談。你不要太生氣了,不要氣壞了我們的兒子。”
“呸,你也配有兒子,我馬上去弄死他。”
鵬程哥開始流淚了。“你要我怎么辦?我是真心真意想跟你好好過日子的。就算騙了你,那也不是出于惡意,而是怕你看不上我,離開我。”
“收起你的貓尿吧,我現(xiàn)在看你,只有惡心兩個字。”
“柳柳,我求你了,看在我們孩子的份上,讓我把這個夢做下去吧。我向你發(fā)誓,我會把夢里的一切都變成真的。”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為什么要在我身上來試驗?zāi)愕拿缐簦阌惺裁促Y格毀掉我的人生,來圓你的狗屁美夢。”
“柳柳,從看到你的那天起,我的夢想就是不顧一切,娶你為妻,跟你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啊。”
“去你的大頭夢吧,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認(rèn)的人,也配做這種美夢!”
“認(rèn)不認(rèn)父母,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兩個老人也上來做表姐的工作。
“姑娘,事已至此,你就別再生他的氣了,只要你們同心協(xié)力,省吃儉用,我們家一定也會興旺發(fā)達(dá)起來的。你看到過的那一家,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一窮二白,都有一雙手,還怕錢掙不來么?金山銀山,都是人掙來的,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表姐瞪了他們一眼,扭身走到窗邊去。
表姐在窗邊流了一會兒眼淚,突然沖過來,對鵬程哥說:“好,算我碰到高手了,愿賭服輸,可我不想輸?shù)媚敲磻K,快拿錢來,我也不是那么好耍的,你得賠償我的損失。”
表姐撲過去拉開床頭的抽屜,她知道那里面有他的銀行卡,她要他說出密碼,他乖乖地說了。醫(yī)院大廳一樓就有取款機(jī),表姐一陣風(fēng)似的沖到一樓,查詢顯示,余額只有三千多塊。表姐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她飛快摁鍵,將三千多塊全都取了出來。
表姐將空的銀行卡扔在鵬程哥臉上。“窮鬼,這么點錢,做個人流都不夠。”
她又開始翻他的衣兜,一個鋼■都沒翻到。她抬起手,啪啪啪地抽他耳光。他閉著眼睛,任她抽。
他母親上來拉住了她。“別打了,別打我兒子了。姑娘,我知道你吃虧了,我們都是女人,你也要做母親了,你也不想看到有人當(dāng)著你的面打你的兒子。”
又回過身來朝鵬程哥吼道:“你快把你的老媽慪死了,你不缺胳膊不少腿,還怕找不到個合心的老婆?”
鵬程哥也哭:“媽,我合心的老婆就是她呀。”
“廢話少說,拿錢來,不然我就去告你這個流氓,騙子。你別以為沒地方治你,我告訴你,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負(fù)的。我現(xiàn)在就打110,我讓他們先把你抓起來再說。”
他母親到底膽小,一聽說要去告他,連忙拉住表姐要撥電話的手。“姑娘,姑娘,你聽我說……我這里還有一點錢,你拿去吧。”她從口袋拿出一個塑料袋,袋子里面還有個小布包,她拿出布包,還沒打開,表姐一把搶了過來。我瞄了一眼,好像不多,頂多一千多塊的樣子。
表姐拿出錢,扔下布包,呸了一口。“這就是你們的全部家當(dāng)?窮成這個樣子,還想娶老婆!”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在醫(yī)院門口,表姐停住了。“你說,我們要不要現(xiàn)在就去把他做了。”
我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我從沒見表姐生過這么大氣,她就像瘋了一樣,臉煞白,眼睛發(fā)直,嘴唇卻發(fā)紫。我問她:“現(xiàn)在做嗎?”我的聲音都打抖了,我不知道人流是如何做的,是不是要把肚子切開,再把孩子挖出來呢?
表姐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看得出來,她也很害怕,她的手一直在抖。
“要不,就跟鵬程哥結(jié)婚吧,實在不行,以后再離也可以呀。”
“呸,我才不想讓他得逞的,真要結(jié)了婚,他就遂了愿了,他會死活不離婚的。”表姐擦去眼淚。“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我得想想辦法,我可不想就這么輸?shù)簦視氤鲛k法來的。我們先回去,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真佩服表姐,回到車間的時候,表姐已經(jīng)看不出來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變故,她甚至笑著跟老板打了個招呼。
“你越來越胖了呢。”老板瞄了她一眼說。
“說明你的飯菜養(yǎng)人唄。”
我說:“表姐,要不,我去幫你找找李科吧。”
“放屁,你以為我吃了個敗仗,就連自尊心都沒有了嗎?”
“他說過,就算你肚子里帶著孩子,就算你孩子已經(jīng)生出來了,只要你肯改變主意,他還是會要你。”
“你沒談過戀愛,你不知道,他當(dāng)時也跟我現(xiàn)在一樣,只想反敗為勝,人在這個時候,什么話都說得出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覺得他倒是真心喜歡你的。”
“我當(dāng)然知道,平心而論,鵬程也是真心喜歡我,他只是比李科狡猾,知道怎樣去掩蓋自己的不足。關(guān)鍵是我不能上他那個當(dāng),我不能成全他,他要是圓了夢,我的夢就破了。”
表姐被自尊心攔著,可我不存在這個問題呀,我瞞著表姐,悄悄去了趟動漫服裝廠。李科看上去挺好,幾個月前在大門口徘徊的憔悴已不見蹤影。見到我,他愣了一下,似乎沒認(rèn)出我來,又似乎不相信我會去找他。我們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
“什么事?”
他的語氣,讓我感到自己并不受歡迎,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告訴他,表姐跟鵬程哥分手了,至于什么原因,我沒告訴他,被人騙之類的,我直覺有點說不出口。
“不是相愛得很么?怎么會分手呢?”
“是真的,我姐現(xiàn)在痛苦得要命。”
“既然那么痛苦,那就重新和好唄。你應(yīng)該去他們當(dāng)中做做工作,而不是來這里找我。”
“他們不可能和好了,徹底分手了。”
李科笑了起來,獨自笑了一會兒,他問我,來這里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我記得你當(dāng)時說過一句話,你說只要她肯改變主意,就算懷著孩子,就算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你還是會要她,那話還算數(shù)嗎?”
“是她要你來找我的?”
“我瞞著她來的,她不許我來。”
李科一只腳在地上小幅度地劃來劃去,劃了一會兒,他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大約一個星期后的早晨,李科突然出現(xiàn)在大門口,這是他繼那次不成功的自焚后,第一次在我們這邊露面。
他給表姐帶了很多吃的,甚至還帶了一盒小寶寶的衣服。表姐瞪了我一眼,黑著臉一聲不吭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看了一會她的背影,突然沖上去,一把捉住她的胳膊。表姐愣愣的,一動不動,任他拉著。良久,表姐抽出手來,啪地■在他臉上。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到了傍晚,表姐就和顏悅色地跟著他后面,一前一后出去了。
我找了個機(jī)會問表姐,表姐說:“我們?nèi)コ粤艘粋€火鍋。”
“這么說,你們和好了?”
表姐嘆了口氣,摸著肚子。“告訴你個秘密,我覺得這孩子命好大,昨天我去了醫(yī)院,準(zhǔn)備把孩子拿掉的,我連號都掛了,坐在長椅上等。突然,他在里面動了起來,在這以前,他從沒動過,也許他知道我要干什么,所以他在里面抗議了,好像在說,別!別把我弄死!我當(dāng)時就哭了,他在里面活蹦亂跳的,我卻要殺死他,我不成了殺人犯了嗎?”
表姐突然不說話了,她驀地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你看,他又動起來了。”
我感到手心里有微微的跳動,跟心跳差不多的感覺。
“李科也摸過他,他說他愿意當(dāng)這個孩子的爸爸。”表姐臉上終于有了笑意。
“多好啊,說實話,李科人真不錯。”
“所以我說,這孩子命真大呀。”
“那就趕快結(jié)婚。”
“主動權(quán)不在我手上,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打個比方,以前我在他面前把頭抬得高高的,現(xiàn)在,我的頭可就抬不了那么高了。”
“什么呀,是他自愿的,又不是你強(qiáng)迫的。”
“總覺得有點……唉,他能出來收拾這個局面,也不容易,除了感謝,我還能說什么呢?”
表姐的預(yù)產(chǎn)期大概在正月里,李科計劃我們?nèi)齻€都不回家過年,一進(jìn)冬天,他就去租個房子。表姐就不上班了,安心在家待產(chǎn),孩子一生下來,他們就回去結(jié)婚,過段時間就帶著孩子回家,對李科的父母就說是撿了一個嬰兒,白撿一個孫子,老人不會不高興的,現(xiàn)在都不許多生,老人正巴望著能多幾個孫子抱抱呢。李科還跟表姐開玩笑:“戲演得好不好,關(guān)鍵就看你,你要打扮得讓人看不出來是生過孩子的。”表姐說:“這個我有信心。”
我也有信心,表姐都懷孕五個多月了,廠里還沒人看出來。
表姐說:“等結(jié)婚了,我再生個姑娘。”
李科也說:“就是,有兒有女,多好,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福氣的。”
于是,形勢急轉(zhuǎn)直上,表姐重新愉快起來,沒事就拉上我,逛嬰兒用品商店,一逛就是幾個小時,卻不買,只把那些樣式記下來,回來就偷車間里的碎布頭,偷偷仿制。
我開始提前制造氣氛,我在電話里告訴我媽,廠里忙得很,天天加班,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有可能春節(jié)都要加班了。我媽聽了很高興,說加班是好事,說明有活干,有收入。過了一陣,我又打電話,說今天接到通知了,春節(jié)不回家,加班工資發(fā)平時的三倍。我媽一聽更高興了,說過了春節(jié)再回來也一樣,反正每年都要過年的,少過一個也無所謂,過年也就那么回事,無非是吃吃喝喝。現(xiàn)在不像以前了,現(xiàn)在只要有錢,完全可以每天都吃得像過年一樣。
我媽知道了,姑姑也就知道了,她會原封不動地把話轉(zhuǎn)告給姑姑。
有一次,我跟表姐閑聊,我突然笑了起來:“你說,要是我媽知道了真相,她會是什么反應(yīng)?”
“還能是什么反應(yīng)呢?二話不說,先把我拉到醫(yī)院,把他拿下來,再來■我耳光。”
“其實我也贊成不要把他生下來,與其讓他將來受苦,不如現(xiàn)在就讓他……”
“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們拗不過他,也許一個生命一旦形成,就有了他自己的命運,他雖然躲在里面,看不見人,也不能說話,可他一樣有他自己的能量。你看,這么多人希望他死,可他硬是逃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
“那就給他取名叫李頑吧,要不就叫李強(qiáng)、李頑強(qiáng)?”
“難聽死了。”
這次閑聊以后,沒人的時候,我們真的開始叫他小頑強(qiáng)了。“小頑強(qiáng)醒了嗎?”“小頑強(qiáng)又玩踢球了嗎?”看準(zhǔn)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我還會叫表姐“頑強(qiáng)他媽”,她聽了,咯咯直笑。
李科真是個大好人,不僅沒給表姐臉色看,對小頑強(qiáng)也很好,好像小頑強(qiáng)真的是他的孩子,一來就去摸表姐的肚子。“小頑強(qiáng),我們握握手。”“小頑強(qiáng),今天乖不乖?”“小頑強(qiáng),快點出來,我們?nèi)ス涔珗@。”
眼看就進(jìn)冬了,原先說好表姐在家休息的事,李科卻沒再提起。我跟表姐嘀咕,表姐說:“還是上班吧,我以前聽人說,懷孕期間一直下田勞動的人,特別容易生,爬上田埂,洗洗腿上的泥巴,褲子還沒脫掉,孩子就掉下來了。”
表姐不知在哪里弄了件斗篷式的棉大衣穿著,高高的絨領(lǐng)圍著尖尖的小臉,居然沒人看出她懷了孕。
有天,我當(dāng)著表姐的面問李科租房子的事,李科有點窘。“我已經(jīng)在打聽了,等這個月發(fā)了工資,我就去落實。”
我提醒他,租房子好像是要交押金的,有些房東還要求一個季度,甚至半年的房租一次交清。李科更窘了。“考慮到今年不能在家過年,我把錢都寄回去了,現(xiàn)在,一切都要等到發(fā)了工資才行。”
我直覺李科是在等我們拿錢出來,但表姐不這樣看。“他家就指望他呢,他父母親身體都不好,在家只能勉強(qiáng)糊口。”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十一月三十號,李科說:“我發(fā)工資了,我們?nèi)齻€人去吃個火鍋吧。吃完火鍋,我就去租房子,我們就開始過家庭生活。”他還像原來一樣及時行樂,不懂節(jié)約。不過,表姐現(xiàn)在不批評他,她對他寬容了許多。
我們吃得很開心,李科喝了啤酒,我和表姐要了飲料。不一會兒,李科面前就豎起了四五個空瓶子,臉紅紅的,連耳朵都紅了。“柳柳,你以為你逃得出我的手心嗎?你注定是我的,逃到天邊,也得給我乖乖地回來。”
表姐呵呵直笑。
“早知道是這樣,何必走那么遠(yuǎn)的彎路,筆直地走到今天該有多好。”他灌下一大口啤酒。“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又怕你生氣,你跟那個狗雜種搞到這種程度,為什么又要分手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表姐立即拍下筷子。“哎,你說好了不問的,說話不算話,再問我就生氣了。”
“生氣?你氣個球,我還沒氣呢。”
“李科!”表姐嚴(yán)肅地望著他。
“喊什么喊?看什么看?到最后,還不是我來收拾亂攤子嗎?除了我,還有誰肯這樣做,你說說,還有誰?”
“李科,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一點都沒喝多,我早就想好好喝一頓了。想我李科,也是干干凈凈一條漢子,到頭來,成了個收垃圾的。”
表姐砰地捶了一下桌子。“少在這里侮辱人,你不甘心就滾你媽的蛋,沒有誰強(qiáng)迫你,也沒有誰求你。”
“喲,你還蠻硬氣嘛,有骨氣!我想知道,你在那個狗日的面前,是不是也這么有骨氣,嗯?”
“李科,你聽好,我下面說的話絕不再說第二遍,你要是覺得心里不平衡,我們就到此為止,省得以后大家都過得不愉快。”
“我就是不平衡,你站在我這邊想想看,你會平衡嗎?不錯,有些時候,我是可以做到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怎么樣我都愿意。可有些時候,我的心里它不是這樣想的,它不聽我使喚,我想這樣想,它偏偏要那樣想,我也沒辦法。”
表姐流淚了。“李科,這段時間讓你為難了,火鍋吃完,我們各自回家,以后就不要再見面了,我不想因為我的原因,讓人家不愉快。”
“我他媽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有些時候,我挺想不通的,這也不允許嗎?”
“允許,當(dāng)然允許,就當(dāng)是我心疼你好嗎?我不忍心看你痛苦,看你受折磨,我們分開,你就不會痛苦了,也不會受折磨了。”
“是不是你又后悔了?又想回去跟那個狗日的和好了?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我早就料到我會白忙一場。”
表姐站起來,輕蔑地看了他一會兒,拔腿就走。我趕緊在后面追過去。
我以為李科會趕上來拉住我們的,但他沒有,走了一截,我回頭一看,李科低著頭,穩(wěn)穩(wěn)地坐在桌邊,絲毫沒有追過來的意思。
我想表姐跟我的想法一樣,走了一程,表姐在街沿上坐了下來,說是累了。其實,我猜她是想等等看,看李科會不會追上來。
一直坐到很晚,李科都沒有出現(xiàn)。表姐說:“不想回宿舍,我們?nèi)プ咦甙伞!?/p>
表姐抬腳就往火鍋店那條街上走,路過我們剛才吃火鍋的地方,我偷眼一看,李科走了,桌子拆了,換成了新的顧客。表姐停了下來,說:“回去吧。”
也許我們走岔了,也許等我們回去的時候,李科正站在廠門口等著我們。
可是,廠門口光禿禿的,只有一盞慘白的路燈,照著油漆斑駁的大鐵門,以及不太平整的水泥路面。
僵持了好幾天,李科不來找表姐,表姐也不跟他聯(lián)系。
也許還是得由我出面。我又跑了一趟動漫服裝廠,可人家說,李科走了。問去哪了,人家說不知道。問是回家了,還是換廠了?人家還是說,不知道。
我趕緊回來告訴表姐,表姐一聽,癱在車子上,手中的布料滑了一地。
“到底還是撐不下去了。”表姐怔怔地說,她似乎沒有責(zé)怪他的意思。
接下來的幾天,表姐沒有絲毫動靜,照舊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手上的動作還是那么利索,活兒干得還是那么多,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就像她的生活仍然像以前一樣,節(jié)奏分明,波瀾不驚。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她透出一股狠勁來。她拼命搶料,沒命地上車,一天下來,頭都不抬,像個不知疲倦的機(jī)器人。吃飯也搶得兇,大口大口,生怕落在別人后面,吃完飯,嘴一抹,又去上車,也不跟人聊天,有人找上來,她就喊:“躲開,我感冒了。”不管多冷,天天晚上加班,比我這個加班大王的加班還要多,還要長。我是這樣想的,也許她想用這種方式,拒絕跟人接觸,免得有人發(fā)現(xiàn)她懷孕,也許她需要在勞動中理一理紛亂的思緒。
有一天,她又加班到很晚,我不放心,決定去看看她。來到車間一看,里面黑漆漆的,一點動靜都沒有,表姐不在車間,會去哪里呢?我不放心地喊了聲姐,沒想到,她竟在里面應(yīng)聲了。原來她沒加班,一個人摸黑在里面坐著。
她叫我進(jìn)去,卻不許開燈,她說她有話對我說。
表姐終于要作決定了。她說她擬了一些小廣告,要我明天幫她貼出去,她要租房子。“我不能再住集體宿舍了,我們倆得出去住了。”
“真的要……生下來?”我低聲問。
“從現(xiàn)在開始,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別多問,我沒心情跟你解釋。”
我們在黑暗中坐著,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呼吸,我發(fā)現(xiàn)表姐的呼吸很粗,很重,也許她在暗暗生氣,也許在暗暗下著某種決心。
“媛媛,你知道嗎?所謂強(qiáng)者,并不是指能力有多強(qiáng),而是懂得隨機(jī)應(yīng)變,善于處理生活中的變故。”
盡管看不見表姐的臉,我還是感到緊張,心跳都開始加快了。“姐,你不怕嗎?”
“怕?如果你四歲的時候,親眼看見一些人涌上來,對你的爸爸拳打腳踢,最后一繩子把他捆得舌頭眼珠子都掉了出來,你就不會再怕了。”
“姐,我們不必這樣,我們?nèi)メt(yī)院做手術(shù)吧。”
“你是說,叫我活活吃這個悶虧?不,我要扳回我的損失。”
“你能怎么扳呢?我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別的辦法了。”
“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我只好按照表姐的吩咐,在附近幾個小區(qū)的墻上,樹桿上,樓梯口胡亂貼了好多租房廣告,聯(lián)系電話是表姐的。我注意到,剛貼出去不久,表姐的電話就開始不停地響,表姐小聲跟人家說著什么,始終沒提看房的事情。房子雖多,符合我們條件的卻不多。
我們最后定下來的房子是一個通向頂層的樓梯間,房子很舊,又黑又暗,破爛不堪。幸虧只有三層,否則表姐爬起來就困難了。
房子還有個缺點,三樓的房東在樓梯口裝了一個大鐵門,他不想另裝水表,也不想和我們共用衛(wèi)生間和廚房,就沒有給我們鑰匙。他告訴我們,樓頂上有一條狹窄的天橋,可以接通緊挨著的那棟樓,那是一棟開放式的辦公樓,我們可以在那里的衛(wèi)生間里接水。
雖然條件不好,但它價格低廉,是我們從所有的信息中精心挑選出來的。
表姐身子不方便,水的問題當(dāng)然由我負(fù)責(zé)。我們總是盡量在集體宿舍那邊洗澡洗衣服。提著水桶過天橋,雖然只有兩米來遠(yuǎn),我還是害怕得渾身發(fā)麻,第一次走上去時,我給嚇得魂不附體,站在上面動彈不得,如果不是表姐拉我,我真不知道該怎么下來。
“你可真沒用,你的眼睛不要只往下看,要像騎自行車那樣,往前看。往下看誰不害怕?既然害怕就不要看,看著前面好了。”她說著就要上去給我作示范,我拉住了她,我擔(dān)心她身體太重,而且重心不穩(wěn),會一不小心摔下去。
我們把這橋稱為“一線天”,表姐久久地打量著“一線天”。“媛媛,這橋多么像我現(xiàn)在的處境啊,擺在我面前的,可不就是這么一條又窄又危險的路么?”
“你自討的,你完全可以甩掉這個包袱,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你錯了,如果李科不變卦,就不會這樣。我說他怎么那么好呢,原來是為了報復(fù)我。”表姐說到李科的時候,臉上別說仇恨,居然連憤怒也沒有。她輕言細(xì)語,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你也錯了,如果當(dāng)初跟李科不分手,也不會這樣。”
“你才錯了,知道李科是這種人,我應(yīng)該慶幸跟他分手。”
“難道李科反而成了罪魁禍?zhǔn)?”
“差不多,李科要是爭氣點,會留不住我?”
“他倒是留了,差點連命都拼了,結(jié)果還是敗在騙子手里。他拼命也是白拼一場,他根本沒有可以留住你的東西。”
說到這,表姐不吱聲了。她悶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我運氣不好,遇到的男人,不是壞蛋,就是窮鬼,要不就是壞蛋加窮鬼,所以我只好自己想辦法,只能靠我自己。”
表姐開始收集一些孕產(chǎn)婦知識,我真佩服她,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她還能鎮(zhèn)靜自如。
其實,鵬程哥出院后,來找過她一次,但她死活不見他。我就勸她:“至少叫他替我們租個像樣點的房子,我覺得他有這個義務(wù)。等他做完這事,你們再分手不遲。”
“得了吧,我一個人來應(yīng)付災(zāi)難,至少還有點悲壯感,那種卑鄙小人摻和進(jìn)來,整個事情都會變得丑陋不堪。有你就夠了,你陪著我,我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跟表姐開玩笑。“要是他也像李科一樣,在廠門口鬧自焚的話,怎么辦?”
表姐哈哈一笑。“他才不是李科呢,打死他都做不出那種事來,他壓根兒不是那種人。”
鵬程哥的確不是李科,他甚至沒有再來第二次。
也許是我太害怕了,我總擔(dān)心表姐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將要面臨的局勢,而我,一向是個膽小鬼,正像我媽說的那樣,是個爛菜無用的家伙。所以我說:“姐,不管怎么說,你不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把他打發(fā)走,我們沒有父親撐腰,總要有個男人在身邊晃一晃,壯一壯膽。”
表姐不像開始那么憤怒了,她嘆了口氣。“不是我不需要他,是他根本不是我需要的那種人。”
“難道你要一個人生孩子?孩子生下來怎么辦呢?你一個人養(yǎng)得活他?你把他放在哪里養(yǎng)?”我替表姐想一想,前面一團(tuán)漆黑。
“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問,我已經(jīng)想好了,但我現(xiàn)在沒心情講給你聽。我只能說,我現(xiàn)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隨機(jī)應(yīng)變,盡量把損失降到最低。你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那天半夜,加班的人都走了,表姐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找出兩塊花布,拿起來看了看,剪了幾刀,嗒嗒嗒地踩了起來。
我過去看了一下。表姐說:“我要給他做個小花被。”
花布很漂亮,不知表姐是什么時候藏在那里的。
可愛的小花被做好了,表姐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折了起來。她把被子帶回我們住的地方,又在上面用別針別了張小卡片。
過了幾天,表姐又寫了一些小廣告。
聯(lián)系電話還是表姐的手機(jī)。她要我把這些廣告悄悄貼出去,最好是后半夜再貼。
“你要把孩子送人?”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不然怎么辦?他沒有父親,沒有身份,沒有房子,沒有錢,他一樣都沒有,為什么不能換一個思路呢?給他另找一條出路,他就什么都有了。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對他對我都是唯一的出路。”
“這樣好嗎?”
“什么好不好的,他沒有別的選擇。”
我傷心起來。“這對他公平嗎?當(dāng)初為什么不去做人流?”
“做人流就那么公平嗎?至少我給他一條命。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來了,還能怎么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表姐不吱聲,悶頭坐了好一陣才說:“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不能輕易認(rèn)輸,我要扭轉(zhuǎn)敗局,我和小頑強(qiáng),我們都要反敗為勝,走出谷底。這是最好的一招,也是小頑強(qiáng)的捷徑。我只能給他這樣的母愛。”
春節(jié)我們沒回家,表姐的樣子不允許我們回家。除夕那天,我們?nèi)コ匈I了些肉,還買了豆腐青菜,一瓶“飯遭殃”咸菜。想了想,表姐又拿了一斤紅糖。我們做了個大火鍋,開始吃團(tuán)年飯。
外面的爆竹炸成一片,我們也受了感染,心情慢慢好起來。
“知道什么叫除夕嗎?就是去掉舊的東西,不好的東西,所有的不如意,一筆勾銷,輕裝上陣。”表姐側(cè)耳傾聽外面的爆竹,笑微微地說:“一定要親自燃放爆竹嗎?你聽,這么多人放爆竹,我們跟著聽一聽就可以了。”
“真希望冬天快些過去,到了春天,我的身體就完全復(fù)原了,我會埋葬往事,打起精神,重新開始。”
表姐還是那么瘦,只有肚子,像個大西瓜一樣挺立著,我真擔(dān)心一不注意會把它碰落了。她摸著那個巨大的西瓜,對他說:“小頑強(qiáng),你聽好,我給你找好新家了,你的爸爸是個司機(jī),你的媽媽是個公司的會計,他們會很疼你,很愛你,你會成為他們?nèi)业男母螌氊悺!?/p>
“小頑強(qiáng),媽媽其實很想留住你,可是媽媽現(xiàn)在還沒本事,媽媽只想讓你知道,媽媽愛你,所以才會給你重新選擇一條跑道,那條跑道比媽媽這條強(qiáng)多了,跟著媽媽,你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小頑強(qiáng),你一定要過得幸福噢。”
半夜,我在表姐的呻吟聲中醒來。她面朝下跪在鋪上,滿頭滿臉的汗珠子。
“媛媛,快,燒點開水。”
幸虧我白天屯了一桶水,我插上電爐,屋子很小,慢慢熱乎起來。
我無法形容那種恐怖景象,表姐趴著,哼著,咬著枕頭,好幾次,我都以為她要死過去了。
疼痛的間隙,她掙扎著打開手機(jī)。
“要生了,你們來吧,在說好的地方等著。”
我想對方應(yīng)該是那對夫婦,男的是司機(jī),女的是公司的會計。
又一陣疼痛趕來,表姐把枕頭咬了幾個洞,舊棉絮弄得她滿臉都是。
疼痛又消失了,她喘息著說:“孩子一出來,你就拿被子包上他,送到樓下,有人等著,他們會給你三萬塊錢,你拿了就趕緊回來。”
又疼起來了,她嗷了一聲,又去咬枕頭。
疼痛又走了,表姐趕緊說:“看好落地的時間,把它寫在被子里那張卡片上。別寫錯,現(xiàn)在就把年月日寫上,等會兒只填上時間就可以了。”
我抖抖索索地拿筆寫了。我問她:“會不會有人來抓我們?”
“瞎說八道,我們犯了什么法?放心,除了我們和他們,誰都不知道。”
“要是他不跟人家走呢?”我馬上知道自己說了句白癡才會說的話,他太小了,就算是一只狗要把他叼走,他都不會有絲毫反抗。
表姐的電話響了一次,她接了。“不用去醫(yī)院了,產(chǎn)檢的時候,醫(yī)生說胎位很正,條件很好,肯定順產(chǎn)。求求你們,對他好一點。”她對著電話哭了起來。“他會是個好兒子,他會很優(yōu)秀的。”
直到孩子生出來,表姐再沒說過什么。
我無法形容我的感受,如果說我只是感到恐懼,那已經(jīng)是很幸福的境界了。我曾經(jīng)在書上看到過有關(guān)地獄的描寫,我當(dāng)時一邊看一邊發(fā)抖,而我現(xiàn)在的感受,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看到地獄時的感受。也許該重新發(fā)明一個詞了,比恐懼更厲害的詞。我緊貼墻壁站著,我真希望墻壁能裂開,將我關(guān)進(jìn)里面,讓我看不見眼前的一切。
表姐叫我把他包起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指甲縫里滿是石灰,我像只餓極的老虎,在墻上刨出了十條深深的槽子。
表姐的樣子更慘,她渾身稀濕,如同泡在黏糊糊的體液里。
我從沒見過那種東西,濕濕的,黏黏的,溫溫的,雖然只是輕微的掙扎,在我看來,卻是觸目驚心,恐怖萬分。
他跟我想象中的小頑強(qiáng)相差十萬八千里,我想象中的小頑強(qiáng)是個有著亮晶晶大眼睛,皮膚白凈,干凈而溫暖的小天使。可事實上呢,他身上滿是乳白色的油脂樣的東西,還有血跡,肚子上還連著一根可怕的大腸子,皮膚皺巴巴的,眼睛緊緊閉著,四肢只有我的手指頭那么粗,更可怕的是,他那比我拳頭還小的腦袋,居然會顫巍巍地?fù)u動。我該怎么抱起這個觸目驚心的小東西呢?
“放在小被子里,先把腳下的被子折起來,再把兩邊對折,包住身子。”
這個動作,表姐已經(jīng)給我示范過很多次了,我學(xué)得很快,可真正來包他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會了。
“快點,別把他凍著了。”
我的手剛一碰到他,立即渾身一震,那種觸感讓我再次簌簌發(fā)抖,一不小心,差點把他掉到地上。
表姐沒有罵我,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無力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一絲力氣都沒有了,而且她的面容奇跡般地發(fā)生了變化,她不像我的表姐了,她似乎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另一個力氣耗盡、疲憊不堪、即將死去的人。
好不容易把他包好了。表姐示意我快走,我只好抱著他出了門。我腦子里暈暈乎乎的,像在做夢,心里卻轟隆轟隆像在擂鼓,我張開嘴,大聲喘氣,又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趕緊閉上嘴巴。
我高一腳低一腳來到三樓樓梯口,鐵門鎖著,我愣了一下,折了回去。看來只能走“一線天”了。
到了橋邊,我本能地停住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天還沒有亮,黎明浮在遠(yuǎn)處,近處還是很黑,“一線天”真正變成了一條白線,隱隱約約浮在暗中,細(xì)細(xì)的、若有若無地連接著對面黑乎乎的一切。
這可是真正的一線天哪,跨過這道小天橋,小頑強(qiáng)就是另一種命運了,他會有一個司機(jī)爸爸,一個會計媽媽,他的未來會比我和表姐強(qiáng)得多,至少比表姐能給他的強(qiáng)得多。我突然覺得,表姐這么做也許是對的,愛他,就不要讓他受苦,就把他送到更好的地方去。走吧,小頑強(qiáng),跟我一起鼓起勇氣往前走。
可剛一踩上橋板,我突然變得不自信了,我可以提著水桶走過來走過去,因為我可以用另一只胳膊保持平衡。可當(dāng)我抱著這樣一個東西,四周又是漆黑一團(tuán)時,我突然無所適從,它擋著我,攔著我,壓著我,我看不見前面,寸步難行。可有什么辦法呢?一定得走過去,一定得跨過去,一定得有人把他從我手上拿走。那兩個人就在樓下等著,拿著三萬塊錢在樓下等著。
我摸索著走上天橋,老天!橋上是濕的,難道夜里下過雨?我跟自己說,小心,要小心,千萬要小心。可我腦子更暈了,心里那面鼓擂得更響了,嗡嗡嗡,嚶嚶嚶,轟!轟!轟!
才走兩步,腳下一滑,刷啦一聲響,我絆住了什么東西,身子一晃,來不及叫出聲,兩手本能地一張,總算搖搖晃晃站穩(wěn)了。好險!差點掉了下去。
我?guī)缀趼犚娏藘蓷l腿打抖的聲音,還有冷汗汩汩而出的聲音。別怕,小頑強(qiáng),別怕,還有幾步就過去了,可是……天哪,小頑強(qiáng)呢?我手中的小頑強(qiáng)呢?與此同時,我聽見下面叭地一聲響。
天好像就在那一瞬間亮了起來。
我像木頭一樣站在天橋上。我從來沒像這次站得這么穩(wěn),這么久,我突然不覺得怕了。
我慢慢看清了,下面是一個垃圾堆,表姐做的白底紅花的被子,展展地鋪在垃圾堆旁,在它旁邊,有幾個塑料袋子,還有一個似乎是裝過油漆的小鐵桶。
作者簡介:
姚鄂梅,女,生于1968年12月,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合同制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作品曾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獲《人民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出版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霧落》《真相》,中篇小說集《摘豆記》。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