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書法大家,我以為當推舒同、啟功和黃綺三人。標準是他們的作品擁有豐富的文化含量,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雅俗共賞廣為流傳。簡言之,自成一體。“舒體”是七分半,渾圓有力,外柔內(nèi)剛,寬博端莊,雍容大方;“啟體”發(fā)展了瘦金體,結(jié)構(gòu)精嚴,筆畫清朗剛健,布勢輕重有別,主賓相濟;“黃體”鐵戟磨沙,古樸蒼勁,雄奇清麗。一般書家與書法大家的區(qū)別,盡管也有相當功力,筆法圓熟,字也寫得漂亮。但細品起來,還未出窠臼,似曾相識。造就一個書法大家,除了高深的國學基礎(chǔ)、翰墨功夫之外,尤其需要久經(jīng)時代風雨磨練的思想品格。阿瑟·米說過,一個偉大人物,也許出身微寒,一生與貧困斗爭,但是沒有一個品格欠缺的人可以稱為偉大的。
1958年我進入河北大學,黃綺是中文系副主任。學校和天津市許多匾牌出自他的手筆,我當時看這些文字粗粗細細,歪歪扭扭,不大順眼,被同學們譏為村童見識,不懂書法。說幾年前天津市第一次搞書展,先生的大字篆書與郭沫若、董必武比肩掛于展廳正中。郭沫若一眼就看出身手不凡,派車接先生懇談,看到他剛四十出頭年紀,連說后生可畏,寄予振興中國書法的厚望。
毛主席詩詞十九首1957年在《人民文學》發(fā)表,河北大學在全國高校首開毛澤東詩詞課,因為中文系有兩位資深詩詞專家。顧隨教三四年級,黃綺教一二年級。我是一年級學生,有時旁聽三年級的課,感覺各有千秋。顧先生是詞曲專家,學術(shù)界稱北顧南夏(承燾),縱橫古今,旁征博引,妙語連珠,加上一口京白,常常滿堂彩。黃先生是文字學家,擅長音韻,宏觀把握,微觀分析,字斟句酌,娓娓道來,無一廢字,連標點符號都可以聽出來,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學術(shù)論文。尤其粉筆板書,聽如金石之聲,看有碑帖之妙,課后都來圍觀,不忍擦去。我作為這一門課代表,有機會接近先生,也吃了些偏飯,對先生的人生歷程、道德文章,有了較多的了解。
黃綺先生1914年生于安徽安慶,祖籍江西修水。父親熱愛國學,外祖父是晚清舉人,給他取名“匡一”,寓“一匡天下”之意。五歲臨帖,六歲學對仗。年年清明隨父親去山谷祠祭祖,知道了自己是黃庭堅嫡傳三十二世孫。七歲時乘船過大龍山,脫口一句“欸乃一聲過大龍”。父親以為孺子可教,親手交給他兩本書,一本《豫章先生文集》,是詩詞,一本《山谷題跋》,是書論。從此先生便有了優(yōu)越的“家學”。這個家有兩解,一是家族的“家”,一是詩書大家的“家”。
先生以兩本書為日課,先不說詩詞,這《山谷題跋》便是書法的百科全書,從“學書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到用筆之法,“雙鉤回腕,掌虛指實,以無名指倚筆則有力”,應有盡有。當讀到“年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匡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可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感到八百多歲的老夫子就在面前,而自己正是那個少年。稍大,得知有個名叫八指頭陀的僧人,號靜安,自稱山谷后裔,詩書俱佳,自己更不甘落后。十五歲逢七七事變,亡命西南,顛沛流離中,多次想起山谷公謫居貴州的那些詩書,寫了《黔中吟》十首。其一:“多探問,深入異鄉(xiāng)居未穩(wěn),遍尋眾里無親信,為何步步真堪忍”,對水深火熱的現(xiàn)實生活有了真切體會。
1938年匡一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西南聯(lián)大,當時全國才俊齊集昆明,翠湖之濱星光燦爛。中文系更是名師如云,詩詞方面的吳梅、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游國恩、羅庸,語言方面的唐蘭、王力、羅常培、魏建功,在專業(yè)選擇上,聰明的匡一,一個也不放棄,主修文字學,選修古典文學。畢業(yè)留校,既當聞一多的助教,又做唐蘭的研究生。詩詞和書法于他,如頭頂日和月,身上左右手,難分主次。他的一句治學名言是:“經(jīng)常工作的業(yè)余,業(yè)余工作的經(jīng)常。”
在西南聯(lián)大,先生半工半讀,不僅兼課,還干些挑水拉磚的體力活,省吃儉用湊學費,又時常幫助比自己更困難的學生。國難當頭,為表明不與黑暗統(tǒng)治為伍,在秦末商山四隱夏黃公和綺里季中各取一字,改名黃綺。國家不幸詩人幸,他詩才泉涌,作品在西南聯(lián)大廣為傳抄,一些警句成為學生運動的口號,“忽聞瘦馬嘶風去,獨開長征一世雄”“此身地載不他勞,來去竟逢怒眼若藏刀”。他詩詞的天賦受到許多師長的贊許。游國恩看到他參觀山水畫展《虞美人·江山》中一句“江山有我才堪畫”,稱之為“很好的愛國主義警句”。聞一多贊美他的“離懷親病犬,貧意護饑鷹”,“有老杜的沉郁”,稱贊他反內(nèi)戰(zhàn)的《蝶戀花·廣土》“有俠氣”,并對他的自選集珠筆圈點。朱自清贊揚他的《漁家傲·同群》“有李清照詞風”。唐蘭說他的詩詞“既靈活脫俗,而又不是謎語”。當代詞曲大師吳梅看到他的三首長調(diào),親筆寫道:“大作渾灝清空,鍥而不舍,可入稼軒堂室。”中文系主任羅庸為他的自選集作序,預言他“必在中國詩詞中占一席之地”。加上他在文字學和書法上的卓越成就,后來歷數(shù)西南聯(lián)大的驕子,理科有錢學森、鄧稼先、楊振寧、李政道,文科有黃綺、汪曾祺。
先生自幼詩書雙修,書印同步。山谷公教導:“積水成淵,蛟龍出焉。”他理解為“聰明人干傻事,扎扎實實下笨功夫”。至今故鄉(xiāng)還流傳著許多他少年勤奮的故事。自己用麻繩制筆,蘸清水于大方磚上練字,不寫干一大碗清水不肯罷休;夏日炎炎將雙腿浸入冷水桶,降溫防暑;口渴時摸到杯子一飲而盡,天明被人發(fā)現(xiàn)一嘴墨黑,原來把涮筆水當茶喝了……
我看到過先生少年時臨習的《圣教序》和《東方朔畫傳》,已具王右軍、嚴魯公的真昧了。先生中學時仰慕大畫家黃賓虹,鼓起勇氣制了一方“賓虹”名章托人送去,又不透露姓名,用“餐石”邊款。黃賓虹非常滿意,收入常用印章。在西南聯(lián)大,與聞一多師生共同鬻印,浦江清教授大喜,替他們寫了“啟事”,聞一多一字一元,黃綺一字五角,傳為佳話。
黃庭堅學書,“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乃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知古人筆意,其后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閑筆墨,乃窺筆法之妙。”黃綺也有了自己的線路圖,五十歲上有一首《水調(diào)歌頭·學字》:“學字從唐始,入晉自無難。忽然特喜漢魏,濡筆幾多年。拋棄斯翁纖弱,沉醉兩周六國,姿態(tài)重如山。殷契近原始,取筆利刀尖。 好奇險,貪丑拙,不需妍。不擇毛錐軟硬,觸紙間方圓。回到宋元涉獵,頓悟有清知變,大膽叛前賢,篆隸草行簡,融我筆毫間。”先生書道進修歷程和美學追求,既符合書體演進的邏輯,又逐一把握了歷代書家的筆法。我想先生“變法”的時間,當在四五十歲之間。詞中的“斯翁”,當指先生自己。杜甫詩“圣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也是這般年紀。這首詞的關(guān)鍵詞是“回到宋元”和“大膽叛前賢”兩句。
“回到宋元”,我理解是重新認識黃庭堅及其美學思想。以往評論宋朝書法,是蘇黃米蔡。黃庭堅是蘇門四學士,排在蘇東坡之后,對蘇十分崇拜。“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黃綺開始認同康有為的說法:“宋人書以山谷為最。”承晉唐衣缽,開一代書風。在中國歷代書家中,以黃庭堅論書的信札題跋最多,理論最精,比如“書以韻勝”,“不俗為上”,強調(diào)法外之理,提倡中和自然。黃庭堅的詩詞和書法,有著共同的美學特點,清新峭拔,奇崛跌宕,沉著痛快。黃綺先生曾經(jīng)寫了不少詩詞歌頌乃祖:“老大回鄉(xiāng)耳目新,杭山腳下拜新墳。文風雙井領(lǐng)千古,九百余年有繼人。”(《謁山谷公之墓》)贊美其書法藝術(shù):“藏真圓熟以勻工,未若涪翁氣象雄。縱筆飛騰還蕩漾,草書行輩應稱龍。”還說:“黃庭堅的草書比懷素要雅得多。”
黃綺的書法沿著乃祖“雅而不俗”的路子發(fā)展,形神有許多一脈相承的因素。比如中宮謹嚴,外延張揚,渾厚挺勁,擒縱得體,剛?cè)嵯酀O壬懙摹胺弊帧ⅰ皻w”字、“少”字,與山谷《伏波神祠詩卷》《松風閣詩帖》如出一轍。就連“鐵戟磨沙”這一命題,也與山谷公不無關(guān)系。山谷《論書題跋》中,一再稱贊王右軍“錐畫沙”,歐率更“直木曲鐵”,懷素“勁鐵畫剛木”,這正是他的美學理想。后人評論黃庭堅書法,也以“長槍大戟”論。這也許就是一個傳世書體“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過程。杜牧的詩句“折戟沉沙鐵未消”,不過是為了孩子起名的靈感而已。還有一個旁證,先生有一首詩《刻印邊款題句》:“刻印學書妄好高,雄奇清麗樹新標。興來書石刀如筆,觸紙卻求筆似刀。”戟與刀都是追求沉著痛快。
“大膽叛前賢”,曾是黃庭堅成功的妙訣。他說,“學蘭亭,不師其筆意,便作行勢”,只能“東施效顰”。就連成名的書家也如是:王著如“小僧縛律”,李建中如“講僧參禪”,楊凝式才如“散僧入圣”。意思是墨守成規(guī)沒有出息,精神自由才能達到高境界。黃綺先生這一覺悟始于詩詞。早年學詩,聽到有人對江西詩派異議,不以為然。后來發(fā)現(xiàn)山谷公詩詞囿于書齋生活,強調(diào)“無一字無來處”,從前人詩意變化出新,而不是對生活的直接感受。所以貴州的作品,學老杜而感情類型化,是官吏的視角,而非人民大眾感情。黃綺亡命西南,是一位窮學生,便產(chǎn)生了生活底層的生命吶喊,這一點就高出乃祖。語言上,他現(xiàn)代漢語與古漢語交替出現(xiàn),甚至以俚語入詩:“茅檐低矮掛秋瓜,愧煞雕樓畫榭”,“背上幼兒饑渴,啼哭因誰說?”已經(jīng)全無江西詩派的“拗”了。甚至不滿舊體的束縛,為自己激昂的思想尋找一種新的形式,這便是他的《無弦曲》詞集,對“大膽叛前賢”做了嘗試。
“大膽叛前賢”也正是黃庭堅的美學主張。他曾說:“隨人學人成舊人,自一家始逼真。”黃綺心領(lǐng)神會,并繼承發(fā)展了這一理論:“書法重法,法能啟發(fā)人,但又能束縛人。”“法是無窮止的,是不斷改善、補充和變化的。法由我守,法必我破,法宜我立。我給法以時代的自由。”先生從黃庭堅出發(fā),沿著“韻勝”和“不俗”的目標,探筆勢于鐘鼎漢隸,再以篆隸之筆入魏晉窺六朝,滲入其他筆法,融會貫通,再加上自己的創(chuàng)意,得心應手,終成絕詣,為當代書壇創(chuàng)造了輝煌,真草隸篆行都形成自己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
對于篆書“鐵戟磨沙”體,先生自稱“四取”,一取甲骨文之鋒利,二取鐘鼎文之凝重,三取漢隸之古樸,四取北魏之方勁。他的篆書老練純熟,樸拙厚重、方勁奇崛,被譽為當今“北派書風”。他常寫的“鷹”字,自題“兩周金文書之鷹隼,至秦刻石,不過是鳳凰耳。我自好鷹,好其骨勁氣猛,可移之于書中各體”。他寫的“壽”字,筆如金石,氣韻滄桑,儼然一個站如松坐如鐘的太極道士形象。
隸書行書化,是黃綺先生又一創(chuàng)新。自稱“三間書”即篆隸之間、漢魏之間、行草之間。寫出來,漢隸為骨,行書為形,方圓并用,結(jié)體奇險,寓勁拙于流動之中,洋溢著濃郁的金石氣和書卷氣。欣賞先生為《藝術(shù)家導報》的題詞:“宏偉端莊、高昂振奮、明快剛勁、瀟灑風流。”這是先生的書藝宗旨,也是藝術(shù)實踐的經(jīng)典之作。全局取古拙飛動筆勢,每個字又是筆、力、氣、意四到的完美統(tǒng)一。十六個字如同十六位高人雅士,風流倜儻,神韻十足。真正達到了年高手硬、心靜意閑、字字入微的境界。以先生的“三間書”,與乃祖的《松風閣詩帖》《伏波神祠詩卷》比較,有著不少新意,方筆有增,圓筆有減,多了些折釵股,少了點屋漏痕。鉤筆加力,捺筆豐俏,篆筆之精用于毫素。而在點畫奇麗,方角轉(zhuǎn)頓,寶蓋右方小六角形,又得法于晉《爨寶子碑》。昂藏郁拔又加了風流俊美,豪放上又加了些婉約。
山谷論書必提人品,“范文正公書在當時諸公間第一品人,故余每于人家見尺牘寸紙,未嘗不覺彌日,想見其人。”說蘇東坡:“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本朝善書,自當推第一。”對品行不端者,毫不留情。說宋儋:“筆墨精盡,但文詞荒穢,不足以發(fā)其書。”評論晉丞相王敦的書法,只用了四個字:晉賊王敦。先生繼承了乃祖的血氣,正義凜然,愛憎分明。在西南聯(lián)大有一首詞《生查子·不貳適》表示心跡:“白紙有清真,以墨添圖字。紙亦愿犧牲,代答人間意。烈火總?cè)紵邿崴仆趟K戮蜕顪Y,寧自身焚毀。”追隨聞一多先生參加民主運動,奮不顧身,以筆作槍,寫下了著名的《吊四烈士詞》。文化大革命中,中文系古漢語教授裴學海被迫害致死,一生心血《古書虛字集釋》丟失,先生不顧環(huán)境惡劣,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為尋找遺著奔走呼號,乃至上書中央,做到了“一生骨比青山健”。晚年自書《風荷》:“不甘終老守方塘,呼喚天風當自強。花乘如來游世界,要推死水直通江。”赤子之心,昭然在目,讓人想起黃庭堅的《庭誨惠鉅硯》:“郭君大硯如南溟,化我霜毫作鵬翼。安得剡藤三千尺,書九萬字無渴墨。”我親身經(jīng)歷過一件小事,有個地方官員渴求先生墨寶,讓我轉(zhuǎn)告,先生初允。官員等不及了,上門來要,遭先生拒絕,弄得我也下不來臺。先生天生一副文人傲骨,不喜與官場交道。又顧及學生面子,后來在蟠龍湖休養(yǎng),專門把我叫去,一連寫了三幅字給我。
黃綺之所以成為書法大家,是因為他有稀世的學問。學問產(chǎn)生先見,先見產(chǎn)生創(chuàng)造力。我上大學時,先生已是中國四大文學家之一。那時出版的《部首講解》,是中國部首研究開山之作,至今無人超越,而部首偏旁常常是書法的關(guān)鍵部位。先生窮一生精力完成的百萬字學術(shù)巨著《說文解字三索》,是當代文字學的扛鼎之作,是文字、訓詁、音韻學科的重要文獻。他以刻苦嚴謹?shù)闹螌W精神,對文字學歷代論著深入研究,多處“推翻定論”,“超越前人”,震撼了學術(shù)界。他以同樣的治學精神,在書法上高瞻遠矚,最早提出建立中國書法學的口號,提出繼承與發(fā)展,理論與實踐的辯證關(guān)系。進行書法與多學科關(guān)系的研究,從力學、光學、哲學、美學等入手,進行多角度、全方位的研究,寫出了《論書法之力的美》《書法造型說》《筆姿、墨影、黑白》《釋書畫同源》,還探討書法與“人學”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從書法學習“為人之道”,并概括為“篆以端容,隸以謹行,行以豐姿,草以暢志”。生前又將自己收藏的471件藝術(shù)珍品和文物捐獻給國家。寫到這里,大家就會明白,書法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秋至滿山皆秀色,且看黃花晚節(jié)香。”黃綺先生別號九一,整整活了九十一歲,其中舞文弄墨八十六年,鐵戟磨沙家喻戶曉。在中國之外最熟悉中國書法,熱愛程度不亞于中國的日本,他是最受歡迎的當代中國書法家,三次應邀訪日,黃體旋風吹徹東瀛,被日本媒體稱為“現(xiàn)代中國書法界的第一人者”。尊之為當代書法大家是有充分根據(jù)的。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