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靜身體不是很強健,長期的頸椎病使她這些年總是在疼痛、氣血不調中徘徊。按說,如此狀況之下,龔靜應該休養生息,像學著彈撥古琴、學著畫畫水彩什么的,實在想出書了,《寫意——龔靜讀畫》才是正經。偏偏,病中的人特別敏銳,大門少出不代表不能思接萬仞,所以,才有了這本《上海細節》。
開始捧讀這本書前,有些納悶:不是她已經寫了一本《上海,與壁虎一起乘涼》了嗎?上海,真有那么多可書可寫的嗎?一篇一篇地讀下來,能夠感受到龔靜的憂心,于是,一邊埋怨這個人思慮過重,一邊又不得不嘆服這些在病隙輕攏慢捻出來的大文小文,真正是在不顯山露水中昭示著知識分子的良心。
書分了這樣幾輯:《白牡丹在弄堂里盛開》、《用芝麻裹住糖》和《非常精致,非常浪費》。輯封上的這些文字,像煞了報紙副刊上那些燈紅酒綠的美女作者的性感美文,可是,讀罷,覺得作為大學教師的龔靜,還是不能像那些徜徉于活色生香中不能自拔的專欄女作家那樣能夠兀自沉醉在自己造就的與世隔絕的滋味里,她總是在不由自主中針砭世事,從而讓她的行文在看似不經意的文風中散發出理性的光澤。如《下午四點鐘》,“未到黃昏,倘若晴朗之日,此時的夕陽正火熱著,卻又非一種色彩,倒是橘紅粉黛的,漸染在灰藍的底子上……”如此精心地在調色板上放置了艷麗又不失雅致的顏料。讀慣報紙上抒情散文的我們一定期待著一篇姹紫嫣紅之余有一點小得意有一點小傷感有一點小悲憫的美文,如上所述,龔靜的這一篇里都有,可是,真正打動我的,是文末的這一句“城居了人,人居于城,無法選擇的選擇,倘若兩情相悅相濡以沫,城市與人,煙霞滿天,相看相守”。
要說最最喜歡,我選書里的這一輯:《用芝麻裹住糖》。
馬齒徒增,見識未見得長進,倒是味蕾徹底打開了。這些年,喜歡吃好吃的,喜歡嘗試動手做好吃的,喜歡閱讀說好吃的好文。要說《用芝麻裹住糖》里的篇什,《紫藤花餅》、《酒釀之釀》、《糖藕的仲秋》、《蜜餞云片》……僅從標題讀去,哪里有唐魯孫的紛繁、逯耀東的精致、蔡瀾的豪放以及林文月的綿密?再讀文章,龔靜更在意渲染的,也不是酒釀、糖藕等等之為成品的色香味,而是糯米成為酒釀以及藕節成為糖藕的過程。如此匠心之下,一個一頭白發、一手烹調家肴絕技的外婆的形象躍然紙上。我們常說寫一個人是否成功,要看她是否有以一當十的分量,龔靜這一輯文章里屢屢現身的外婆,難道不是我們共同的外婆嗎?她們猶如困獸,被束縛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質極度匱乏的窘境里,即便如此,巧婦的本色讓她們善于在螺螄殼里做道場,才有了我們這些60后對童年、少年遇見過的美食的無盡回味。又及,哪里是對那個時代少之又少的美味的想念,而是對那段歷史的回望——既厭棄又珍重,既想忘卻又要懷戀。
龔靜寫的是老式公房逼仄的(抑或新式里弄后門)廚房里的風景,但是,留下的卻是對逝去歲月五味雜陳的記憶。美食之于歷史有著什么樣的作用?不說《隨園食單》,也不說張岱描述的美食對還原他所處的年代市井文化所起的作用,魯菜、粵菜、川菜、江浙菜……難道不意味著另類歷史嗎?像我們沒有能力解讀《清史稿》之類大書的圈外人,倒是很愿意通過“旁門左道”來接近歷史的,于是,我等待著龔靜的下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