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律師遭到不公正的對待甚至非法迫害時,不少人會表達支持甚至歡欣鼓舞。這當然不難理解。在代理刑事案件中,律師給人的一般觀感總是為“壞人”說話,幫犯罪人解脫。尤其是在那種被媒體指稱犯罪情節惡劣、引發廣泛關注的案件中,千方百計為犯罪嫌疑人辯護的律師甚至會成為公眾怒火針對的目標。
這種情況,即使是西方一些具有堅實法治傳統的國家亦概莫能外。例如,西方流傳著的一些諷刺律師品行的笑話,其中一個是這樣的:一個律師的墓碑,上面刻著這樣的碑文:“××律師之墓,這是一個正直的人。”走到墓前的人看到后,驚訝地問:“怎么可能在一個墓穴里埋葬著兩個人呢?”
但是,公眾一般的情感并不應該妨礙我們理解司法制度的理性基礎。通常沒有涉足過法庭的人,總以為被告席上的人都是些十惡不赦之徒。不過,只要稍微了解人類刑事審判歷史就知道,受到刑事指控的人中有很多是無辜的。15年前已經錯判并執行死刑的聶樹斌,十年冤獄之后、走失的妻子歸來才得以平反的余祥林;還有今年昭雪洗冤的趙作海,都是普通百姓由于司法不公,尤其是律師辯護得不到尊重而蒙冤的著名例子。
除了無辜者,還有不少被告人實際上構成犯罪,但是檢方所控的罪名避輕就重,或者對犯罪嚴重程度有所夸大。例如孫偉銘醉酒駕車肇事,檢方一定要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起訴,而律師則堅持只能以“交通肇事罪”定罪。兩者雖然都屬于犯罪,但是,后者屬于過失犯罪,最高刑期只有七年;前者則是故意犯罪,可以判處死刑。
刑法中需要運用復雜的專業知識加以辨別的問題甚多,假如沒有律師的積極辯護,導致罪名錯亂或輕罪重判,那么受到損害的就可能會是你,我每一個人的合法權利。
維護你我的合法權利,這便是律師的價值。法律條文本身充滿了一些外行人無從理解的專業術語,另外,一項事實如何能夠與特定條文相對應,其間也是迷霧重重。如果沒有律師幫助,一個面對檢察官和莊重法庭的被告常常是手足無措,根本不能識別某些發問中暗含著的刑罰陷阱。
數月前我在法院的一次旁聽可資為證。這起刑事審判中,檢方指控三名年輕打工者致人輕傷。而之所以成為刑事案件,是因為他們被指控涉嫌搶劫罪。其中的關鍵情節是他們是否有搶劫的預謀。被告辯稱他們之前并沒有想要搶劫。檢察官質問他們為什么在偵查預審時供述說要去“下分”(指從他人身上搶下財物來分掉),被告三人均稱因警察的逼迫。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公正的法庭就必須通過質證,傳喚相關警察出庭接受被告和律師質證,以便弄清被告是否有搶劫的故意。
但是令人驚訝的是。不待檢察官開口,法官搶著發言了“你們在這里不要亂說,公安局是政府機關,怎么可能逼迫你們!今天你們在法庭上的表現很重要,我問你們,對于案件的主要情節,有沒有異議?”
這些年輕人哪里知道本案的關鍵所在,法官和檢察官的聲色俱厲讓他們心緒大亂,他們連忙說:“主要情節沒有出入。”
罪與非罪的關鍵在此。聽到這里,令人不由得為他們著急。這時候應該跳出來的是他們的辯護律師,但他卻對此毫無反應。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律師的消極當然也是其來有自。在目前的刑事訴訟框架中,律師及其所代表的被告人所處地位的低下是顯而易見的。檢察院以及公安局對證人具有強制效力,具有很多體制性的管道與法院溝通,甚至可以向法院施加壓力。更有甚者,在很多地方,公檢法聯合辦案,提前決定案件的審判結果,讓律師的辯護變成完全無用的空氣振動,讓整個審判過程成為不折不扣的走過場。
而一旦律師試圖與這種踐踏法治規范的體制相抗衡,公權力有很多的方式可以置其于死地,刑法第三百零六條不就是懸在這類律師頭上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嗎?
李莊律師是由于這樣的體制才身陷囹圄的。現在,朱明勇律師的恐懼也正源于此。
朱明勇律師在極其艱難的情況下為樊奇杭做辯護,重慶警方違反律師法第三十三條(“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受監聽”),公然現場監聽律師與被告入之間的談話。朱明勇拍下了被告人指控警方刑訊逼供的錄像,錄下了因受到干預而與警察爭執的聲音,揭露了檢察院證據中的自相矛盾。但是,重慶法院就是不予理睬,我行我素,拒絕采納朱律師所提交的證據,不顧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公安部、國安部和司法部今年5月30日發布的相關規定,對所謂受龔剛模、樊奇杭指使殺人的吳川江在一審、二審中矢口否認受前述二人指使的證詞置若罔聞,終審判決樊奇杭死刑。
朱律師不屈不撓,將相關材料寄到承擔死刑復核責任的最高法院,并在確認后者已經收到后,對媒體公布相關材料,以便讓世人知道在霧都山城所發生的種種。之后 他給兒子留下信件,“閉關”了……
我能夠理解朱律師的恐懼。但是,我無法理解,何以在法治建設持續30多年之后,我們的司法體制仍然讓一位依法行事的律師如此驚魂失魄,居然預感自己有殺身之禍?那些制造這種驚魂攝魄的力量是什么,想做什么?為什么有關人士和部門不懂得一個法治國家最基本的準則:政府必須在法律的范圍內行使權力?
托克維爾有言,最愚蠢的統治者才會削弱律師的獨立地位。因為,假如律師無法在法庭之上對公權力進行制約,對受指控者的權利加以保護,那么民眾的不滿就只能通過法律之外的途徑加以宣泄,律師也會日益疏離體制,甚至運用他們的雄辯滔滔成為社會動蕩的鼓手。
不僅如此,用踐踏法律的方式懲罰犯罪,那就是公權力自己對政府本身合法性的顛覆。即便換來一時的治安,卻分明是播種仇恨的過程——得到暫時的太平,但遲早迎來火山爆發或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