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存著一張當年毛澤東和讀書小組成員在杭州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時的照片。這個讀書小組里有我的父親田家英。
新近,我的朋友、《老照片》編輯張杰來京,在家里看到這張照片,他要我把與照片相關的往事講一講。
1990年代,我母親董邊多次探望過胡繩同志,胡老同我母親講述他所知道的與我父親相關的歷史,其中也談到他親身經歷的這次和毛澤東一起的讀書生活。
從1959年12月10日到1960年2月9日,毛澤東組織了一個五人讀書小組,逐章逐節、邊讀邊議地學習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這個小組先杭州后上海又廣州,讀書歷時整整兩個月。
那么,1959年冬毛澤東為什么要搞這次讀書活動呢?
這要追溯到1958年。那一年,中國進入多事之秋。一度意氣風發的“大躍進”,很快難以為繼,國民經濟的綜合平衡受到破壞,廢棄的小高爐隨處可見,大煉鋼鐵失去了往日的熱火朝天。作為向共產主義過渡的充滿希望的嘗試——人民公社化運動,也因搞一平二調,損傷了勞動群眾的積極性,公共食堂,炊煙散盡。
毛澤東很快察覺出弊端。1958年11月,中央在鄭州召開會議,開始糾正工作中出現的“左”的思潮。就在這次會上,毛澤東給中央、省、地、縣的領導同志一信,建議大家認真閱讀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和《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首先解決思想認識問題。他在信中說:“要聯系中國社會主義經濟革命和經濟建設去讀這兩本書,使自己獲得一個清醒的頭腦,以利指導我們偉大的經濟工作。”信中還說:“現在很多人有一大堆混亂思想……有些號稱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的同志,在最近幾個月內,就是如此。他們在讀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時候是馬克思主義者,一臨到目前經濟實踐中某些具體問題,他們的馬克思主義就打了折扣了。”
毛澤東建議讀這兩本書的同時,還說:“將來有時間,可以再讀一本,就是蘇聯同志們編的那本《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隨后,在武昌會議和八屆六中全會上,他一再重申了這一要求。1959年廬山會議前期,毛澤東擬定的會議討論的十九個問題,頭一個問題“讀書”,就是指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社會主義部分。
胡老回憶說:可以看出,毛主席要求大家讀書,是因為當時在“大躍進”中出現了許多問題,他在考慮這些問題,想解決這些問題,急于要讀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看一看蘇聯的經驗。
根據毛澤東的建議,中央各部門黨組、各省市自治區黨委由第一書記掛帥,紛紛組織了讀書小組。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也先后組織了自己的讀書小組。
毛澤東的讀書小組,有陳伯達、胡繩、鄧力群和我的父親田家英參加。陳伯達和田家英當時是毛澤東的秘書;胡繩當時是中央政治研究室副主任、《紅旗》雜志副主編;鄧力群當時是《紅旗》雜志常務編委。四個人都是黨內的秀才。
談到這,我母親和胡老回顧起在這次讀書活動之前剛剛開過的廬山會議。母親說:會議前期,家英、喬木、陳伯達、吳冷西等人因起草《會議紀要》時議論了許多“大躍進”出現問題的要害所在,話說得很尖銳,又因彭德懷上書后他們同情支持了彭德懷,會議后期,被主席批評為“動搖派”,劃進“離右派只有三十里遠”的人里去了。當時他們幾個壓力很大,尤其是喬木和陳伯達。家英除了壓力還有激憤,認為會議從糾“左”轉舵批右,是李井泉、柯慶施等幾個思想“極左”的人在主席那搗的亂。最終還是主席出面,對秀才們下了免戰牌,保護和原諒了他們。但經過這次廬山會議,政治的復雜性和陰暗面,使家英內心蒙上了深深的陰影。他和我說,搞政治太危險了,他為自己的力不從心感到悲哀,為全黨失去了一次糾“左”的機會感到失望。“一飯膏粱頗不薄,慚愧萬家百姓心”。就是他當時心情的寫照。但就在這年年底,主席又叫家英參加讀書活動了,他是高興和興奮的,感到主席還是信任他的,又可以發揮作用干些事情了。
胡老說,毛主席在廬山會議時就說過“秀才是我們的人”的話。杭州讀書,主席又找了家英和陳伯達,更說明主席原諒了他們。喬木同志廬山會議之后因病休養了,不然他一定會參加這次讀書的。順便說一下,毛主席在1958年11月9日信中提到的“有些號稱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的同志”,恐怕指的就是陳伯達,因為陳伯達在1958年“大躍進”中主張廢止商品流通,人民公社全部立即廢止集體所有制,實行全民所有制,遭到毛主席嚴厲的批評。但這時候,主席還是把他找來一起讀書了。
那次毛主席住在杭州汪莊別墅,每天下午乘車去南屏參加讀書會。讀書活動大部分都是在杭州南屏的丁家山。丁家山是一很小的山,山上有屋數間,據說康有為曾經住過。毛主席好像頗喜歡在此處盤桓,很喜歡丁家山的房子,有時候就在那讀。有時候在山上大家看他稍微休息一下,坐一坐就下山,到游泳池讀。讀書一般都是從下午4點鐘讀到8點多鐘,8點半吃飯。吃飯大都在游泳池,主席準備了簡單的晚飯,和大家一起吃。只有12月30日,下午6點鐘起,讀到10點鐘,讀了四個鐘頭,共讀了二十頁,是讀得最多的一天。
12月26日是主席的生日,讀書會沒有停止,下午照舊讀書。這天晚飯不是平日簡單的飯了,浙江省委江華書記特意為主席準備了兩桌菜。那天吃飯的除四個秀才外,還有主席的秘書林克、江華和夫人吳仲廉。晚宴將開始時,毛主席拿出新近寫的兩首詩,詩已印成小冊子,分別贈給大家作紀念。
兩首詩是:
七律《讀報》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托洛茨基到遠東,不和不戰逞英雄。
列寧竟撇頭顱后,葉督該拘大鷲峰。
敢向鄰居試螳臂,只緣自己是狂蜂。
人人盡說西方好,獨惜神州出蠢蟲。
七律《改魯迅詩》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曾驚秋肅臨天下,竟遣春溫上舌端。
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高官。
喜攀飛翼通身暖,苦墜空云半截寒。
悚聽自吹皆圣績,起看敵焰正闌干。
附魯迅詩
亥年殘秋偶作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婦大澤菰蒲盡,夢墜空云齒發寒。
悚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這里說明一下,毛澤東1959年11月至12月寫了四首“讀報詩”,都是七律,屬近體詩,內容都是批判修正主義的。幾首“讀報詩”均沒有公開發表。毛澤東是詩人,面對中蘇論戰和國際上的分歧,借詩言志,讀報后隨興偶成,并不是都愿意發表或都真正把它當詩來寫的。
生日晚宴的飯肴不很豐盛,但味道精美。席間,主席不時地站起來請大家吃東西,喝酒,講笑話,說天南海北的故事。當大家給主席敬酒時,他總是舉著酒杯親切地說:“謝謝,謝謝!祝大家身體健康。”這真是一次愉快的晚宴。
那么讀書小組是怎樣讀書的呢。
胡老回憶說,我們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采用了主席提議的“三人五人為一組,逐章逐節加以討論”的辦法,大家邊讀邊議,逐章逐節地學習討論。那時真是一章一節地讀,大家坐在一起,由一個人讀原書,一般是由田家英讀,有時也由我來讀。讀一段,大家就議論一下,主要是毛主席發議論,但是他要求大家都要講講話。一般讀得不多,每天大概讀十幾頁。
讀書時,秀才們當然都很愿意聽主席發表意見,而且都很愿意想法把它記下來。但是大家也知道,毛主席在跟人談話時,非常不高興人家當面記他的話。胡老說,如果我們幾個人在一起,他談話,大家都埋頭記,那非給他罵不可。有一次就是這樣,主席看我們在記,說怎么你們都不跟我談話,都在記我的講話。于是我們就想了一個辦法。鄧力群坐在邊上一個人記,我們大家讀,當然主要是毛主席講,有時我們也插點話。當時沒有錄音設備,毛主席講了很多,也不可能全部記下來。后來留下來的毛澤東讀蘇聯《政治經濟(教科書)》談話要點,就是根據鄧力群當時的記錄整理出來的。
1960年1月初,讀書小組的人都隨毛主席到上海去了,因為要開上海會議。在上海主席就住在火車上。大家都在火車上,讀過一兩次,因為開會就沒再讀。最后幾十頁是在廣州讀完的。
我母親告訴胡老,她看到中央文獻研究室辦的刊物《黨的文獻》將毛澤東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談話記錄連載了六期,有五萬字之多。談話所及,有關于世界觀和方法論,有關于民主革命,有關于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流通、積累和消費問題,有關于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問題,有關于社會主義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還有對一些歷史人物和著作的評價,方方面面,內容豐富。但因都是主席在讀書時的插話,畢竟不系統。胡老作為這次讀書活動的親歷者,現在看,毛澤東當年是怎樣看待蘇聯這本《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那次讀書活動給人留下最深的印象又是什么呢?
胡老感慨地說,“大躍進”的挫折使毛主席憂心忡忡啊。他深感對社會主義的經濟和社會主義發展規律認識不足。當時我們是把這本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看作是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經驗的總結。建設社會主義收到一定成績的當時只有蘇聯一個國家,所以十分重視他們的經驗。但給我們參加讀書會的同志印象很深的是,主席對待蘇聯的經驗,采取了分析研究的態度。
毛主席一開始就說,“我們要破除各種各樣的迷信,其中包括對蘇聯經驗的迷信。”讀書時,常常聽主席講,蘇聯這點是對的,這點不大對,這點是錯誤的。
毛主席特別注意根據中國的情況、中國的實踐,聯系中國社會主義經濟革命和經濟建設來讀書。1958年的“大躍進”,可以說是我們搞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一個初步的試驗。主席一邊讀書,一邊不斷地考慮研究已經得到的經驗,思索一些問題。現在來看,當時他提出的許多問題有不少是正確的。比如要重視農業,重視輕工業。他說,蘇聯不重視農業,所以農業沒搞好;蘇聯的輕工業、消費品工業沒搞好,這是很大的缺點,是不對的。這些意見顯然是正確的。他還認為,社會主義還有商品交換,不應該也不可能廢除商品交換,還應該重視價值規律。這些意見現在看來也是完全正確的。
當然,我們現在不能把毛主席當時的意見看作是已作出的最后的結論,只能說是他根據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實踐進行的一種思考,是他在進行探索過程中的思想的浪花。
跟隨主席讀書,給人印象深的還有一點,就是他反復強調:“只看見勝利,沒有看見失敗,要認識規律是不行的”,是不大可能的。他反復強調:“認識規律,必須經過實踐。取得成績,發生問題,遇到失敗,在這樣的過程中,才能使認識逐步推進。”“必須經過勝利和失敗的比較,……才能逐步使自己的認識合乎規律。”
這大概是“大躍進”的挫折和廬山會議之后給毛澤東帶來的沉痛和反思吧。
讀書中,毛主席還談了許多涉及哲學領域的話題。記得家英讀到哲學部分,主席說:“哲學是為政治服務的,無產階級哲學的發展是這樣,資產階級哲學的發展也是這樣。任何國家的共產黨,任何國家的思想界,都要創造新的理論,寫出新的著作,產生自己的理論家,來為當前的政治服務。”還說:“意識是實際的反映,又對實際起反作用。”“任何東西都不能看成永恒的。”
有關毛澤東讀《政治經濟學》的相關記憶完成了,可以給老友交賬了。然而,望著眼前的這張老照片,我的心緒卻久久不能釋然。
時光流逝,照片上的人們大都已先后離去了,那里有我親愛的父親,有我們年輕的那個年代人們信仰崇拜的領袖,有我小的時候叫伯伯的幾位熟悉的面孔。
斗轉星移。新的世紀,揭開了新的一頁。
當年人們的許多做法,今天來看似乎有些不太現實,抑或受到許多局限。但我還是想說,曾經在那個年代,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敢于挑戰苦難,敢于打破迷信,敢于承擔責任,為了尋找中國的富強之路,不屈不撓地苦苦求索,他們的精神,永遠是可貴的。
(選自《老照片#8226;第58輯》/馮克力主編/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