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生論》的廣告詞
張中行翁說《順生論》是他最用力寫的一本書。他那時每周二、三、四是住在沙灘人民教育出版社里,寫字(書法)而不寫作(文章);周末回北大家里過,有時是三天,有時是四天,基本是用于作文。開始寫作《順生論》,記得約是在一九九一年五月以后,他每周能在家寫二三個題目,約五六千字,然后帶到沙灘,在社里復印,在我們面前顯擺上一番,周末再將原稿帶回家存放起來。遇到事多或體力不支,一周只能寫一個題目的時候,他就會不滿意了,要發些牢騷。有時還會“卡殼”,他寫《戀情》、《婚姻》、《家庭》、《婚外》四篇,就比寫其他部分都費力,拖了有近兩個月。那陣子,我們見面聊天,聊的幾乎都是這幾個話題。他對我說,他曾問過生物學家牛滿江,從生物學角度而言,人活著的意義何在。牛答說,傳種而已。這句話對行翁的影響甚大,他以為這就是科學的態度了,將之與傳統的“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一起,作為他思考這些問題的基礎。彼時我尚未結婚,覺得他的想法太那個了;但我又信服他,其實就是無力批判他,所以不得不接受他的說法。可是,我至今仍難承認“美貌以及多種稱心如意,不過是為種族延續而設的誘餌”。現在想來,只怕中行翁也只是從理智上的相信。他在對待感情問題時,有時極熱,有時極冷;這冷,便應是源自他的理智吧。而其所謂“冷”里,除科學外,尚雜有佛家的“滅”的意思,即“佛家視情欲為大敵,要用滅的辦法以求無苦”。
《順生論》出版后,我給日本漢學界的老前輩波多野太郎先生寄去一冊。太郎回信云:“私思張氏《順生論》,可謂一部近代社會《論語》。”行翁對此評價尤為得意。后來,我就把這句話,用做了《順生論》的廣告詞。順便說一句,太郎還對我極力稱贊過章詒和女士的文章,這是我所會到的,第一個說章文章好的人。
三兩肉餅憶香河
去年末往訪天津市委副書記劉勝玉同志,聊天時提到了張中行翁。勝玉同志隨口就說,張先生是武清人。我聽后頗感驚訝。中行翁一九〇九年生于河北香河一中產偏下的農家,他出生的村子現今已劃歸天津武清縣,所以說他是武清人也是不錯的。我沒有想到勝玉同志對中行翁如此了解。不過,中行翁只是在遇到劉炳森的時候,才承認自己算是武清人,因為劉出身武清。他們會面后,行翁很高興地告訴我,劉炳森來看他了,而且親自駕車接他出去吃飯,兩人認了同鄉。劉炳森是二〇〇五年二月十五日歿的,享年只有六十八歲。我回北京后的居所距他家不過百米遠,有次在附近的超市碰到他的夫人,由親屬攙扶著出來遛彎兒。劉夫人一身素服,神情呆滯。我沒有過去問候,恐怕引起夫人的傷感。劉炳森為桑梓做過許多事,亦為武清引為驕傲。
中行翁卻對武清有些對立情緒。他的老家劃歸武清后,老鄉勸他說:“您可要站穩腳跟,不要改變立場。”行翁答說:“不改。”其實,他在老家已經沒有太近的親戚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后他連續幾年都每年回老家一二次,但僅是在香河縣城住上一晚。我沒跟他回過香河,只是總聽他說起,香河的侯縣長很尊重他,每次都要招待他。故鄉父母官的款待,令行翁尤感溫暖。
為了說明他的故鄉的好處,行翁常約我到北海后門對面一家小飯鋪去吃他家鄉的京東肉餅。那家小鋪僅有三四張方桌,且不潔凈。行翁卻像獻寶似的,逢人就向人推薦。他每次去,固定是三兩肉餅,一碗小米粥,一兩二鍋頭。有次我大概是餓了,竟吃了八兩肉餅,把行翁高興壞了!此后他再介紹小鋪,廣告詞就是:“靳飛吃了八兩肉餅,再努努力,我看一斤沒問題!”行翁作有《狐死首丘》,用他的話說,那是他的一篇重要文章。
偏疼《留夢集》
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一月版《留夢集》,其實是字號為朝陽文化教育書店的書商李之昕兄所為。之昕的母親是張中行先生教過的學生,之昕的“墨緣齋”書店又是北京最早的張氏著作專賣店,以此淵源,行翁決定將集子交給之昕來印。我手頭還存有一封之昕來信:
“幾天前先生來電話說,遼寧有報社要介紹《留夢集》,需要文字東西,我立即說‘交靳飛寫吧’。先生說‘那當然’。”這句“當然”后面,一是那時老先生身邊的這類活兒,基本是由我包攬的;二是他以為在熟人里,我算是懂得他的心思的一位。我所懂得的他的心思,都寫進了《留夢集》的新書廣告:
“中行先生曾說,假如每本書就如同是自己的一個孩子,那么,《留夢集》是他眾多孩子中最為偏愛的一個。為此,中行先生特別邀請范用、張守義兩位裝幀權威設計版式和封面,出版家亦選上好紙張力求印制精美。應該說,《留夢集》是集中了張氏得意之作的選集,而且是張氏著作中極具收藏價值,也是極應予以重視的版本。”
簡單說,《留夢集》雖然沒有多少新文章,卻是為行翁所偏疼的。付梓前我曾提議印一批毛邊本,行翁和之昕皆以為然,所以這又成為張氏著作里唯一有毛邊本的一種。我近水樓臺先得月,至今還存著幾冊。書中收文章五十篇,其中有三四篇是與我有關的,特別是那篇《關于美人》。我對行翁說:“成天總是這位是大美人,那位是大美人的,干脆就寫篇關于美人的吧。”我又約了徐城北大兄,連我自己亦算一個,湊成了老中青三篇《關于美人》,交給《星光》雜志發表。這原是一時的游戲,未料在這冊《留夢集》里,恰做了點睛之筆。
幼兒之教育
張中行翁《說夢樓談屑》里有篇《幼兒之教育》。文章的題目是羅素用過的,行翁要說的,也是重復與闡釋羅素文中的意思:“日積月累,讓孩子領悟:他也是常人,只有做好事的自由,沒有胡鬧的自由。”此文在行翁文章里不算是重要的,可于我個人卻有些重要。
文章寫于一九九一年。那時北寧市教育局辦了一份報紙《北京教育報》,調我去負些責任。報紙一周僅一刊,共四版,我管一版要聞與四版副刊。我的興趣當然是在副刊,文化界的熟朋友們也都來給我捧場,如李鐸、韓作黎、藍天野、牛星麗、王玉書諸位。行翁說:“你編報紙,我哪能袖手旁觀啊。”他說著話,就拿給我這篇一千兩百字的文章:“這篇跟教育有關。”我說:“夠仗義的。平時是不催不寫,這次很主動啊。”老先生笑說:“咱們差不多天天見,我要是不主動點兒,你天天來找我要文章,我可受不了。”
我拿了文章隨即發稿。哪知此稿到了我的頂頭上司常務副總編輯手里,竟遇到麻煩。這位上司找我談話,提醒我說報紙新創,不好總發熟人的文章。我辯解道,我跟此老固然熟識,但以此老在學界的資歷來給我們這樣的小報寫文章,亦是我報的榮幸。上司默然無語,我也就告退了。待到校樣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此文僅剩七百字了,忙去找上司交涉;上司冷笑說:“什么老學者啊!我已經了解過了,他就是人教社一個退休老編輯。給他發了就不錯。”我正是年輕氣盛之時,聽了這話頓時就翻了臉:“我有兩點意見,第一是我代表老先生收回文章,不發了;第二,這份工作我不要了,你這種水平不值得我伺候。”我從此就脫離了所謂“體制”,至今再也沒有在國內的單位工作過。行翁知道我為此文而辭職的消息,跑到我家來勸我:“不就是一篇文章嘛!你有困難,就退給我不就成了,何必置這個氣呢。”我答:“上司的水平是我無法改變的,不出這事,以后也會有別的事。”現在我仍不為當時的決定后悔,可是,想到今天仍然有許多人是沖著種種的“帽子”來看文章,如此的風氣,豈是一個兩個人辭職所能扭轉的呢。更說句得罪人的話,赫赫如《隨筆》雜志,起初也退過行翁的稿,并且附了封用平易近人的語氣寫的信,說希望行翁能“寫點兒有意思的文章”。單自文章而言之,不頂著“國學大師”的帽子,行翁的文字大概也就是個退休編輯的投稿吧。
解味翁周汝公
忘記了是哪一年,我去解味翁周汝昌先生家串門的時候,腦子一熱,就放大音量替張中行翁喊出幾句肺腑之言。我說:“中行先生走紅,您有首倡之功!感謝您!”汝公雖然耳沉,這句話卻是聽清楚了的,我看到他臉上露出笑容。坦誠地講,我很愛汝公的文雅。以前我們住得很近,只相隔著一條名義叫河的臭溝。黃昏時分,有時在溝邊能看到汝公散步,面龐清秀,白發飄飄,衣著整潔,步履因盲而顯得格外飄逸。那樣的書生風度,時下是見不到的了。
張周二老相識較早。周汝公,才子也。成名早,乃是張伯駒的朋友,在《春游社瑣談》里號稱“玉言”;名氣大,大到名震廟堂,且至今仍不時成為話題人物。中行翁之得譽則是遲至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了。行翁《負暄瑣話》印出,汝公率先作文為之介紹,戴上世俗的眼鏡來看,這就要算是提攜了。朋友間或許不必說過多客氣話,但行翁最初的著述,確實從汝公那里得到許多鼓勵。他們的交情,記錄在行翁《說夢草》里。行翁詩有《拙作負暄瑣話重印解味翁再以詩題之即步原韻卻寄》云“執筆仍多事,還珠又幾人”,這是把汝公視作知己的意思。
但是,至《負暄續話》付梓,行翁卻做了篇很特別的文章《得失寸心知》。其緣起是,汝公來信盛贊《汪大娘》,曰:“不遇張中老,誰傳汪大娘”,又稱“以為此堪壓卷,其他即不復讀,亦無不可也”。汝公更是“興之所至”發言,說“《藥王廟》一則不及他篇精整,亦乏精彩,可算敗筆”。彼時行翁正在“出山”的興頭上,周之興碰了張之興,行翁便不客氣地對解味翁說了“得失寸心知”的話。
糖火燒的交情
最近遷居京郊的通州,想到四位古人。一位是我不熟的,明末李卓吾,其晚年住在通州,墳在離我不遠處的北關。另三位,是我很熟的張中行、新鳳霞和劉紹棠。新鳳霞,我稱她鳳阿姨,行翁稱她鳳大姐;其身世不詳,據她說,她的出生地的可能之一是通州。劉紹棠與我的姨夫梁紹成是一生的好友,劉是通州人,又寫了一輩子通州。行翁則以通州為第二故鄉。他在這里讀了六年師范學校。行翁對通州念念不忘的,是大順齋的糖火燒。大順齋是清真鋪,所做的糖火燒特別講究,油是本地產的小磨香油,桂花是天津的甜桂花,紅糖是產自廣西梧州,芝麻醬是細白芝麻所制。上世紀三十年代有名的故事,伊斯蘭教徒去朝圣,所帶食品在途中都發了霉,只這糖火燒連味道都沒變。據說印度總理尼赫魯來華時,點名要吃大順齋糖火燒。
行翁在《虛增實減》文中道:“我們老夫婦早點吃的糕點,孩子問買什么樣的,必不假思索就答:‘要大順齋的。’”“還買了贈人,如果是親手贈,還要以一句話為媵,是:‘這是我的第二故鄉通縣產的,你嘗嘗!’”我搬到通州即去尋找大順齋,心下想著的是,買點糖火燒,用于祭奠這幾位的時候。大順齋是找到了,那里卻竟然不賣糖火燒了。絕了。
還記得九十年代初,《民主》雜志要開劉紹棠雜文研討會,劉希望我代約中行翁。我對中行翁說:“您跟劉紹棠是大順齋糖火燒的交情。”老爺子遂欣然而往。那天會是在文采閣開的,還吃了飯,同席的有楚莊、葉君健、金開誠諸位。說的話則完全跑題,只說了幾句關于劉的雜文的,就轉到京戲,轉到馬上要拆的吉祥戲院,拽都拽不回來。金開誠說,六十年代初正在餓的時候還去吉祥看戲,路過藥鋪,靈機一動,進去問:“哪種藥丸子個大?撿個大的來幾丸。”賣藥的說:“您得說有什么病啊。”金答:“就是餓。先填飽了再說。”說此話時,大家臉上都是一臉苦笑。這是行翁與劉紹棠唯一的一次會面。
(選自《沉煙心事牡丹知》/靳飛 著/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08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