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讀書》”揚之水——《梵澄先生》讀后

徐梵澄(1909-2000)，原名琥，字季海，湖南長沙人，哲學家、印度史學家、翻譯家。曾就讀于武漢中山大學歷史系及上海復旦大學西洋文學系。1929年至1932年赴德國海德堡大學哲學系留學?；貒?，受魯迅之囑，有規模地翻譯了尼采的著作。1945年遠赴印度，潛心研究中、西、印文化。1978年回國后，他的個人學術研究達到峰巔，代表作為《老子臆解》、《陸王學述》。被人們稱為“梵澄先生”的徐梵澄在多領域、多學科有諸多成果，他是“20世紀中國學人兼及中、西、印三大學術文化之屈指可數者”。

本文提及的揚之水(即趙麗雅，原《讀書》雜志編輯)女士在工作期間接觸最多的就是梵澄先生，生活中點點滴滴的記錄向我們展示了一位不張揚，不炫耀，卻栩栩如生的梵澄先生。“十年《讀書》”，揚之水刻骨銘心，不同場次，三復斯言。前幾年來信亦念茲在茲，申言“再過十年，大概我可以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寫我與《讀書》……我記憶力極差，但幸而有二十年不曾間斷一日的日記，主要情節總是在的”。未及十年，部分日記已先后披露。草長鶯飛雜花生樹之際，“日記中的梵澄先生”輯印成《梵澄先生》面市，卷首有題，“謹以此冊紀念梵澄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原來如此!孤陋所見，恐系當世為數不多、甚至唯一紀念。唯一，不足為怪，因為知道徐先生名諱及其學問功業者，實在極少、極極少。據聞，徐先生身后數年，十六卷文集出版，參加座談會的多位老中青學人，不知作者何許人也。所以揚之水“日記”親見親聞徐先生種種，大有益于“普及”這位大學者，功德無量。

大學者鮮為人知，考其所以，和先生滯留印度三十余年(一九四五——一九七八)，與國內幾近隔絕有關。更和先生所治“精神哲學”有點東方神秘主義，有點不食人間煙火難與我輩世俗眾生道有關。而且即使道了也是白道，我輩難知其然，更難知其所以然。以上自屬無知者無畏的枉說，其根據不過鄙人一己之感。例如大體知曉徐先生幾本著作、譯述名目，卻從無找來拜讀之欲求。因為書名本身即“莫名其妙”。偶而讀過先生幾篇短文，似乎字字認識，句句了然，但連貫起來，終究“不知所云”。這種閱讀感覺真真奇了怪了。此次讀揚之水日記，我對“字字認識”也有了懷疑。日記附載先生致女士書札六件，稱謂均作“麗疋大妹”，“大妹”而論“疋”計，難以想像。后查《說文》古有疋、雅通假之說。不知先生文中之“字”有多少通假，豈敢妄言“字字認識”。總而言之，仰之彌高，高不可攀是也。且想像中先生形容，骨格神異清奇，宛如達摩祖師法相。我輩眾生，只能盼有頂禮膜拜份兒，足矣。

揚之水“日記”好就好在不是頌圣禮佛，而是展現一位“人間梵澄”供我輩眾生親近。統而視之，終身未娶的耄耋老人，七情六欲，樣樣俱全，又各臻化境，獨具天機情趣?；蛴腥搜?，先生晚年乃治學問道第三個、亦即達于峰巔之高峰。未識究竟，不敢妄言。聽揚之水娓娓道來，所能感知者是先生終身墳典耕耘，詩書自華，成平常心，故著書立說，舉重若輕、從容坦蕩。宛若培藝大匠，不甚著意，經營出花石泉樹，各得其所，可以入詩入畫的“自己家園”。心靈滋潤，審美愉悅存焉。多年前我有短文，言及楊樹達先生于音韻訓詁之學發現詩意，推想一切學者高人莫不如此。

徐先生所治“精神哲學”大概更與“詩境”有無相通。蓋以詩、宗教、哲學實實渾然一體難分辨也。但我于先最為艷羨者，乃其桑榆晚景，孤身獨處，無衰颯氣而富盎然生機，謂之朝氣蓬勃亦不為過。揚之水曾寫通脫爽朗的金克木先生，晚年相見，必“快死了，快死了”念念有詞。徐先生似從未言及于此。觀其與揚之水時或無傷大雅的諧趣，腦筋急轉彎般機鋒過招，真是赤子之心未泯的童趣天然。佳話美談，不勝枚舉。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日所記二事，可為代表。其一，徐先生談對門而居小姑娘“愛娃”，時年七歲。爸媽都上班，小時候便由徐先生照料。抱來放在桌上、膝上，常尿濕先生衣裳?！耙粴q左右吧，還不會說話，穿了姐姐穿破的一雙鞋來找我，指著眼前的一個洞，嗯、嗯地向我告狀。沒有辦法，我親自跑到百貨商店去給她買了一雙”。繪影繪聲，口氣有點無奈。而含飴弄孫之“飴”盡在“無奈”中。這“飴”則是先生自己滿腔愛心、一片童心才能換得的。其二，轉述便失真趣，只宜原版原文照抄:

問起請他給陸灝寫字的事是否應允，他先笑了起來，拿起桌上的一張紙讓我念:

易久

裘齡

石以鉞

陸灝

尚武

石恬中

靳道峨

孟嘉理

易桐

董丹

石光動

田新

賀愚

我念了一遍，不解其意。于是要我再念，仍不明白。還要我念，這次方讀出一句:一九九〇。于是接了下去:十一月六號上午十點鐘請到我們家里，一同東單吃廣東點心和魚。

老先生也夠詼諧!

他笑道:“是看了信中的陸灝二字突然想起來的?！?/p>

一冊薄薄日記中，“人間梵澄”讀不盡，說不完。——既說不完，不說為是。接下去理應說說日記的“記者”揚之水。停筆沉吟，似可不說，因自掏腰包購進這冊小書之讀者，多半是沖著“揚之水”三字來的老中青各色“水粉”，對“記者”之熟稔，遠勝不佞。年來日記陸續披露，已見報刊及網絡多有佳作揄揚得當，無待馬后炮多嘴多舌?！笆辍蹲x書》”揚之水追隨梵澄先生恰整整十年，乃伊人璀璨年華一項重點工程。日記中零零星星有多處先生以獨特方式，對待這位“拼命三郎”追求完美精神之評點，似應摘引一二，不枉伊人十年辛勤非尋常。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有記，先生談自己壽誕之期云:“有多少人打聽，至今秘而不宣。連最好的朋友也沒有告訴。說到這里想起什么，乃道:你比最好的朋友還要好了?”這個問號，有點意思，先生神情宛然，連自己都弄不明白緣何為此。試為一解:此之謂魅力——不卑不亢、誠、信、情“之水伊人”式魅力。由此想到另一話題。聞有人言:先生少為人知，原因之一是終身無入室弟子。言之有理，先生如何考慮不得而知。一般而言，人品、功底、志向能窺門戶已難，何談入室。然據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一日所記，先生的確打過揚之水“主意”，且明知希望甚小，還是進行了玩笑式試探，以下摘引，可證我言不虛。本是談揚之水為先生抄稿子，先生要付償，她表示“不必考慮”，接下去是“過了一會兒，又忽然說道:你該拜帖子了。于是告訴我，何以為拜帖子。但末了卻說:這是開玩笑，你可不要給我送帖子。”平平淡淡文字，真真切切情事，先生用心良苦，讀來有戚戚焉。其一，此事未諧，私心不知是否為憾，頗為矛盾;其二，女弟子自有優長，過從既久即成貼心小棉襖。然也有難以照料周全處，一旦罷課抗議，撒嬌放賴，師道尊嚴，往往掃地以盡。鄙人于此，略有體察。梵澄先生世事洞明，自不待言。故通覽日記，先生對善解人意進退得體的揚之水女士，也是頗為矜持的。玩笑、諧趣，矜持一法而已。此類細節，品之津津有味。活脫脫“人間梵澄”即在眼前，更多了份親近、親切。揚之水無意作文，信筆記下，本身亦在其間，神情畢現。嘆觀止矣。

換個話題，以之終篇。要說幾句的是揚之水“十年《讀書》”，何以為刻骨銘心情結?葫蘆里有些什么藥，她自己現在也未必能說個一明二白。只能待“十年之后”其“日記”(自言約七十萬字)娓娓道來。朽木不揣冒昧，妄作解人，一斑窺豹而已。空口無憑，且說一樁去之不為甚遠的故事。一九九七年揚之水辭別《讀書》，結束職業編輯生涯。曾有信來談及日日讀稿、編輯、校稿種種苦楚。不料臨去秋波一轉，運用十年《讀書》人脈，以人見人愛的蠅頭小楷作書組稿，促成一套兩輯共二十冊的《茗邊老話》問世。每本三萬字巴掌大硬皮精裝小書，以當時條件堪稱精致典雅，揚之水序言中稱曰“雅集”，并引《詩#8226;白駒》“以永今夕”“以永今朝”為之“祝?！保渲亓鬟B，情志殷殷。而參加“雅集”人物年齡限在七十歲以上，近年所謂“文化老人”是也。印象最深的是五十年代“清華園里好讀書”的資中筠女士，勉強算是七十歲而得勉強雅集，自序頗引為幸。如此說來，揚之水“十年《讀書》”情結，系于所謂“文化老人”者分量不輕。何以故?當日未求甚解。近年“民國那些人和事”為題文字頗具氣象，借以掂量伊人心思，似有一得之明:老人們的“民國味”令其心向往之是也。按:眾老人多半生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始，在籍民國國民。而“五四”狂飆甫去，乃在“后五四”社會文化大氛圍中長大成人，籠而統之的“五四”精神塑造心靈、性情、人格，天然地構筑成毛主席精辟論述之“心靈深處有一個小資產階級王國”。“小國”之君們舉手投足，進退應對總散發出各具特色又基調相近的氣息，稱“民國味”頗為恰切。至于揚之水作為雅集善舉東道主，是否也屬“小國之君”沾染“民國味”，天知地知，我不敢言。反正她刻骨銘心十年《讀書》情結，與之相關，可備一說。

(選自《野坡散記》/朱健 著/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