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已經是民國的第四個年頭,袁世凱大總統正在有力地控制著整個國家。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進入第二年,歐洲在戰火中戰栗、顫抖、煎熬,中國的民族企業卻正進入發展的快車道。中國的新文化啟蒙的狂飆正在醞釀之中。二十一歲的廣東東莞人袁振英就在這時從香港皇仁書院考進了北京大學。一個從沒有離開過廣東與香港的年輕學子,從悶熱的亞熱帶地區來到了四季分明、秋高氣爽的民國首都北京。
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這也是中國第一所官辦的大學,它容納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學生人數逐年遞增,1913年為781人,1914年增至942人,1915年更增至1333人。初來北京的袁振英還只會說英語與廣東話,他來的最初日子里的伙伴也只能是廣東籍的同學,和其他省份同學交往時,只能夠用英語對話或者把想表達的意思用漢字寫在紙上交流。
當時,北京大學的學系稱為“門”。各系沒有設系主任,系務由學長直接主持。文科有四個門,即中國哲學、中國文學、中國歷史和英文四個學門。袁振英本來想學西洋哲學,但當時北京大學只有中國哲學專業,袁振英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當時的“英文門”。他的同班同學中有李季、許德珩等。
北大第一怪人
1915年9月,北京大學開學典禮舉行,由當時的代理校長、工科學長胡仁原主持。他作了一個簡短的開場白后,作為英文門教授的辜鴻銘便首先站起來發言了。這是袁振英第一次見到辜鴻銘,發現這位教授“背后拖著小辮子,身上穿了‘乾嘉道’(指清代的乾隆、嘉慶、道光三個時代)間長袍馬褂,頭上又戴著陳舊的破帽,腳上又穿著布靴。統統是骯臟的、龍鐘的狀態。委實令人討厭和可笑”!
與袁振英同時入學的哲學門學生馮友蘭也看見辜鴻銘寬袍大袖地端坐在主席臺上,他們作為新生一起聆聽了他別開生面的即席演說。據馮友蘭回憶說,當時辜鴻銘的演說并不帶稿子,也沒有什么章法,基本上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完全是即興式的。那次他的發言很長,感情也很激動,主要是罵當時的政府和社會上的新鮮事。辜鴻銘語帶嘲諷地說:“現在做官的人,都是為了保他們自己的飯碗。但是,一定要知道,他們那些人的飯碗,可跟咱們普通人的不同。他們的飯碗實在是大得很哩!那里不僅可能裝洋樓,裝汽車,還可以裝姨太太。”說著,突然又變了一個話題道:“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簡直變得越來越不像樣子了,真可謂怪事多多。但看啦,現在的人寫文章,不但句子不通,就連所用的名詞都不通。譬如,就說今天很流行的‘改良’這個詞吧,以前的人都說‘從良’,而沒有說‘改良’的。既然已經是‘良’了,你還改什么?”
這位辜鴻銘被他的北大同事周作人認為是北京大學第一怪人,他是“英文門”最知名的教授,也正是袁振英的英文教師,現在很多人都以為是1917年蔡元培主長北京大學之后才聘任他的。其實,這是一種誤會。據現有資料來看,至少在1915年,辜鴻銘便已經是英文門教授。至于蔡元培出任校長之后對辜鴻銘所做的,只是繼續續聘而已。共和之后,還留著發辮,這是前清遺老的標志,象征著政治上忠于已經退居紫禁城一隅的大清宣統皇帝——愛新覺羅#8226;溥儀。歐美人知道辜鴻銘,是因為讀了他翻譯成英文的中國經典著作。在他們看來,辜鴻銘的獨特發辮不止帶有政治效忠的色彩,更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化身。他對中國傳統文明的百般維護與他英文水準的出類拔萃,這兩點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便成了令人倍感興趣而又深為困惑的謎。就像辜鴻銘的北大一位同事所說的,“一個鼓吹君主主義的造反派,一個以孔教為人生哲學的浪漫派,一個夸耀自己的奴隸標幟(辮子)的獨裁者:就是這種自相矛盾,使辜鴻銘成了現代中國最有趣的人物之一”。美國學者艾愷,在他直接用漢語寫作的《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一書,曾這樣評價辜鴻銘:“一戰之后,在戰時與戰后歐洲悲觀與幻滅的氛圍中,與泰戈爾、岡倉等成為東方著名的圣哲者的,是辜鴻銘,不是梁漱溟或梁啟超”。但國共兩黨相繼執政以后,長期按意識形態與政治標準評判人物,辜鴻銘遂長期被定位成最頑固冬烘的歷史人物,而其真實的一面已不為人所知,作為學生,袁振英對辜鴻銘的片段回憶讓我們窺見這位“辮子教授”更鮮活的真面目。
“辮子教授”印象
袁振英可以輕松地接近這個看似冬烘的怪物老師。他回憶說:“我在北大,由民國四年至民七到了畢業,差不多沒有一天不同他見面。”
辜鴻銘特立獨行,標新立異,和一般人并不親近,但與袁振英等幾個學生倒來往密切。他曾把自己的許多著作印給學生們。其中代表作便是《春秋大義》,也就是名為《中國人的精神》一書,書封面的四個字是當過大清王朝外務部大臣的梁敦彥題寫的,梁敦彥常在辜鴻銘生活困難的時候資助他。袁振英說這書,“那時定價五元,常存(在)北京外國飯店出售”。袁振英將這本有辜鴻銘簽名的書珍藏了許多年,最后卻在戰亂中遺失了。除了校園里、課堂上的接觸,袁振英等還登堂入室,到辜鴻銘在東椿胡同的寓所做客。袁振英回憶說:“他常常請我們到他家里談天,他的女兒也常常同我們的同學跳舞和打臺球。因為他說跳舞是西洋一種很要緊的禮儀,很像我們中國古代的進退左右的禮儀一般。”也許看到袁振英是廣東人,辜鴻銘在交談中,對近代領風氣之先的廣東人贊譽有加,“說只有廣東人才遺留了中國民族的真性情——節氣,剛烈……其他各省都是不及的!”當時這一席話聽得從小就崇拜袁崇煥、英雄主義情結濃厚的袁振英眉飛色舞。兩人聊到興頭上,辜鴻銘甚至常用起粵語罵人的粗話——“丟那媽”。
課堂上的辜鴻銘也讓袁振英著迷。這位老師常常教學生念英文本的《千字文》,念著“Dark skies above the yellow earth”等句子。音調很足,口念足踏,全班搖頭晃腦地合唱。畢業近二十年的時候,袁振英還回憶道:“現在想起來,也很覺可笑。看他的為人,越發詼諧滑稽,委實弄得我們樂而忘倦,這也是教學的一種方法,所以學生也很喜歡。”1917年,新派的胡適也到英文門任教,風頭蓋過了辜鴻銘,但在袁振英所在的班上,辜鴻銘稱“很得學生愛戴,胡適之先生也比不上”。這個印象也得到袁振英同班同學李季的驗證。李季翻譯出版過《社會主義史》和《馬克思傳》等影響重大的著作。1918年畢業后,胡適曾安排他在北大代英語課,但他對胡適卻沒有好感,后來更是不斷寫書批判胡適的思想與學術,卻大贊辜鴻銘乃“全中國英文學巨擘”,“為人極嚴正、剛直、廉潔,不獨擅長外國文學,并精研西洋的歷史,素為世界有名的學者所推重”。李季對此特別記述說:“自C去而辮子先生來,我們不啻‘撥開云霧見青天’。”李季認為北大幾年間,自己與辜鴻銘“關系最深,得益也最大”。
頻繁的接觸中,袁振英發現辜鴻銘的記憶力特強,在少年時代所學得的詩歌,終身還不忘。袁振英便問其緣由,辜鴻銘就告訴他說:“外國人用腦記憶(remember by brain),中國人用心記憶(remember by heart)。”這玄而又玄的解釋讓當時的袁振英聽得一頭霧水。
辮子教授精通國內多種方言與多國語言,特有的語言天分也是最讓學生佩服的。袁振英滿懷景仰地贊嘆道:“他說得很好的廣東話、福建話、上海話、北京話,……他又精通英德法各國文言;希臘、拉丁等死語,也可同他人談話(當時有一教拉丁文的德國教授,也常常同他說拉丁語)。聽說他總共懂得九國文字,不過他的著作還有許多譯本寄給他,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國文字;又聽說他討了一個日本姨太太,他的日本話也很好!”辜鴻銘的記憶力及語言天分和他的成長環境有極大的關系。1857年7月18日,辜鴻銘生于南洋馬來半島西北的檳榔嶼(馬來西亞的檳城州)一個英國人經營的橡膠園內。早年,他祖輩由中國福建遷居南洋,他的父親辜紫云是橡膠園的總管,操流利的閩南話,能講英語、馬來語。他的母親則是金發碧眼的西洋人,講英語和葡萄牙語。生為混血兒,辜鴻銘自幼就表現出對語言有著出奇的理解力和記憶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辜鴻銘雖然熱愛并捍衛中國傳統文化,但他漢語基礎并不過硬,這點倒是和在香港求學較久的袁振英有同命相憐之處。袁振英和他們的同學都發現辜鴻銘的一個弱點,就是漢字寫得并不純熟,“辜先生本來不大懂漢文,與嚴幾道一樣,大家都是后來學的。不過他在黑板寫的中文,常常漏去一撇或一劃,很不好。”辜鴻銘的另外一個北大學生羅家倫在回憶中也同樣提及這一點。所以,辜鴻銘的英譯漢的成就遠不如他的漢譯英的作品有影響。袁振英舉例說:“他平生很喜歡由漢譯英,剛剛同他的同鄉(閩人)嚴復和林紓相反。他只有《癡漢騎馬歌》一本詩是由英譯漢的。”“《癡漢騎馬歌》英譯漢,譯為五言詩,很不錯;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早已絕版了。”
外表看似古板的辜鴻銘在不茍言笑的袁振英的眼里是個非常機智、風趣、詼諧、幽默的老頭。袁振英稱辜鴻銘“常常很喜歡說笑話,大概老人家的性情有些類似小孩子吧”。20世紀30年代,袁振英在提倡幽默文字的林語堂所辦的雜志《人間世》曾經撰文紀念辜鴻銘,在署名“震瀛”的這篇文章中,袁振英給了辜鴻銘有趣的評價:“辜先生不但是幽默的老前輩,并且是中國留學生的老前輩。”
辜鴻銘是公開贊成一夫多妻的,他一個最出名的比喻流傳甚廣:“人家家里只有一個茶壺配上幾個茶杯,哪有一個茶杯配上幾個茶壺的道理?”袁振英還列舉了辜鴻銘所持的理由:“辜先生主張納妾的理由,他以為男子到死還可以傳種,女子到了四五十歲便失其效用了。并且各種冒險的事情多是男子擔任,所以男子死得多,弄到女多男少。并且從生理學來講,世界的統計,生一百個男孩子,就有一百零五個女孩子,所以女子一定多于男子。如果實行一夫一妻,一定世界上有許多怨女!”有趣的是,辜鴻銘還身體力行,娶了不止一個老婆,可這位教授平生也最怕老婆。袁振英曾經舉了這樣一個例證,“辜先生怎樣怕老婆,現在舉出一個例:北京多叫化子,有一次叫化子又來到門前,他照常例又給了錢,但他的太太便拿飯碗向他的頭顱擲去,因為老太婆反對這種無度的慈善事業,如尼采一般”。辜鴻銘也并不隱瞞這些,和袁振英這幫學生談到這些事的時候,便帶著自嘲的口吻“告訴我們:‘老婆不怕,還有王法么。’這是他的幽默”。對辜鴻銘的機智,袁振英舉出了許多例子:“一個人問他:‘為什么中國的方言那么多?’他反問:‘為什么歐洲的方言那么多?因為中國土地大,人口多,實等于全歐洲!’”
辜鴻銘的幽默并不只表露在日常生活中,也用來顯示自己的政治態度。他用特立獨行的行為、戲劇化的效果來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于腦后留著的那根細長的辮子。共和時代依舊拖著辮子,是辜鴻銘留給北京大學校園的古怪印象,他因此被看作頑固的冬烘先生。袁振英對辜鴻銘留辮子、穿長袍馬褂有段有趣的記載:“在亡清時代,辜氏是一個維新派,不過在宣統遜位的時候,他還是西裝剪發,他便馬上戴上了假辮子,穿回長衣馬褂,叫黃包車夫拉著巡游北京城,結果給警察拉到警區去!這可以見得他的幽默,同時也見得他的反抗社會!”
帝制與文化
辜鴻銘熱愛中國傳統,并始終如一地向歐美人介紹中國文化。袁振英用一句話概括自己的恩師的思想傾向與行為特征:“一句話說,辜先生以為中國事事都是好的,外國事事都是壞的!”比如《三字經》是過去幼童的啟蒙讀物,辜鴻銘就把它夸得完美無缺,還用到英語教學的課堂上。袁振英后來寫道:“‘人之初’也有英文本。他說‘人之初’一書,里面有許多科學,開宗明義便說‘性本善’,有關于人生哲學問題,與法儒盧梭的論調相同:什么‘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是數學,‘日水火,木金土’……是物理化學,什么‘三綱五常’又是倫理學;什么‘天地人,日月星’,又是宇宙論,天文學等。有講到君臣父子……全書都是很有教導小學生價值的。”他也證實,“辜先生不但贊成小辮子,小足,并且贊成納妾,主張一夫多妻制度,很像康長素主張拜跪一般,因為人類膝頭有何用處?”辜鴻銘對中國傳統的愛到了沒有選擇的極致地步,也包括后來最為人詬病的忠于帝制。但辜鴻銘只效忠愛新覺羅皇族,對袁世凱的復辟帝制并無興趣。袁振英與辜鴻銘師生兩人對袁世凱洪憲帝制的反對與消極態度倒是共同的。
1915年,新生的共和國已經進入了第四個年頭,但它沒有成熟長大,專制舊傳統根深蒂固,而新事物已日趨凋零,共和政體時刻有夭折的危險。復辟的風聲開始流傳。這年元旦,《總統選舉法》公布,規定大總統不僅可以終身連任,而且有權指定自己的繼承人。此前的1914年9月28日,輕易不出宮門的大總統袁世凱到北京孔廟主持祭孔。他看上去不知疲倦,跪拜從容。短短三個月后,袁世凱出現在北京天壇,他神情的莊重與專注,甚至超過了清朝皇帝祭天時的虔誠。紫禁城里前清遺老們開始惶恐不安,他們開始意識到,復辟的不是大清皇室,是袁大總統自己想變身皇帝。他們做好了主動讓出紫禁城、遷往頤和園的心理準備。
袁世凱與袁振英同是袁氏家族的后人,而東莞正是明末民族英雄袁崇煥的故鄉,這讓許多攀龍附鳳的人都出來擁戴袁世凱黃袍加身,以圖分一杯羹。袁振英自己也提到了這一點,他寫道:“袁世凱認是袁崇煥之弟崇煜后人,所以與葉恭綽世伯合編《北京嶺南文物志》的張次溪的父親篁溪便代表東莞人‘勸進’了!”但袁振英對袁世凱背叛誓言、顛覆共和國政體的行為極為痛恨,圖謀阻止。他便與幾個同學向《順天時報》投稿,反對袁世凱稱帝。《順天時報》是北京日本僑民機關報,袁振英深知不希望中國長久統一的日本政府也不贊同袁世凱做皇帝,因為1894年第一次中日戰爭的爆發便和當時在朝鮮主事的袁世凱有莫大的關系。只是因為戰爭爆發前夕,袁世凱已經內調回國,他在朝鮮與日本人交惡的事情才不為人所知。當時,袁振英的同學曾對袁振英說:“你們姓袁的也反對袁氏,袁氏一黨不成功了。”
袁世凱很喜歡看《順天時報》,以了解日本人的態度。袁振英等人的文章刊載以后,袁世凱政府頗為驚訝,專門派人調查,但袁振英他們有驚無險。他后來回憶說,政府方面派人“由郵政查到北大來,但找不到我們”。可笑的是,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想做皇太子心切,便投其所好,偽造《順天時報》,讓袁世凱誤認為日本人也支持他當皇帝。結果,袁世凱決定廢止共和,過一回皇帝癮。但由于蔡鍔將軍在云南發動護國運動,日本等國也表示不支持帝制。眾叛親離之下,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覺得大勢已去,只好宣布取消帝制,恢復民國。
吊詭的是,袁振英1912年就已經相信了無政府主義,思想激進。他雖然反感袁世凱復辟,但認為恢復王朝專制是可以理解的。可他的老師辜鴻銘是個拖著辮子的著名保皇派,一向尊崇帝王制度,卻也對袁世凱稱帝極為鄙夷,乃至不屑一顧。當初,他在大清帝國兩湖總督張之洞幕府服務時,就疑及袁世凱的人品。他效忠的是愛新覺羅家族,而不是袁世凱這個“洪憲”皇帝。羅家倫后來的一段回憶可以作為佐證:“辜先生有一次談到在袁世凱時代他不得已擔任了袁世凱為準備帝制而設立的參政院的議員。辜先生雖是帝制派,但他主張的帝制是滿清的帝制,不是袁世凱的帝制。有一天他從會場上出來,收到三百銀元的出席費,他立刻拿了這大包現款到八大胡同去逛窯子。北京當時妓院的規矩,是唱名使妓女魚貫而過,任狎妓者挑選其所看上的。辜先生到每個妓院點一次名,每個妓女給一塊大洋,到三百塊大洋花完了,乃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1917年7月,辜鴻銘卻卷進了張勛復辟一事。蔡元培知道他的政治立場,但仍然繼續聘他,蔡元培的解釋是:“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對愛新覺羅家族的統治與帝制的舊情難忘,是辜鴻銘的一大特征。袁振英曾經回憶過辜鴻銘的一件事,證實這位辮子教授對帝制的癖好:“他常常叫我為Monarchist,他也以Monarchist自居,因為他是一個復辟黨。他在宣統的復辟傀儡怪劇開幕的時候,曾經做過外部侍郎。他在蔡孑民先生辭‘北大’校長的時候,他也跟著別人主張挽留,歡迎復位;人問他的緣故,他說:‘因為我贊成蔡先生復辟!’”
辜鴻銘為自己終生對中國傳統的愛感到自豪,他解釋自己貌似前清的忠臣,實際上更是中國文化的仰慕與捍衛者。他把自己對愛新覺羅家族的政治忠誠與中國文明連接起來,在更高的文化層次上為自己作辯護。辜鴻銘寫道:“許多外人笑我癡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國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國之文明。”對留辮子一事,曾在北京大學就讀的湘西學子沈從文曾經聽到辜鴻銘對學生們所說的話:“你們不要笑我這小小尾巴,我留下這并不重要,剪下它極其容易;至于你們精神上那根辮子,依我看,想去掉可不容易。”辜鴻銘這段話,讓沈從文意識到靈魂的束縛才是最難以擺脫的。沈從文成了教授之后,經常對學生引述這段話,晚年去美國各大學演講,也將其作為一個富有哲理的掌故一再引用。
因為對中國傳統文化始終如一與真誠的愛,辜鴻銘一生的成就也集中在這里。民國第一任總理唐紹儀當年是曾經留學美國的幼童,熟悉西方政情民風,深知辜鴻銘作為中國學者而著書立說,贏得了歐美學者普遍景仰。他認為辜鴻銘在1928年去世未得當時的“國葬”禮遇是很大的憾事,會讓西方人覺得中國政府不知禮遇文化名人。王寵惠早年留洋,當過內閣總理與外交部長等職務,且是在北京大學任教過的辜鴻銘同事,他認定辜鴻銘學貫中西,榮獲各國贈送的博士學位達十三次,“其為國爭光,馳譽國際,曠古未有”。而作為弟子,袁振英用贊許的口吻寫道:“他是中國唯一的文人最給外國人崇拜的,因為他能夠把中國固有的文明,宣傳到外國去,不像別人只說外國的東西好!”他反對辜氏的頑固態度,但卻同情其熱愛中國文化,并不懈地向外進行傳播的精神。
惺惺相惜
辜鴻銘對主流社會與文化的叛逆,有眾多的解釋,當然這些解釋也涉及到解釋者自己的政治信仰、知識結構與性格特質的偏向。
同在北京大學執教、后來成為外交官的溫源寧著重從性格心理上來解釋辜鴻銘現象。他認為:“在生前,辜鴻銘已經成了傳奇人物;逝世之后,恐怕有可能化為神話人物了。其實,他那個人,跟目前你每天遇見的那許多人并非大不相同,他只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
溫源寧進一步解釋說,辜鴻銘留辮子只是出于一種個人的心理需要,他以叛逆為樂,而心理上的叛逆左右了他的政治態度,是為叛逆而叛逆,在叛逆中肯定自我,并找到樂趣。溫源寧評論道:“他的最明顯的特征是,他決不是哲學家,——這就是說,他決不是思想在先生活在后的人。辜鴻銘喜好的是佳肴美味,他所以致力于思想,只是因為思想給生活添些光彩,添些體面。他自始至終是個俗人,不過有這么一個差別——一個有思想的俗人。他的孔子學說,他的君主主義,和他的辮子,無非是用來裝飾一下消耗在純粹娛樂上的生活。他的身形瘦削、枯槁,并不是思想的牽累所致,那牽累,乃是來自追求、才智、美感和凌駕他人之上的奢望。他留著辮子,有意賣弄,這就把他整個的為人標志出來了。他脾氣拗,以跟別人對立過日子。大家都接受的,他反對。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視。他所以得意揚揚,就是因為與眾不同。因為時興剪辮子,他才留辮子。要是誰都有辮子,我敢保證辜鴻銘會首先剪掉。他的君主主義也是這樣。對于他,這不是原則問題,而是一心想特殊。共和主義大流行,所以,他恨它。他夸耀君主主義,跟一個花花公子夸耀自己的領帶一樣。真的,稱他為才智方面和精神方面的花花公子,決不是不合適的:正如一個花花公子日日夜夜注意自己的服裝一樣,辜鴻銘也是煞費苦心以求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與別人判若鴻溝。”
羅家倫是辜鴻銘在英文門的弟子,在讀時就是北京大學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后來更是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日后擔任過中央大學校長等。據最近披露的史料,他曾經進言校方,歷數辜鴻銘不應該站在講臺上的理由,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學生,羅家倫的這一行為最后導致辜鴻銘被迫離開了北京大學的講臺。在對辜鴻銘的攻擊中,他特別提及辜鴻銘的保守的政治態度。作為學生,羅家倫更喜歡年輕的英文教授胡適。胡適1917年從美國歸來任教北京大學,他的自由主義思想與理性的態度贏得了許多學生的崇拜,也包括羅家倫。不過中年之后,羅家倫對辜鴻銘的判斷明顯有變,對當初對辜鴻銘的冒犯傷害存有內疚之心,不僅未再炫耀驅趕辜鴻銘之事,而且諱莫如深。在所撰寫《回憶辜鴻銘先生》一文中,他提到了辜鴻銘的文學天賦,并對辜鴻銘與眾不同的性格作了推斷與解析,他這樣寫道:“無疑義的,辜先生是一個有天才的文學家,常常自己覺得懷才不遇,所以搞到恃才傲物。他因為生長在華僑社會之中,而華僑常常飽受著外國人的歧視,所以他對外國人自不免取嬉笑怒罵的態度以發泄此種不平之氣。他又生在中國混亂的社會里,更不免憤世嫉俗。他走到舊復辟派這條路上去,亦是不免故意好奇立異,表示與眾不同。”
另外一個學者吳宓寫有《悼辜鴻銘先生》,評價說:“約而言之,辜氏非精密之學者,乃有主義有感情之宣傳家。其誤處在所持之見解太狹,而知識甚多欠缺。”
袁振英對自己這個謎一樣的老師有自己的解釋。長在香港,對南洋風土人情有一定了解的袁振英,對辜鴻銘摯愛祖國文化的心境有深切的了解。他很欣賞辜鴻銘特立獨行的與主流社會相叛逆的態度,甚至引為精神上的知己與同道。直到1949年以后,他回顧自己的生涯時還特地提到了已經被徹底丑化了的辜鴻銘。他寫道:“我對于腐敗社會,常常持著反抗態度。我在香港讀書時,喜歡穿藍布長衫,同學們都笑我是一個‘侍仔’!因為香港只有餐室的仆人才穿長衫。我因為在‘北大’時,不懂國語只講英文,所以改穿西裝,聽差們反以為我是教授。因為很少學生穿洋裝。我們的辮子教授辜鴻銘在張之洞兩湖總督署時是西裝的,但在亡清塌臺時,中華民國成立后,他便改穿長衫馬褂!他也是反對社會的!”
袁振英信奉無政府主義,是那個時代的最激進派;辜鴻銘贊同帝制,是那個時代的最守舊派。辜鴻銘曾稱無政府主義者為“無王黨”,并認為無政府主義應譯為“無王主義”。在袁振英的眼里,辜鴻銘保皇之類的思想冬烘頑固,但他忠于自己的良心,信仰與行為始終如一的執著,敢于反抗時代,不在乎利害,不在乎社會主流的壓力,一個人面對全社會的白眼、憤怒、誤會、迫害而全然不顧,按照自己良心的指引,憑個人的自由意志行事,敢于與整個社會為敵,孤獨而自信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樣的勇氣和執著讓袁振英發自內心地敬重、佩服與向往。他甚至拿自己北大英文門的同班同學李季善變的悲劇來反襯辜鴻銘執著的可貴。他這樣寫道:“當時我們的同班還有李季、許德珩等。許氏因事轉了學系,李氏的頑固頭腦,一如辜先生。他在《我的生平》一書中已經講到了。后來李氏因為賣文為活,譯了《社會主義史》一書,由‘新青年社’出版,容易得到稿費,便同共產黨發生關系,只是轉變太速,也得不到良好的結果。我寧可贊成辜先生的抱殘守缺,決不愿別人的善變,因為投機主義是不會成功的,只是掛羊頭賣狗肉罷了!”事實上,辜鴻銘也以自己的執著為傲。據羅家倫回憶,辜鴻銘曾在北大課堂上聲稱:“現在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先生,一個是我。因為蔡先生點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現在還是革命。我呢?自從跟張文襄(即張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現在還是保皇。”袁振英在氣質上也是這樣的人,和辜鴻銘有神似的地方。他自己雖然新潮,絕不欣賞中國傳統的孔孟之道,這點與另外一個老師胡適很相似。但從感情上,在人格上,在個性上,他更趨向辜鴻銘,反而對胡適的善于周旋,對胡適說的中國簡直沒有文明可言的說法頗有微詞。說到底,辜鴻銘袁振英師生之間的差異只是他們兩人堅持的內容大不相同,但固執的態度與特立獨行的行為方式卻異曲同工,他們師生之間來往密切,多半也是因為氣質上的惺惺相惜,有相互吸引與共鳴的地方。在辜鴻銘的身上,袁振英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袁振英評價辜鴻銘的時候寫道:“辜先生是一個時代的反抗者,并且是一個良心的反抗者,不論好壞,他一定要批評,寧可做社會的公敵,良心覺得不對的,就是罵,痛罵;他罵得也痛快!他不肯降服社會,人云亦云。他寧可做一個真小人,不肯做一個偽君子;要同社會對抗!”這一段既是袁振英對他老師高度的同情與認可,也可以看做他自己的夫子自道。
背了個復辟守舊者的罵名,在革命巨浪洶涌的氛圍里,辜鴻銘暮年異常地落寞。1928年4月30日,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臨終前,辜鴻銘的床上還放著儒家典籍的講稿。當時的國聞社和《大公報》發了這樣一條簡短的報道:“辜氏所患原肺炎癥,歷時已月余,遍經中西醫診治,以年老未易奏功,竟以不起。……他為學好推崇儒家,于西方哲學多所非難。又主忠君之說。性孤僻,發辮至死猶存。”
辜鴻銘死后六年,上海的《人間世》雜志于1934年出過紀念他的特輯。袁振英當時寫了幾篇文章追思故去的老師。為一個人這樣再三寫文章追念,對厭惡奉承逢迎的他是罕見的行為。他由衷感嘆道:“辜先生已矣!我們的同學當中,還沒有一個能升堂入室,就是在中國再想找第二個辜先生,恐怕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呢!待河之清,人壽幾何!我不只為辜先生一生潦倒哭,且為中國的文學界悲!瞻望前途,余欲無言!”當時的袁振英從老師的黯淡命運中,似乎也預感到了自己不為人理解的悲涼命運。在趨炎附勢、人云亦云的社會氛圍中,這就是他們這樣叛逆者無可逃避的宿命,只是這對師生盡管生前已經感覺到了,但孤傲固執的他們卻無意回頭,因為這樣的特立獨行正是他們自己獨一無二生命沖動的最好展示。
(選自《溫故(十八)》/劉瑞琳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