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秋天。中國人一到了秋天,就會被一種橫行的動物挑動味覺神經。尤其住在江南水鄉,更是近水樓臺先得蟹,晉代詩人畢卓就說:“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到了唐代,許多詩人干脆住到船上,“相逢便倚蒹葭泊,更唱菱歌擘蟹螯”。到了宋代,甚至有人嗜蟹成癡,還特別編寫一本《蟹譜》,詳細說明螃蟹的種類、習性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如何吃螃蟹。
蟹在江南是美食,到了北方,可就成了稀罕之物,不是有錢有閑之人,恐怕消受不起。北宋的首都開封雖是繁華之地,可是螃蟹仍是稀罕。一回,桌上有新鮮的螃蟹,仁宗隨口問問價錢,可了不得,三十八只螃蟹費錢二十八千!(當時用制錢,一千錢一串,二十八千者,二萬八千錢,這可是一般中上人家好幾個月的伙食費)連貴為皇帝者,聽了這價錢都覺得心疼,于是下令撤去不食。只是皇帝不吃,大概也沒得退的,最后還是便宜了那幫太監。
其實,運輸不便,也不見得能阻擋人類的口腹之欲。唐代能千里迢迢地運送荔枝,何以北宋時期就不能運輸螃蟹?想來是因開封地處華北,飲食習慣不可食無肉,但對魚蝦沒有太大興趣。南宋時期,首都遷到了杭州,近魚米之鄉,就不可一日食無魚了。
的確,江南多水澤,魚蝦蟹蛤生長容易,在古代運輸不易,多為就地消耗,除了趁鮮食用外,甚至有人將蟹肉挑出,做成湯包的餡料,如果加上蟹膏、蟹黃,就是蟹黃包子,而用蟹肉作餡的餃子,也好吃極了。
螃蟹當令之際,解決螃蟹供應過多的另一種必要做法,就是將肥美的母蟹用鹽水、料酒加上各種小料腌漬幾天,做成“膾蟹”,切開之后,即可食用。
我的一位老師,原籍蘇北,在上海求學,頗好飲食之道。因為只身在臺,在宿舍中包伙,但遵醫囑,必須忌口,諸肉不宜,老是嫌“口淡”,每次有同學探望時,就要借機會下館子解饞。我經常陪老師到一些老江浙館子吃家鄉口味,吃風雞、干絲加上煨面之類,就可以讓老師高興許久,但是到了秋高氣爽、螃蟹上市時,就非吃熗蟹、蟹黃包子不可了。
可惜,當時大閘蟹未能進口,臺灣吃的螃蟹多來自金門;現在已經方便,前兩天,大閘蟹已經搶先在臺上市,但老師作古有年,終究沒有吃到真正的家鄉味;倒是去年秋天,我趁前往南京開會之便,來到江南吳地看看魚米之鄉,也嘗了原鄉的大閘蟹。
當時,車子從南京出發,一路東南行,經溧陽、金壇等地,逐漸進入吳方言區,耳邊盡是輕聲細氣的吳儂軟語。車到宜興,在熟人引薦之下,找到當地一家頗負盛名的餐廳,東道主殷勤勸酒之際,也端出大閘蟹待客,上桌時,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只見一盤十只的大閘蟹,五公五母緊偎相依,一碟姜絲一碗醋,更凸顯食材原味。
主人殷勤待客,說大閘蟹是慣吃之物,遠客應當多多享用。于是,我并老實不客氣地用祿山之爪,將這些無腸君統統祭了五臟廟。
螃蟹雖是好吃之物,卻給人“橫行霸道”的刻板印象。當年日軍占領華北,著名的畫家齊白石多畫螃蟹,觀者還以為畫家喜歡吃螃蟹,等到齊白石寫上“看你橫行到幾時”的評語之后,大家才了解此中原有深意!
(選自《飲膳隨緣》/周惠民 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