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青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T·S艾略特說:“文學的‘偉大價值’不能僅僅用文學標準來測定;當然我們必須記住測定一種讀物是否是文學,只能用文學標準來進行。”[1]他的意思即是說偉大的文學作品除了基本的文學標準外,還具有多維度的詮釋價值。在此意義上,穆旦的詩歌的偉大不僅在于它文學的魅力,我們也可以從宗教和倫理的角度去評析和解讀。因為他的詩不僅常出現“上帝”、“蛇”、“魔鬼”這樣明顯的基督教意象,更在生命體驗上接近基督教對人心、對世界的看法和評判。作為現代詩人,穆旦以他特有的敏感表現出對人魂失喪、混亂世界、苦難人生的追問和反思,徘徊的過程常常落腳于形而上的神之境。但是穆旦詩歌對基督教精神資源的吸收與轉化只是他借此表達內心矛盾和玄思的方式而已,實質上穆旦仍是立足于人本主義的道德理想,對現代化過程中人的精神改變和靈魂枯竭現象作出絕望反抗,因此他的詩歌與基督教精神在契合中也存在本質的分離,我們不妨從如下三個方面來厘清穆旦詩歌與基督教精神的契合與分離:
從《圣經》來看,上帝起初造人是按照祂們自己的形象造男造女,“這新人是照著神的形象造的,有真理的仁義和圣潔”(《圣經·以弗所書4:24》)。這說明人最初被造時具有神的形象,這個形象不僅指外貌體型更是內心有追求真理、圣潔、永恒的秉性。但經過伊甸園的考驗人順從了蛇的誘惑,違背了造物主的命令而被逐出代表和上帝同在的樂園,成為人墮落的開始。阿爾伯特·甘霖對神和人的關系有精辟的詮釋 “基督教的世界觀視人為一個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存有。人的靈魂或心靈被認為是與永活真神有關的形象之所在。所以,可以聯合并解說人完整存有的,就是他們與上帝的關系,一種自我降伏的關系,這種關系是在對上帝的愛中表達出來,而對上帝的愛又是表現在對同胞的愛心服侍及管理受造之物。”[2]毫無疑問人的墮落代表了愛的關系破裂,此后人的價值實現再也不是依靠和造物主的親近而轉向了受造界尋求快樂、財富、權勢,整個受造的世界也隨著人一同沉淪墮落。基督教的人性觀就揭示了人內心的虛空、在罪中的掙扎、處在絕望深淵的生存圖景。
在穆旦的詩歌中同樣會發現他對人心的觸摸驚人心魂,并且接近基督教對人性表現的蒼涼景象,詩歌中的人“從虛無到虛無”,“在各樣的罪惡上”停留著 “一生的哭泣”。人生的本相就是如此嗎?詩人也在不斷追問“我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為什么?”(《蛇的誘惑》)穆旦顯然有強烈的個體意識,他不能接受人生永遠的陰暗和虛無,于是從自我出發對心靈坦誠解剖以尋找足以抵擋黑暗的支撐和希望,《我》就是最好的答案:“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3]如果說是社會環境影響改變了人的美好本性,詩人的詰問便追溯到人的出生,原來從生之初人就是不完整的,處在困境和孤獨的壓迫下等待救援,如此也談不上性本善了。詩人希望通過回憶、愛情填補生命的空缺,但“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4]仿佛是心靈的圍城,固守著慘淡人生,沒有希望和未來,只留下深深的孤獨與己為伴,渲染著寂寥而絕望的氛圍。當詩人的視線轉向整個人類時發現“我們有全體的蒼白”,戰爭和饑餓固然是痛苦的來源,“然而更為寒冷和饑荒的是那些靈魂”(《犧牲》),于是人們別無選擇“除了走去向著一片荒涼,和悲劇的命運”(《詩二章》)。在穆旦的詩中愛情、希望、勇敢、幸福都是一個個充滿矛盾和分裂的詞匯,淡化了原本溫情詩意的色彩,人生就是在欺瞞、陰謀、殘缺與仇怨中垂垂老去。與此同時詩人對這個世界也產生了深邃的絕望,文明的社會卻無處不充斥著紊亂的錯誤和可怕的夢靨,生活意味著死亡之宮。
穆旦一面在如此深刻地表現荒涼凄苦的心靈世界,赤裸裸地展示出人類虛無的生存困境,但在追問人為何淪落至此光景時詩人與基督教的觀念有不同的回答。基督教認為神是愛的本體,人“與上帝隔絕,因此也就與所有獲得真正滿足的源頭隔絕”,[5]除非生命和上帝連接,否則就永遠面臨在世的殘缺和破碎的心靈。而穆旦把人的境況歸結為外在的有形世界:戰爭和權力使人流亡、機器和制度壓制人性、謊言和仇恨輪流登場,在潛意識中詩人認為如果把世界和環境中占有和剝離我們的東西抽去,人性存在美好的復合和光明,所以他呼喊“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哪怕 “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復”(《時感四首》)[6],從深層的精神內核來看穆旦和基督教對人性的看法實則貌合神離。
苦難是人生永遠要面對的話題,也成為詩人著力表達的玄學之思,王佐良先生在評價穆旦時說“一種受難的品質,使穆旦顯得與眾不同”,[7]在詩人那里“將生和死寫得分明生動”[8]。
基督教并不回避苦難卻明白的告訴人們在世有苦難,而且耶穌基督在世期間為宣講福音風餐雨露,經受仇敵的冷嘲熱諷并最終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對苦難的敘述最集中的表現在《圣經·約伯記》,當約伯在遭受苦難時,他對妻子說“難道我們從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圣經·約伯記2:10》)在約伯眼中,遭受苦難與不幸是人類無可逃避的生存事實,“因此約伯不是要求上帝讓自己免遭苦難,而是要求上帝回答為什么自己會遭受不幸”[9]。當神向約伯顯現的時候祂沒有回答這些疑問而是接連問他一系列問題“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你若曉得就說,是誰定地的尺度?是誰把準繩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置在何處?地的角石是誰安放的?”(《圣經·約伯記38:4-7》)這些問題顯示出全能者的能力和創造的權柄,約伯在上帝的質問中看到自己的卑微,明白一切都在上帝的掌管中。從基督教的觀點來看,苦難是對人的真正檢驗,經受得起考驗的人生才能走向生命的完全,因此“人生的根本的意義,不是給苦難漂亮的解釋和反省,而是有力量去承載苦難”[10]。
回到穆旦的詩歌,在《從空虛到充實》里詩人就反復思考“我們談談吧,我們談談吧。生命的意義和苦難”,[11]是什么讓生活充滿了寒冷和恐懼,是什么讓我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和分裂,又是什么讓回憶和傳統流浪無根?這幅圖景既展現了世界的荒廢又表現了人無立足之地的惶恐,與其茫然改變不如重新塑造,于是詩人招來了“洪水”它象征了某種破壞性力量,力圖洗刷整個災難的地球重建意義。洪水讓人想起了《圣經》中記載的挪亞時期的洪水,它代表了洗去罪惡重建秩序的力量,也成為詩人面對苦難的寄托和盼望。面對苦難詩人選擇的另一種方式是絕望的反抗,在《野獸》一詩中詩人化身為野獸在黑夜里發出野性的呼喊,所有的打擊肉體的傷痛都促使它做出更強烈的仇恨行為,要與造成苦難的罪惡決裂和斗爭。在《出發》中人被壓抑成野獸失去了人的尊嚴和自由,這里苦難轉化成人生必然的宿命,而更令人震驚的是詩人發現苦難的真相不過是造物主的玩笑戲弄。詩人必然抱著憤慨的懷疑,于是他直接面對上帝,抗議“在你的計劃里有毒害的一環,就把我們囚進現在,呵上帝!”[12]苦難的根源是上帝在紊亂中給人的承擔,“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13]表面的淡定之下隱藏著詩人內心的憤怒,他對上帝的呼求其實是借此表達他的不滿,苦難在他那里就變成了質問和懷疑。
在比照的基礎上我們發現基督教注重人和神的關系,“苦難是為了顯明真信仰,而真信仰的關鍵是對交性、位格性關系之建立,真愛產生于這樣的關系中”[14]苦難不能促使人遠離神,反而在困境中給人承載的力量,讓人直接和生命的主相遇,知道不管為什么苦難臨到依然在苦難中持守信心。而穆旦面臨苦難的態度是分裂而矛盾的,他既對苦難的現實表達了反抗,又想要尋求外界的安慰力量,卻在懷疑憤怒中消解了這種超越精神和愿望,苦難成為遺忘和虛無,唯有詩人自己品味在人生途中踽踽獨行的孤獨。
基督教中的上帝是全能的創造者,祂從無中創造了整個人類和世界,并且是愛的本體和生命的源頭。人犯罪墮落后和圣潔、慈愛、公義、全能的上帝處于隔絕的狀態,人無法以自己污穢罪惡的心靈面對上帝。并且按照上帝公義的審判人因著自己的罪當下地獄,但上帝出于祂的憐憫和慈愛又給人預備了救恩,這種關系的修復是通過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來完成的。《圣經》中說“若有人犯罪,在父那里我們有一位中保,就是那義者耶穌基督。”(《約翰一書》2:1)耶穌是神的兒子,作為一個完全無罪的神人,他背負了世人的罪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借此滿足上帝公義性對罪的懲處,讓人可以靠著耶穌基督得救。上帝舍棄了祂獨生的愛子來拯救人的生命,在此也就顯明了神的愛。
雖然穆旦一些最好的詩篇如《蛇的誘惑》、《出發》、《祈神二章》、《神魔之爭》、《隱顯》中也經常出現“上帝”、“主啊”這樣的求告,但上帝的含義已不是基督教中全能的真神,祂代表了神秘的超越和神性的維度,是詩人內心宗教情懷的外露。在《祈神二章》《隱顯》中,詩人面對各種的壓力和錯雜,尋找確切的答案,他期望有神存在可以解救他的疲倦和黑暗,所以反復的吟誦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15]“讓我們看見吧,我的救主”[16]。這種尋求是為了緩解和現實的緊張關系,將人的生存困境提升到神的境遇來直接坦露心靈的空洞。在穆旦那里一切自然的欲望和社會的斗爭要靠“歡樂”、“衷心”、“自由”的個人去贏得,這才是詩人呼告的起點。因而他筆下的上帝、主啊也就不具備位格性的生命,單單剩下詩人獨自的告白,上帝卻沒有回應和交流,神性存在的內涵意義就被架空,說到底只是神秘的力量或理想的標準而已,才會有“主呵,讓我們和穆罕默德一樣,在他沙漠的歲月里—讓我們在說這些假話做這些假事時—想到你”[17]這樣的詩句吧。而且基督教信仰的基本姿勢是聆聽而非看見,“聽,突出的是發出呼喚的超驗者;看,突出的是自我生發的意志。聽,重在被選擇;看,重在選擇。”[18]也顯明了詩人本就站在主體自我的立場上和上帝對話,他將神性的維度帶入詩歌,卻沒有沒和上帝有生命體驗。
顯然,穆旦對上帝的理解和基督信仰有著千差萬別,對人的個性和自我價值的確信使他不能像信徒一樣在上帝面前悔改認罪,對人性的樂觀態度也阻礙了他進一步深入基督教精神。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穆旦的詩歌是獨特的存在,他尖銳而深刻的發現了人生的真相,看到了人性深處的虛無和蒼涼圖景,并引入了神性的超越力量,對悲劇人生做絕望的反抗。在此過程中基督教文化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在詩歌創作中的宗教情懷,但囿于詩人的人本主義道德理想他最終沒有繼續深入,并且與基督教精神產生分離。然而穆旦在詩中引入了神性的維度,肉體和精神的痛苦讓他轉向了人身以外的支持和安慰,并促使了宗教詩的發達,因此說“穆旦對于中國新寫作的最大貢獻,照我看,還是在他的創造了一個上帝”[19]這種評價名副其實。
[1][美]T·S艾略特著.宗教和文學.目擊道存:歐美文學與基督教文化.遼寧教育出版社,2009:4.
[7][8][19]曹元勇編.世紀的回響·蛇的誘惑.珠海出版社,1997:12,12,15.
[2][美]阿爾伯特·甘霖著.趙中輝譯.基督教與西方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31.
[3][4][6][11][12][13][15][16][17]穆旦.穆旦詩文集1.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38,38,225,15,86,86,91,243,251.
[5][美]托馬斯·莫里斯著.李瑞萍譯.帕斯卡爾與人生的意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68.
[9]段從學.從《出發》看穆旦詩歌的宗教意識.中國比較文學,2006,(3).
[10][14]齊宏偉.一生必讀的關于信仰與人生的30部經典.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77,76.
[18]齊宏偉.文學·苦難·精神資源.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