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蕭紅詩稿

周春霞

（呼蘭區文物管理所 黑龍江 呼蘭 150500）

淺論蕭紅詩稿

周春霞

（呼蘭區文物管理所 黑龍江 呼蘭 150500）

看過蕭紅的《蕭紅自集詩稿》的人一定會從中體會到蕭紅如詩的心境，也能體現出蕭紅文學多樣成就的偉大。

《蕭紅自集詩稿》共收錄蕭紅自1932年至1937年總計71首曾發表和未曾發表的詩作。在這些詩當中，有些鮮為人知的詩作是1980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第三集刊載呂福堂同志的文章《有關〈蕭紅自集詩稿〉的一些情況》時，才以附錄形式刊行于世。

《蕭紅自集詩稿》描述了蕭紅不同年代、不同環境下的生活，抒發了詩人真摯而復雜的思想感情——對美好生活熱烈追求和向住，人生道路上的苦痛和寂寞的感情，以及熾熱的愛國之情。

《詩稿》中《可紀念的楓葉》、《偶然想起》、《靜》、《栽花》、《公園》、《偶然想起》等詩稿是蕭軍受哈爾濱《國際協報》委托去哈爾濱東興旅館探訪蕭紅時看到的，因為《春曲》就曾在1932年7月發表在《國際協報》副刊上。如果說蕭紅是以寫新詩為基點而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那也不無道理。

這些詩表現了詩人在被騙，又被拋棄時那種既悔恨又苦戀，既痛苦又渴望的真實而復雜的思想感情。《偶然想起》則是對于自己幼稚無知，受騙上當的悔恨，對于愛情行騙者的控拆。蕭紅這幾首小詩說出了心里話（真話），因為詩人艾青曾說：“某人的詩受歡迎，因為某人說了真話，說了他自己的心里話。從喜歡聽真話，詩人只能從以他的由衷之言去搖撼人們的心。”

《春曲》是一組戀歌，是對純真愛情的贊美，反映了詩人歌頌自然、向往新生活的感情，更寫出了蕭紅與三郞由初戀到熱戀的全過程，因為《春曲（四）》中就曾寫出“三郎”的名字，表現了蕭紅對于愛情的大膽追求和那種純潔灼熱的思想感情。像《春曲·（二）》活靈活現地表現了蕭紅對于三郎愛又不敢愛，不敢愛又不甘心的細膩心理。正如詩中所說：“我愛詩人又怕害了詩人。”因為詩人的心“花一般地”美麗，詩人自己不忍摧殘它，“但不怕別人摧殘”它，那么只好作這樣入情入理的安排：“那么我何妨愛他”。

從這首詩中，我們看出了蕭紅對三郎的好感，也看出兩人在同甘共苦、相互求助中結下的深厚情誼。三郎也很愛蕭紅，他第一次看望蕭紅便覺得是在看著“一顆晶明的、美麗的、閃光的靈魂”。后來當蕭紅有意難為他時，他踟躕不安，“站立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而蕭紅卻說，“三郎”，我并不是殘忍”，因為我覺得“只有家情的踟躕美麗”，踟躕中“有說不出的風月”。

隨著時間之水的流淌，兩人感情的波瀾也越來越大。《春曲·（三）》就是對于情人的大膽呼喚，對于狂熱愛情的盡情歌頌。請看：

你美好的處子詩人，

來坐在我的身邊

你的腰任意我怎樣擁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樣地吻，

你不敢來在我的身邊嗎？

你怕傷害了你的處子之美嗎？

詩人啊！

遲早你逃避不了女人！

寫得大膽奔放，酣暢淋漓，越軌的筆致，又存著深刻的內涵，好像是抱怨，又含著親昵，教人以哲理，給人以積極向上的情趣。

《春曲》的后三首，則是兩人熱戀的獨特細膩的感受。

失戀詩《苦杯》，帶著明顯的社會意義。詩人對愛情上的不忠貞進行了無情的譴責，對當時的婦女所處的屈辱低下的地位進行了大膽的抗議，表現了自己因失去愛情而萬分痛苦的心境和極度不平的思想感情。

《苦杯》第一首，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將心底的力、熱、不平和積物，一齊爆發出來給人看，讓世人評說是非，讓姑娘們注意識別那些愛情上朝三暮四的男子。詩人的這種抑郁氣憤的感情，好像在心中積壓了好長時間，所以爆發時才有如此的力度，才一發而不可收。它表現了詩人那中疾惡如仇、追求善美、富于反抗的鮮明個性。

《苦杯·（二）》又這樣寫道：

昨夜他又寫了一只詩，

我也寫了一只詩！

他是寫給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寫給我悲哀的心的。

這首詩，是她對愛人忠誠的指責。為此蕭紅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中，她捧著破碎的心，含著酸楚的淚，飲著愛情的苦酒，發出了心底的疑問：“已經不愛我了吧！尚民我日日爭吵，我的心破碎了，他分明知道，他又在我浸著毒一般痛苦心上，時時踢打”。是的，愛人是不愛她了，因為他給新的情人的詩說：“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蕭紅也意識到了：“我不是少女，我沒有紅唇了，我穿的是從廚房帶來的油污衣裳，為生活而流浪，我更沒有少女的心腸。”他卻“獨自走了，他獨自去享受黃昏時公園里美麗的時光。我在愛里等待著，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湯。”是的，這樣的打擊太沉重了，就是任何一個女子都難以經受得住。蕭紅失望、哀愁、煩悶，被痛苦的情絲所纏繞。正像許廣平在《追憶蕭紅》中所說的那樣：“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的耽擱在我拉寓里。”盡管如此，蕭紅還是用理智抑制著感情，不愿讓感情的洪水沖決堤壩而泛濫成災。她仍然懷著一顆善良的心，不將這些聲張出去，怕給自己所鐘愛過的人帶來斥責聲。詩人曾寫道：“淚到眼邊流回去，流著回去浸食我的心吧，哭又有什么用！”（《苦杯·（九）》

而《苦杯·（十）》又明確說：“想要哭，但沒有一個適當的地方”在床上、至廚房里、到街頭上去哭，都會被人們知曉。她慨嘆“人間對我都是無情了”。詩人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形象，思想品格是多么崇高。值得注意的是，造成這種愛情悲劇的原因，不只是在愛人一人身上有當時社會不良習俗的影響，出有兩人感情不合，性格不諧調的因素。再者，詩中所說之事是不是完全屬實，這也值得考慮，因為詩畢竟是文藝作品，它允許虛構，這正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寫成，主人公有作者的影子，又不完全是作者本人一樣。因為在工以記實為主的斯文中，談到愛人不足的事極少，并且沒有這么嚴重。如果詩作所記都是屬實的，試想，她愛人怎能“將詩稿”親手交給許廣平呢？當然，我們不否認詩中有一定的真實成分，不否認當年兩蕭思想感情上的嚴重裂痕。所以說，蕭紅的這組《苦杯》，不僅是屬于她個人的，而且是屬于那個社會的，是一切不甘屈辱的女性身封建的舊中國發出的血淚的控拆！

有人認為，《沙粒》是一首傷感詩，是作者寂寞、抑郁感情的流露，“是將自己內心的痛苦和憂國憂民的痛苦融化在一起了”。我覺得這種看法不夠準確。因為將蕭紅的詩總和“失掉了愛的心板，相同失掉了星子的天空”拉在一起不夠合適，這將會貶低蕭紅作品的價值，會曲解蕭紅詩的原意。是的，蕭紅離開祖國，單身東流日本，是與愛人感情不合等因素有關，但也是為換換環境，以便能好養病。從蕭紅離開祖國后寄給愛人的書信中看，兩人的感情裂痕并不太嚴重。因為蕭紅在去日本的船上，就給蕭軍寫信了，到了日本后的前幾天，幾乎一天一封信，在這四十二封信沒看出兩人有什么感情矛盾；倒覺得很和諧很想念，同時也流露出了她身處異國他鄉，對祖國親人想念。蕭紅沒有錢時，來信要，沒書讀來信要，自己肚子痛，甚至連“腿肚上被蚊子咬了包”也來信告訴愛人。愛人呢，對遠在日本的蕭紅也關心備至，十分想念。他去信親昵稱蕭紅為“小白鵝”，蕭紅稱他為“小狗熊”。可見，兩人感情還是很好的，只是由于兩人都是倔脾氣，才常常發生磨擦，賭些小氣兒。

蕭紅在日本時所作的詩，是一組感情真摯的愛國詩篇，只是有的主題含蓄罷了。她在日本給蕭軍的信中，就寫過一首情意深長的愛祖國、愛人民的詩。詩中說：

夜間，這窗外的樹聲，

聽來好像家鄉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

日里，這青藍的天空，

好像家鄉六月里廣袤的原野，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

這種愛國主義思想感情，表現得多么強烈，多么沉深。所以說，蕭紅在異國那孤獨寂寞，以及“煩惱相同原野上的青草，生遍我的全身了”的感受，正是她思念祖國、熱愛祖國的正常表現，而不是由兩蕭愛情糾紛、感情不合所造成的。正因為她愛國，她才提前返回了祖國，要做個蒙古草原的牧羊赤子。

在日本歸來的蕭紅，瞻拜過魯迅的墳墓后寫了一首,《拜墓詩》，詩文雖然不長，但寫出了蕭紅對魯迅先生的無限敬仰之情和懷念之情，這首詩在1937年3月8日寫的，同年4月23日發表在《大公報》上，后又轉載在同年6月的《好文章》上。《拜墓詩》抒發了為失去導師而悲痛欲絕的感情。在日本養病的蕭紅當聽到魯迅先生逝世的噩耗傳來，便失聲痛哭，并“可惜自己的哭聲不能和中國人民的哭聲混和在一起”，“跟著別人的腳跡，走進了墓地，又跟著別人的腳跡來到你的墓邊”，“那一刻，胸中的肺葉跳支了起來，我哭著你，不是哭你而是哭著正義。”深刻表明了蕭紅是人民的蕭紅。

1933年蕭紅結識了中共地下黨員金劍嘯，在金劍嘯等共產黨人的影響下，蕭紅投入到積極的革命文藝活動中，參加了金劍嘯和進步青年組織的星星劇團。蕭紅和金劍嘯有著深厚的革命情誼，當從日本回國后得到金劍嘯被害犧牲的消息后，她便飽蘸激情寫下了《一粒土泥》哀詩，詩人對革命烈士金劍嘯進行了高度贊譽，抒發了對烈士的深切懷念和美好祝愿之情。此詩發表于1937年8月的金劍嘯的遺作《興安嶺的風雪》上。并把它獻給了“亡在陣前的一棵小草”。詩中寫道：

你的尸骨已經干敗了！

我們的心上

你還活活地走著跳著，

你的尸骨也許不存在了！

我們的心上

你還活活地說著笑著。

詩人還告慰逝者：

將來全世界的土地開滿了花的時候，

那時候，

我們全要記起！

亡友劍嘯，

就是這開花的一粒土泥。

在革命尚未成功的時候，詩人就深信了烈士的血不會白流，它將會澆灌出人類最美好的花朵！

這兩首詩，抒發了對導師和烈士的無限緬懷和無比崇敬之情，贊美著革命精神渴望著新時代的誕生，是詩人最成熟的最優秀的作品，具有很強的感人力量。

綜觀《蕭紅自集詩稿》，每首詩之間，是有層次的，幾首詩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所有的詩結合在一起又能共同體現一個新意義。這可能是蕭紅早有用心，或是藝術上的一種探索和嘗試。

著名詩人艾青曾說：“寫詩要情緒飽滿的時候才能動手，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都要在這種或那種情緒浸透你的心胸的時候。”蕭紅的詩，情緒飽滿，字里行間跳躍著詩人的喜、怒、哀、樂、憎、惡、欲之情。她的詩是感情在生活里發酵后，流淌出來的無比芬芳的濃烈的美酒，是“情動于衷形于言”的產物。請看：

晚來偏無事，

坐看天邊紅，

紅照伊人處，

我思伊人心，

有如天邊紅。

這首小詩感情真摯而纏綿，含蓄地表現了被愛情之火燃燒得發燙的少女相思相愛的情懷。《苦杯·（三）》卻道出了失戀后的惆悵悔恨的情思：“愛情的賬目，要到失戀的時候才算的，算也總是不夠本的。”直抒胸臆，極富哲理，引人共鳴。

別林斯基指出：“如果一個詩人決心從事創作活動，那么，這就意味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一股不可克服的情欲，在推動著，驅策他做這件事。”抒發哀悼思念之情的力作《拜墓詩》和《一粒土泥》，就是在不可克服的情欲下寫出的。這兩首詩寫得更是情深意切，感人肺腑。詩人那種對魯迅先生、金劍嘯烈士的敬仰愛戴之情，通過細致筆觸，清新而深沉的語言而力透紙背。詩人的感情和人民的感情溶匯一起，增強了時代情味。蕭紅的詩蘊含著的真善美，“是通過詩人的感情所表達出來的，是人類向上精神的一種閃爍。這種閃爍猶如飛濺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猶如用鑿與斧打擊在巖石上所迸射的火花。”

請看她的愛國之情吧：“東京落雪了，好像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故鄉。”《沙粒·（十八）》。“什么最痛苦？說不出的痛苦最痛苦。”《沙粒》·（二十九）。蕭紅將自己身居異國而產生寂寞、苦悶之情與想念祖國、熱愛家鄉的感情熔鑄在一起，深沉濃郁，感人至深。蕭紅將自己的詩情正如郭沫若所說：“真正的詩，真正的詩人的詩便不怕是吐訴他自己的哀情，抑郁，我們讀了，都可以增進我們的人格。”

近代學者、詩人王國維曾深有體會地說：“詩以境界為止，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蕭紅自集詩稿》中的詩，有的緣意造境，極富意境；有的困境賦意；有的直抒胸臆，帶有強烈的議論色彩；有的則是議論與境界的有機結合，但無論是有意境的詩還是以議論為主的詩，都鮮明地抒發了詩人在現實生活中孕育和激發出來的思想感情。當然，詩作為一種文學樣式，還是應以形象思維為主，因為這樣才能保持文學作品的特色。

蕭紅先生短暫的生命里程，是坎坷不平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性情是“單純、淳厚、倔強”的，她是有理想肯奮斗的。這一切構成了她的詩的獨特風格；她的詩風是清新與深邃相交織，歡快與沉郁相交融，鮮明地體現了她的個性和品質。“蕭紅式”的詩歌藝術風格，自有獨特的藝術魅力。

蕭紅是一位“不以詩名，別具詩心”的詩人，她寫了許多好詩，她的詩是“心底的歌”，是“從她的心中滴出的快樂和憂愁的血”（冰心語）。她創作的詩，豐富了我國現代詩歌的寶庫，是一份珍貴的文學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