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安徽大學歷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王鳴盛(1722~1798),字鳳喈,一字禮堂,別號西莊,晚號西沚,江蘇嘉定(今屬上海)人。乾隆十九年(1754)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參與《五禮通考》的編修工作。為官歷任侍讀學士、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光祿寺卿。乾隆二十八年(1763),以母喪告歸,居于蘇州,居家三十年間,筆耕不輟。王鳴盛的代表作有《尚書后案》三十卷、《周禮軍賦說》四卷、《十七史商榷》一百卷、《蛾術編》九十五卷。于經史之外,王鳴盛還著有詩文集《西莊始存稿》三十卷。
就乾嘉學術分野而言,惠棟與王鳴盛同屬“吳派”。前期“吳派”的代表人物惠棟,在古文獻學上表現出兼通經史的特點。王鳴盛與惠棟在學術上交往密切,其對王鳴盛的影響是巨大的。王鳴盛崇尚漢學,兼治史學,重視辨偽與考證。這些治學特點,在其著名的考史著作《十七史商榷》中有著集中體現。《十七史商榷》是王鳴盛校讀十七史的考證筆記,此書以毛晉汲古閣的十七史為底本,旁及毛刻未收的《舊唐書》、《舊五代史》。以考證之法,對各個時期的正史進行考釋,主要涉及史書的成書過程、史注的研究、史文的校勘與注釋、典制史事的考辨幾個方面。
《十七史商榷》中有二十四卷是關于兩《唐書》的考證,由于《商榷》一書是筆記體,作者行文較為隨意,在校勘史文、考證史事、增補史料上顯得較為零散。可這種零散背后,是王鳴盛治史精神的濃縮。
《舊唐書》誤字繁多,多為傳抄誤讀所致。在校勘文字錯訛方面,王鳴盛通過版本比對、上下文比對,以嚴謹的考據方法進行校勘。字形致誤是導致古書文字錯訛的重要原因。“荷校”條下:“‘三月,詔京兆尹、長安、萬年令大索京畿富商。長安令薛蘋荷校乘車于坊市搜索,人不勝鞭笞,至自縊。’‘校’,當作‘杖’。”(卷七十三)從字形上看,“校”與“杖”字體相近,此處訛誤屬于校勘學上的字形致誤。同卷“韓旻斬朱泚”條下:“六月,幽州京士翰旻于彭原斬朱泚。傳首至行在,京士,當作軍士。”“京”字誤作“軍”字,亦屬字形致誤。
文義致誤是對文義理解錯誤,而擅作更改,這也是史籍異文中普遍的現象。如“泚賊攻城”條下:“‘四年十月癸巳泚賊三面攻城。’此為朱泚攻奉天城,上文已甚明,不必復出‘泚’字。且‘泚賊’之稱,不成文義。上下文皆云‘賊’,不云‘泚賊’也。‘泚’,校本改‘夜’。”(卷七十三)此處文字錯訛即屬于文義致誤,其致誤原因是對文章語句意義的理解錯誤、望文生義。王鳴盛指出這段文字不應該重復出現“泚”字,這有違于上下文義,顯然是合理的。
在史書的流傳中,雕版印刷時會出現很多錯誤,王鳴盛在考證中都一一加以指明。“臣固尉”條:“‘開成元年九月,復宋申錫尚書右丞同平章事,以其子慎徽為臣固尉。’‘臣’,當作‘城’。”(卷七十三)“臣”與“城”,二字音聲相似,當為刻工聽寫錯誤所致。同卷“首將”條下:“貞元元年三月,李希烈陷南陽,殺首將黃金岳。‘首’,當作‘守’。”此亦當為語音致誤。“德宗紀首誤字”條:“《舊德宗紀》首:‘大歷十四年六月,諸州刺史上佐令后準式入計。’‘令’,當作‘今’。十月,散官豢豬三十頭給貧民。新紀作‘三千’,是。事見盧杞傳。”卷七十二在此條中,王鳴盛結合《舊唐書·盧杞傳》的記載,在同一書中前后互證,通觀上下文義,正確訂正了錯訛。
文字倒置方面,王氏的考證亦頗多成就。“庸法新舊不同”(卷八十二)條云:“新《食貨志》:‘授人以田,取之以租庸調之法,用人之力,歲二十日,閏加二日,不役者日為絹三尺,謂之庸,有事而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調,二十日者租調皆免。’《舊書》:‘旬有五日免其調,三旬則租調俱免。’二者既不同,《新》加役二十五日者、二十日者,亦似互誤。”此處王氏依據上下文,發現《新唐書?食貨志》中所存在的矛盾,指出“亦似互誤”。按其訛謬類型區分,此處當為倒文。
文獻學中所謂的文字衍羨,是指后人添加于原文的文字。例如“招討使”(卷七十三)條云:“‘二年九月,以杭州刺史元全柔為黔中經略招討使觀察等使。’‘招討’下‘使’字原本無,此衍。”筆者按,此處當是不明文義所致衍羨,王鳴盛依據原本校近本,甚確。又“滄州以成元”(卷七十四)條云:“‘二年二月,滄州以成元節度使王日簡賜姓名全略。’‘以成元’三字衍。名下仍脫‘李’字。原本衍脫并同。”此處衍羨與脫文并存,王氏通觀上下文義,一一指出,可見其治學之考究。
王鳴盛考證新舊《唐書》的過程中,十分注重對史事的考釋。這種考釋,一是考證,將文獻學的諸多方法運用于史事;一是注釋,通過當時可見的歷史文獻,注解新舊《唐書》中的史事典故。具體而言,其考釋的范圍涵括了典制、地理、典故。
在“尊號謚法廟號陵名”(卷七十六)條下:“唐諸帝有生前所上之尊號……有崩后所上之尊號……此稱為謚……凡此之類,皆或稱謚,或稱尊號者,蓋生上尊號,固起于唐,前世未有,即歿而上謚,前世亦用一字而已,無連累數字者。”在對唐代皇帝尊號的考證上,王氏歸納總結出了以上的體例,指出在與謚號相提并論的“尊號”,在皇帝生前即上呈于皇帝,這種典制實為唐朝的創制。王氏還指出,在唐朝之前,所謂的“尊號”只是用一字來表達,沒有連續幾個字的范例,由此可見多字并稱的“尊號”,其體例是始于唐代。
在《舊唐書》地理方面,由于各種原因,出現了很多訛誤。王鳴盛在考釋史事的過程中,都一一將其指出。比如“池水縣”(卷七十五):“五年十月,中書奏池水縣武牢關云云。池,當作汜。”這顯然是因為字形致誤,而導致地名出現了錯誤。在“舊志與兩漢志互異”(卷七十八)條中:“凡《地理志》敘首,輒歷敘古初……。舊地志敘漢制與班志多同,然云:漢地南北一萬二千三百六十八里。二千,《班志》作三千,《通典》同。近本誤,原本亦誤。”王鳴盛依據《通典》與《漢書》中的數據,對《舊唐書》所載地理方面的史事展開的考釋,是全面的。
《十七史商榷》中在增補史料方面,王鳴盛往往根據其他傳世文獻補充新舊《唐書》內容。王氏以考據之法考諸史籍,其治史方法在具體表現上是“合一”的。這種合一,指的是其考史、評史、補史的過程是合一的,非區別對待的。他的這種治史方法,起到了在原書基礎上增補材料的作用,不僅使事件前后貫通,脈絡清楚,而且使與史實相關的內容更為充實。
在“四十七使”(卷七十八)條中,王鳴盛首先解釋了“四十七使”的名稱由來:“防御團練制置之名。……分列諸使,凡四十有七。……此四十七使,但言至德之后,非盡至德年中所立也。”然后又引《新唐書·百官志》:“于外官之首,先列元帥都統,此掌征伐,兵罷則省,非常設。其次則臚列五種。一曰節度,次曰觀察,次曰團練,次曰防御,次曰經略,此則皆統領所部監司之官也。”在對《新唐書》與《舊唐書》考證比較后,王鳴盛發現:“獨不見采訪使。……至四十七使中不見采訪,固由乾元已改為觀察,其于職官志則競不之及。”最后王鳴盛引用《通典》一百七十二卷中對唐朝州郡設置的記載,對原有史文補充道:“前既列十五采訪理所,后又述十五部,逐部用小字分注所管之郡,雖不言采訪,但為采訪分十五道。余使皆否。則此定指采訪無疑。”這種考、評、補三位一體的治史方法,可謂一氣呵成,對后來之史家無疑提供了方法論上的理論支持。
在增補史實上,王鳴盛還十分注重利用其他學者的成果。“代宗年五十三”(卷七十三)條云:“新《代宗紀》:‘大歷十四年五月辛酉,皇帝崩于紫宸內殿,年五十三。’”然后他引用吳縝《新唐書糾謬》第一卷中的“駁代宗母章敬吳皇后入宮事”,指出:“據此紀以推代宗生年,當為開元十五年丁卯歲。《舊紀》則不言年若干。”接著他又引用錢大昕的研究成果,“錢大昕云《唐會要》:‘代宗以開元十四年十月十三日生,大歷十四年五月二十日崩,年五十四。’《新紀》非也。”在此條中,他詳細考證了代宗的生卒年月,引用了吳縝《新唐書糾謬》和錢大昕的中的理論。足見王氏理論力求公允,凡所言皆有根據。
王鳴盛自幼喜好史學,他自謂:“余束發好談史學,將壯輟史而治經,經既竣,乃重理史業。”(《十七史商榷序》)王氏的治史之法,是將傳統的考據學方法運用于歷史古籍的整理研究之中,他以為“讀史之法與讀經小異而大同”,主張在大范圍使用歷史文獻學方法的基礎上,探尋史籍中的義理,考究歷史中典制之實、事跡之實。
“實”是王鳴盛考證史籍所追求的根本,他的這種追求,來自于長期研究經學所獲得的經驗。由經入史后,王氏以為治經與治史殊途同歸,“總歸于務求切實之意則一也”。本著“求實”的精神,王鳴盛在史學領域的辨偽與校勘方面創獲甚豐。具體到其對新舊《唐書》的研究上,王鳴盛是校勘與考實并重的,他以《舊唐書》考《新唐書》,在校勘史文、考辨史事的同時,再綜合比對兩部史書的特點與價值。這種不畏疑難,實事求是的考史精神,在史學方法上,無疑對后來研究和整理兩《唐書》的學者起到了重要的輔助作用,以期給將來的歷史文獻學方法體系的完善,
[1]王鳴盛.十七史商榷[M].商務印書館.1959.
[2]劉昫等.舊唐書[M].中華書局.2002.
[3]宋祁.歐陽修等.新唐書[M].中華書局.1975.
[4]李宗鄴.中國歷史要籍介紹[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