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人性的檔案館

張 歷

人性，這是人之為人的基本屬性，它包括人的自然屬性、精神屬性和社會屬性三個層面，是人類永恒的特征。文學作品只有表達了永恒的人性內涵，閃射出動人的人性魅力，才能獲得彌久不衰的藝術生命力。①人類很早以前就開始對人性問題進行思索，宗教將負面的人性視為與生俱來的“原罪”，是從伊甸園里帶出來的生命行李。人類社會也曾以理想主義名義迫不及待地發明烏托邦，但迄今也沒有實現能夠根除人性幽暗的烏托邦社會。這足以警醒人們，如果個體的道德自我不能控制自身的負面人性，那么負面人性就可能侵蝕主體而畸變為墮落的精神；如果社會提供了釋放幽暗人性的環境條件，那么幽暗的人性就可能形成有害的社會情緒，進而演化成社會的政治問題。②

一

提到方方，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作品中純熟的語言、貫通的情節、順暢的表達、圓融的意境以及濃厚的家學淵源?！耙驗槌錾碛谶@樣的家庭，耳聞目睹(有些是身歷心受)了父輩的這些尷尬而又悲哀的人生故事，所以方方看取人生就多了一份蒼涼，也多了一份荒誕，相對于同齡作家來說，同時也多了一份深沉。”③曾經有人評價，認為方方的語言“不太衛生”。著實是很不必要的擔慮，方方凝重深沉的時候多，但粗獷豪放的時候也不少；那一串串連珠似的俚言粗語、如春雷般炸響于耳際，擲地有聲。而方方本人會很“哥們兒”式的拍拍你的肩，朝你扮鬼臉；待你驚魂甫定、正欲定睛一看的時候，空氣中就只留下她脆生生、潑辣辣、爽朗朗的笑聲與空氣顫抖的頻率“核磁共振”。閱讀方方的作品，一種暖熱的氣流就會撲面而來，龜山、蛇山蒼翠的背影，長江、漢水迤邐的身姿便頃刻浮現在眼前了。方方的語言是不需要畫面的語言，方方的語言是沒有時空限制、沒有隔膜的語言，本身就很立體、很勁道。方方是一個傾訴感很強烈的作家，她的文字簡潔而又深刻?！爸挥幸粋€正在痛苦中的人才有可能幫別人分擔痛苦……生活的流水便呈現著一派平靜在她面前流淌了。這條平靜的河流裹挾著許多鮮活的生命。笑聲和哭聲、痛苦和歡樂、熱情和冷漠、明朗和陰沉都是生命之光”。支持方方寫作的信條就是：怎么舒服怎么寫。那么作為讀者的我們自然也可以怎么舒服就怎么讀了?！按^之處，像一把銳利的刀，將平展的江水開腸剖肚。翻開的浪便白花花地沿著刀口朝著兩邊翻卷去……女人一直以為（水）是夸女人的，是指女人的清爽和柔順，卻從來也沒有真正意識到它的刻毒之指：女人不僅有開腸剖肚之痛，且還需將這痛楚掩蓋得天衣無縫。因為女人就是水……為什么人不能活在這生生不息的水里，赤裸裸著彼此都對對方透明呢？”（《暗示》）方方的文字總是鋪排著一種煦暖的人性的力量，使人在失望的盡頭卻不絕望。她手中時時操有一把文學的雕刀，將人物、人生、人性一一刻進讀者的心靈，她建構了一座檔案館，那里陳列著動蕩、苦難、擁擠、險隘；當然還有溫情、真摯、懷念與堅守。

二

“她仿佛像個大海，滿是些幽暗的波濤，上升著膨脹著，膨脹成一個巨浪，于是慢慢地，整個的幽暗的她，都在動作起來，她成了一個默默地、蒙昧地、興波作浪的海洋。在她的里面，在她的底下，海底分開，左右蕩漾，悠悠地、一波一浪地蕩到遠處去。……中央便是探海者在溫柔的深探著，愈探愈深，愈來愈觸著她的底下；……直至突然地，在一種溫柔的，顫戰的痙攣中，她的整個生命的最美妙處被觸著了……”（《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人性中最原初的力在贊美詩一樣的語言里被歌頌得無限美好與崇高。“語言不只是思想交流的系統而已。它是一件看不見的外衣，披掛在我們的精神上，預先決定了精神的一切符號表達的形式?！狈椒轿膶W世界中詩化語言掩蓋下的性描寫像是一種靜穆的哲學，寂寞而感傷，自然而和諧。她筆下很少對性場面做不厭其煩的工筆畫般的描繪與再現，僅僅是幾個溫暖的片段，便使人覺得那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并不失時機地散發著其美學本質，讓人感到幸福與崇高。方方更善于描述“有機玻璃”般透明細碎的愛情，總是那樣的若即若離似《樹樹皆秋色》、那樣的執著堅定似《風景》、那樣的錯落感傷似《閑聊宦子塌》，其中有企盼、有錯過、有煎熬、有遺憾，充滿悲劇的力量?！队袗蹮o愛都銘心刻骨》，那是人性成分中最執拗的抵抗、最慣性的堅守、最無邪的篤信。《水隨天去》，那是你所能想像到的最堅定的需要、最癡迷的守候、最卑微的惦念?！堕]上眼睛就是天黑》，這是最無情的諷刺、最辛酸的捉弄、最動蕩的流浪、最迷失的放逐?！洞禾靵淼綍胰A林》，這是最動情的距離、最遙遠的阻隔、最深刻的痛苦、最燦爛的祭奠。這一組組心理“寫真”像被放大之后的櫥窗陳列品，即使隔著玻璃，也無法遮擋它“老膠片”式的雍容的真摯。陸離虛幻的愛情里面充滿恍惚迷離的理智，平靜沖淡之后卻炫目至極。勞倫斯：我的偉大宗教就是相信血和肉比智力更聰明。我們的頭腦所想的可能有錯，但我們的血所感覺的、所相信的、所說的永遠是真實的。無可辯駁，性是文學作品中一種永恒的書寫母題，因為它涉及人性，而且是人性中最深刻、最脆弱的部分；所以它美，但美得隱晦，美得有禁忌，美得有錯位感。勞倫斯：性和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和火是一回事一樣。如果你憎恨性，你就是憎恨美。如果你愛活生生的美，你就會對性報以尊重，性和美是不可分隔的。古往今來的作家們但凡涉及到這一主題時都會有所顧慮，恰巧是因為對于性的描述比較邊緣化，關于生命本質的性的人文展現與深刻揭示同動物性的肉欲滿足界限模糊，稍為不慎即有可能使發人深省的文學作品淪為充滿艷情的地攤讀物。方方文學世界里的性幾乎臻于至境，是自然之時自然之情的自然表達，有很多唯美的因素在里面。當然你也可以說她對于性的揭示不夠深刻，但正如在情感表達方面與之相似的汪曾祺一般，他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一種平淡沖和的質實之美。為此，可以遴選出幾位在性描寫上比較有特點的作家分為南北兩個陣營來進行比較。北方比較有特點的作家試列舉王小波、閻連科、陳忠實，其代表作分別為《黃金時代》、《堅硬如水》、《白鹿原》；南方作家則推舉王安憶、汪曾祺、方方，所比較的作品分別為《小城之戀》、《大淖記事》、《水隨天去》。有人曾經評價王小波《黃金時代》中的性是最干凈的性，是一種充滿了自然主義的描寫；也有的人認為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道地的流氓。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們以一種坦誠的、開放的、健康的心態來看待這個問題，就可以矯正長期以來的扭曲、禁欲、偷窺、落寞的心態?！巴跣〔ㄐ≌f中的性，實際上是一個占有重要地位的、具有重大意義的生命過程和生活事件，它不是被特意加進去的，更不是閱讀調劑，而是內蘊極為豐富的人類問題……王小波筆下的性及其自然、干凈，充滿健康的人性；他筆下的性沒有絲毫的挑逗與煽情；他筆下的性，擺脫了低級趣味，還性以自然生命力的本來面目?！雹荽麇\華教授認為：“在《黃金時代》中，我們閱讀到的與其說是浩劫，不如說是狂歡；與其說是悲劇，不如說是荒誕喜劇。其中性愛成為一種突出的對象與奇異的載體”。對于王小波作品中的性始終保持最冷靜、最深刻、最旁觀的見解的人應屬李銀河了?！八P下的性極具個人色彩，與傳統小說的那種毫無美感的白描寫法十分不同。在他筆下，既有常態的性，又有變態的性。在對常態的性敘述上，性是自然的，干凈的，就如生活本身；性又是反抗的，具有顛覆性，在壓抑的環境中像一陣自由奔放的勁風……他總是使用最精當、最直白的語匯寫性、寫性器官、與性活動。如果說藝術追求的是美，科學追求的是真，那么王小波的性語匯總是更偏向科學而非藝術，這一偏向好像一柄雙刃劍，一方面殺向重肉體快樂的煽情的性描寫；另一方也拒絕了重精神美感的藝術的性語言”。理科出身的王小波在對待這種敏感、重大、深沉的人生主題的時候，往往表現出一種調皮的、調侃的、放蕩的、嬉皮笑臉式的卻又落拓不羈的態度；尤其是他那缺乏邏輯理據的錯位的、蠻不講理的無賴式推理，有時會讓讀者感到那是一種帶點“惡毒”的戲謔。就好比《黃金時代》中對于何謂“破鞋”的經典推理一樣?！八孕詯圩鳛閷雇獠渴澜绲淖詈髶c，將性愛表現得既放浪形骸同時卻又純潔無邪，不但不覺得羞恥，還要轟轟烈烈地進行到底，對陳規陋習和政治偏見報以‘壞孩子’式的怪笑，以此展開其尖銳而又包含幽默的挑戰”。⑥與王小波在調侃中諷刺，于失落中希冀不同的是，閻連科的筆下世界總是嚴峻的、緊張的、憂慮的、動蕩的；有時節奏緊湊得讓人有窒息感。一直以來，閻連科的作品總給人一種硬朗的感覺，《耙耬天歌》、《年月日》等作品都展現了生命最原初的韌度；生命的意義就是存在，是在任何苦難中堅守同抗爭的力量。生命就是活著，即便庸碌的無意義的活著會降低生命的成本與質量，可是生命就是在絕望與混沌中誕生的，它的特質就是堅持。但是讀過《堅硬如水》之后，雖然題名堅硬，可是印象中更深的卻是一種柔軟的如同流水般不間斷的，透明的、戰栗的哀傷。題材為嚴肅的文革事件，但是作家卻選擇表現這一時期遭受多重壓抑的人們的性生活來作為反抗外力與挽留人的尊嚴的最后底線，以至于做人的最正常的生理需求也在極度扭曲變形的環境中變得封閉、猥瑣、癲狂、卑微。男女主人公對性的渴求與沖動簡直超乎人們的想象，他們把性作為生活（如果還可以這樣稱呼）唯一的主題，他們如同兩頭饑鋨困頓的野獸一般，尋找著一切可以做愛的時機與地點；他們的軀體伴隨著激昂的革命歌曲相互糾結纏繞，以此來提示對方他們還是活生生的人，他們還享有做人最起碼的權利，他們只能用這種最本能的方式來互相為各自的身體以及心靈尋找慰藉。他們把這種行為作為對一切壓抑與不公的終極發泄，從而得到最微不足道的滿足?！案邜圮姷膼耗哉窃诜纯惯@種巨大的社會道德壓抑中噴薄而出，他與夏紅梅的偉大情欲在種種見不得人的壓抑與仄逼中開放出驚心動魄的生命之花。盡管這種情欲正是賴特所說的性格結構的第二層面的反常現象，不可避免地伴隨了混亂、罪惡與獸態，但仍然洋溢著生命沖動和狂歡的威懾力，它的巨大的破壞與再生性依然同體存在著?！雹摺靶≌f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白鹿原》則是人性的一部秘史，在人性與文化激烈摩擦與沖撞的漩渦中，田小娥就像一個幽靈般陰魂不散地貫穿著整個過程。白鹿原上的人們被封建痼疾牢牢地“標簽化”了，他們生活在歷史的轉型期，也就注定了“邊緣”的命運。他們的人性都很立體，很飽滿；但是被一種潛在的封建“沙文”扭曲化了，妖魔化了。“田小娥不是潘金蓮式的人物，也不是常見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她的文化內涵相當錯雜……她與黑娃的相遇和偷情，是悶暗的環境中綻放的人性花朵，盡管帶著過分的肉欲色彩，畢竟是以性為武器的反抗。她和黑娃都首先是為了滿足性饑渴，但因為合乎人性和人道，那初嘗禁果的戰栗，新銳的感覺，可以當作抒情詩來讀……這個‘尤物’、‘淫婦’以僅有的性武器在白鹿原上報復著、反抗著、褻瀆著，她是傳統文化的棄兒，反過來又給這文化以極大的破壞”。⑧與北方作家在表現性主題時慣于突出的沖突、對抗、糅合、交媾等反作用力不同的是，南方作家筆下的性主題則更富于浪漫氣息、更加的和諧、更偏于“留白”式的唯美。“我筆下的小民百姓，沒有壞人，因為我不愿去寫他。這跟我儒家的思想宗旨有關……我的人道主義不帶任何理論色彩，很樸素，就是對人的關心，對人尊重和欣賞”。⑨正是這種寬厚仁愛、通達超脫的氣質以及“熱情的恬淡，入世的隱逸”的理念，使得汪曾祺不可能成為一位鞭笞罪惡、拯救人性的“救世主”，而只能充當性情溫和、處世從容的“抒情詩人”。汪曾祺的小說里比較少的涉及到真正意義上的“性”，充其量也就是曖昧的情感表達罷了?！妒芙洹分械倪@段唱詞“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點跳跳的?！笔谷瞬坏貌宦撓氲匠衅湟吕彽睦蠋熒驈奈?，雖然兩位作家的故里分別在江蘇高郵以及湖南鳳凰，可是他們筆底的世界都像一條流動著的生命的河，靈動、輕盈?！斑@里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們在男女關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愿。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蔽覀儾坏貌豢畤@沈、汪二人構筑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童話世界”，那里的居民擁有最樸素的信念、最澄明的幸福；他們對生命的體認是那樣的詩情畫意、那樣的睿智活潑，那樣的充滿了生命最原初的信仰與堅持，生活就是生活而不是別的什么，令人談之色變的“性”，也不過就是使生命更豐盈的一個步驟而已，看得開、也就想得透。唯一不同的是，沈從文總帶有一種隱逸的、微弱的、飄忽斷續的憂郁的氣息，是楚文化所特有的一種凄楚的美感，甚至含有某些唯靈的成分；相比之下，汪曾祺就開朗盡透得多了。當然也有人不買賬，“汪曾祺在追求和諧與美的過程中，用他的筆‘凈化’了整個世界，把一些晦暗的、骯臟的、令人氣憤、令人不悅的東西掃入了某個不為人見的角落……由于缺乏執著的追問和拷問精神，也由于汪曾祺性情上的原因，他的小說始終不能對人物進行觸目驚心的剖析和挖掘”。⑩關于這樣的辯駁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啟蒙主義，為作家理解、闡釋愛情提供了新的認知視角和思維代碼，愛情負載了復蘇‘人性’、‘人的權利’、‘人道主義’的使命。王安憶《小城之戀》等性愛小說中肉體覺醒所呈現的‘身體啟蒙’，構成了新時期文學性愛敘事‘人性啟蒙’的主旨……王安憶筆下所展示的是當人的自然天性與本能欲望被充分激發出來以后，‘人’反倒被糾纏在了‘性愛’漩渦之中時的焦慮、困頓與覺醒……當敘事沿著男女之間那種既渴求又拒絕的矛盾心理結構逐步展開的時候，我們看到，它實際上已經無可挽回地演化成了對于一次曠日持久的肉體搏殺事件的跟蹤記錄。‘性’的萌芽未能生長出成熟而健康的‘愛’的碩果，反而日漸被扭曲為彼此之間的一種靈與肉的雙重虐待……所謂‘愛’，固然必須包涵有‘性’的活動所帶來的肉體的愉悅，但它畢竟還意味著更高的精神層次上的和諧、創造、美感、權利乃至責任與義務，僅僅有‘性’的存在是不能代表‘愛’的全部的。從王安憶筆下的具體的性愛事件本身來看，所謂由性愛能量的釋放所實現的生命本體的絕對自由卻又未必就算是人的基本生存的最佳理想形態”。?王安憶關注的不再是宏大敘事、史詩般的政治話語，她更關心的是個體的成長，是生命從干癟走向豐饒的過程?！皞€體本位文化與群體倫理本位文化剛好相反，它是站在感情之維上，紛至沓來的人生感念，性的苦悶、靈的動蕩、魂的騷動都因它的激情傾向而成為這個文化泛型的根基。”?雖然王安憶筆下的‘性’有對抗、有沖突、有戰栗、有報復，少了些許汪曾祺與方方式的安寧與和諧；但與北方作家不同的是：那是一部心思縝密，角度細膩的靈魂追問史，仍然透露出從容與關懷。她從女性特有的角度出發，正視一直以來被“男性話語”所壟斷的暗秘的世界，沒有窺視、也沒有刺探，只有酣暢的發問、淋漓的質疑。

三

方方作品中的人物被她一一地陳列于滿載人性的檔案館里，而這些人物的普遍特征便是缺乏“神性”。當一個人處在他生命的盛年，充實以及豐盈的本質使得他有奉獻于他人的價值，一旦生命開始枯萎，即便他像落葉一般蒼涼眩美，由于他已經開始阻礙更多年輕飽滿的生命走向更豐饒的過程，所以他就會被遺忘、甚至被踐踏；只能如悲壯的“落日”，獨自品嘗著落寞?！胺椒讲幌袷窃趯?，她明明是用刀將她的人物往我們心底里刻。她的人物，她的故事在毫無商量地占據我們的內存，在無限的涂改及疊加之后，它們仍在那里鮮活地閃亮”（《落日》）。以漢口為背景的小說人物總是在一個狹小擁擠的空間里互相消耗著彼此、削弱著彼此、凌駕于彼此、負累于彼此，他們對生活的定義往往只是：活著。是那種靠一種原初的慣性的力將生命延續的生理學理想。因此，親情可以被忽略、生命可以被遺棄、尊嚴可以被交易、人性可以被出賣。遺留的只有變本加厲的折磨、心照不宣的妥協、慢慢開啟的權謀、驚世駭俗的荒誕、銘心刻骨的諷刺，《風景》如是、《落日》如是、《奔跑的火光》如是、《烏泥胡年譜》亦如是。方方筆下的諸多人物及其脆弱，脆弱得卑微到骨髓里；而這些人物又往往極其堅韌，堅韌得忘我地喪失尊嚴。說他們缺乏“神性”，是因為他們缺乏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他們缺乏“人”的觀念，他們喪失道德尊嚴，他們不具備神的高貴的美德，他們拋棄尊重他人的智慧。然而，他們被欲望所焦灼，他們魯莽沖動、為所欲為、恣意放縱。他們無意識地鉆進生活的圈套，在其中做困獸之斗，因此，他們的生命中注定充滿悲劇性因素。他們對生活持有一種決絕的態度，因此他們拒絕生命的崇高、解構生命美學的意義；他們排擠生命、厭棄生命、顛倒生命、異化生命，直至摧毀生命。他們的人性基因里缺少善的成分，他們的人性蒼白并貧乏，缺少有機的生理光澤。他們的人性在幽暗的角落里不停地遺忘、不斷地萎縮。他們與生活的核心關系是沖撞、是對抗、是分離、是破裂。因而，方方文學世界里的生命意識中便充滿了蕭索與凝重：“你只要記住，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想象得太高貴了。其實人生命的質地是賤而韌性十足的。它的本質是什么都能承受得住。無論何等的重負、壓力甚至屈辱?；钪撬ㄒ坏谋灸?。因為生命這條鏈需要延續。你既然能夠來到這個世上，你便是人類生命鏈上的一節，也可以說是生命尋找到你并托付于你成為它的載體。你已然擁有天生的承受一切的能力，只要你不矯情，不故意扭曲，這世上沒有你承受不了的事。你的第一聲啼哭，既是你的生命給你的第一個暗示，也是終身的最大的暗示，那就是你得讓這個生命永遠像你的第一聲啼哭一樣新鮮而有活力。你無權遺棄生命，你只能靜靜地延續和豐滿你這一節生命鏈，一直到最后的自然脫落?；蛘呖梢赃@么說，直到最后讓生命來遺棄你”。?方方對生命以及人性獨到的見解使她的作品形成一股“黑洞”般，足以與一切制衡的文學場，那場中宏大的向心力來自人性本能的召喚?！翱v是下墜也是升騰”，生命從最初原始的混沌中恣意地生長，隨后又在蕭索的秋季中凄惶的萎縮、蒼涼。至此，人性、人生都得到了完整而完美的詮釋與升華。

①張嵐：《對人性美好的不懈追尋——王安憶小說論》，《當代文壇》，2008年第2期。

②顏敏：《論〈芙蓉鎮〉》，《文藝爭鳴》，2009年第 10期。

③於可訓：《方方的文學風景》，《祖父在父親心中》，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④愛德華·薩丕爾著，陸卓元譯：《語言論》，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98頁。

⑤⑥何多：《一個被誤讀的文壇異數》，《十作家批判書(一)》，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2版。

⑦陳思和：《“文革”書寫與惡魔性因素：堅硬如水》，《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

⑧雷達:《廢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論》，《雷達自選集——文論卷》，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

⑨汪曾祺:《汪曾祺文集》，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⑩徐江:《捧出來的佛爺》，《十作家批判書（一）》，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2版。

?傅華強:《身體啟蒙——王安憶〈小城之戀〉性愛敘事之旨歸》，《大眾文藝(理論)》，2008 年 06 期。

?葛紅兵:《“五四”文化的內在矛盾》，《葛紅兵文集》第3卷，中國文聯出版公司，2003版。

?方方:《暗示》，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