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自然法思想的當代價值*

張武裝

(中南大學,湖南長沙 410083)

霍布斯自然法思想的當代價值*

張武裝

(中南大學,湖南長沙 410083)

霍布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人誤以為僅是專制制度的維護者和提倡者,其實他的自然法理論包涵著豐富的自由主義觀念和平等權利意識。他的自然法理論強調人類在自然狀態下都有自然權利和自由,人們在自然律的支配下生活。自然權利是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生命的自由。因此,這種自由就是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合適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霍布斯的自然法理論是典型的理性主義自然法理論,他不是以上帝的命令來解釋神學自然法,同時也不同于自然主義的自然法,其自然法的中心點是自我保存的個人主義。

霍布斯;自然法;價值

同時,我們還應該認識到,任何偉大思想家的思想皆非無源之水,都有其理論上的依托與繼承。換言之,思想家的思想皆是在批判與繼承前人和同時代人的思想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如在認識論上,霍布斯繼承了培根的唯物論原則,反對天賦觀念論,主張知識和觀念起源于感覺。他說:“一切觀念最初都來自事物的本身作用,觀念就是事物的觀念。當作用出現時,它所產生的觀念也叫感覺,一個事物的作用產生了感覺,這個事物就叫做感覺的對象。”①[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等譯,商務出版社1985年版,第101頁。同時,他又批判笛卡爾的天賦觀念論。他指出,根本沒有天賦觀念,一切觀念都是外部事物在人心中的影像。假如觀念是天賦的,那它應該永遠活動、永遠出現在人的心中,但是,事實并非如此。除此之外,他在批判國家本位思想的基礎上,汲取了前人的理論,形成了自己的以個人為本位的價值觀。從他的這一理論體系中,我們依稀地還可以發現伊壁鳩魯主義關于國家與個人關系的觀點,馬基亞維里關于把個人從國家解放出來的理論。格老秀斯自然法理論也對其產生了一些影響,尤其是自然法思想中的一些基礎性理論。

二

霍布斯對人類史前社會“自然狀態”的描述是其自然法思想的邏輯起點。霍布斯受伽俐略的機械力學、幾何學以及培根的唯物思想的影響,形成了機械唯物主義觀。在這種世界觀的影響與支配下,他認為人同其他事物一樣,是一個物體。當外界物體作用于人,有助于人的生命運動時,就會引起喜悅和快樂的感情;反之,當外界物體的作用有礙于人的生命運動時,就產生厭惡和痛苦的感情。前者被稱為善,后者被稱為惡。在他看來,人的本性就是自我保存,趨利避害。人的本性中存在三個引發爭執的因素:競爭、猜疑、榮譽。競爭使人求利,猜疑使人求安,榮譽使人求名。

霍布斯認為,在自然狀態下,由于人性的自私自利,每個人都要求按照自己的本性去生活,每個人皆欲實現自己的自然權利,必然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戰爭。由于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從而造成人類社會處于“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之中。在這里,不存在善良與邪惡,也無所謂是非曲直,唯有力量與欺詐。霍布斯之所以把人性惡作為其自然法思想的理論基點,與他整個思想體系有著直接的關系。首先,受文藝復興運動和宗教改革運動的影響,個人的價值與自由受到了人們的尊重,人權已超越神權進入了思想家的視野。因此,在自然狀態下,霍布斯看到的都是追求自我自然權利的人群,而非思想受限的人類。其次,在霍布斯整個思想體系中,雖然他自己一直在強調人性惡僅為假設,但細究其思想會發現,人性惡的思想貫穿其整個思想體系。美國學者施特勞斯曾說:“從霍布斯開始,關于自然法的哲學學說根本上成了一種關于自然狀態的學說。”徐愛國、李桂林等人認為:“在古典自然法學中,關于所謂人類的自然狀態的描繪與論證,霍布斯的理論可算最為詳盡和最為深入的。”②徐愛國、李桂林:《西方法律思想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頁。

人類的趨利避害的特性,決定了人類會作出“次好”的選擇。霍布斯認為,要求保存自己和對死亡的恐懼必然使人們產生求取和平、擺脫戰爭狀態的愿望。于是理性便出來教導人們,不能單憑自己的情欲去生活,只有接受那些大家必須遵守的共同的生活規則即自然法,才能避免戰爭,使每個人都能達到保存自己的目的。理性所建立的自然法,第一條是尋求和平,信守和平;第二條是如果別人也愿意這樣做時,一個人在為了和平與保衛自己的范圍內,會想到有必要自愿放棄這種對一切事物的權利,他應該滿足于相對著別人而有這么多自由,這恰如他愿意相對著自己允許給別人的自由那樣多。自然法可以列舉很多,但歸根結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霍布斯看來,自然權利與自然法處于絕對矛盾中,自然權利要求絕對的自由,盡一切可能占有盡可能多的資源,為達此目的,甚至不惜用血腥的方式來實現。③[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等譯,商務出版社1985年版,第211頁。而自然法恰恰相反,要求約束每個個人的權利,以達到人類社會的和平相處。換言之,為了大家都能生存下來,過和平的生活,只好用自然法來約束自然權利,否則大家都不會安寧。可以看出,在霍布斯的思想里,自然法是永恒不變的,因為人們要想生存下來,就不能無休止地進行戰爭,就必須尋求和平。要想實現和平,就必須對人的欲望進行限制。而自然法的根本原則和目的就是尋求和平。霍布斯強調,人們應該放棄超過他人權利的自然權利,這種自然權利的放棄與讓渡是相互的和對等的。如果人們皆要求超過他人的自然權利,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權利,則必然帶來戰爭。在此基礎上霍布斯得出結論:正是人們趨利避害的本能,促使人們在毀滅與生存中作出理智的選擇,這個理性的選擇就是彼此讓渡權力。為了維持人類社會的和平,就需要把讓渡的權力規范下來。因此,人們就需要聯合起來,達成協議,每個人都相互放棄或相互轉讓一部分權利,這種權利的相互轉換,就是所謂的契約。在霍布斯看來,契約不僅是人類利己性和自我保存的要求,而且也是人類通往和平之路的理性選擇。霍布斯說:“因為人們所有出于意志的行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最有助于達成其目的的行為則是最合理性的行為。”①[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等譯,商務出版社1985年版,第98頁。為達此目的,霍布斯列舉了在自然狀態下,人們應遵守的二十二條自然法則,這些規則包括感恩圖報、和順、寬宥等道德規范。

在霍布斯看來,人類若想越出“自然狀態”,避免戰亂帶來的危害,讓人類的安全得到保證,就必須放棄企圖占有一切事物的自然權利,通過契約的方式,把所有人的權利交給一個人或者由一些人所組成的議會,這樣就可以把群體的意志變成一個人的意志,從而達到避免分歧,實現大家利益的最大化。社會契約從理論上講是個人間互相達成的,“就好像每個人都對別人說,我放棄我統治自己的權利而把它授予這個人,或者是這個人們的集合,在這種情況下,你也把你的權利授予他,并以類似的方式認可他的行為。”在這種契約方式中,可以看出:第一,霍布斯所強調的契約并不是君主和臣民的締約。第二,霍布斯所說的君主并非特定的個人,亦可為一個集體,至少在理論上表明,他的君主論并不與任何特定政府形式一致,但他認識到他的君主論與民主制有相容的可能性。不管君主采取什么形式,在霍布斯看來,由人們轉給君主的統治權既是絕對的也是不可取消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被人們授予最高權力的這個人或會議就叫做國家。他說,如此聯合在一個人格里的人群就叫做“國家”。這個人就是國家的本質,他是一個人格,一大群人通過相互約定,使他們每一個都成為這個人格的一切行動的主人,為的是當他認為適時的時候,可以使用他們大家的力量和工具來謀求他們的和平和公共的防御。霍布斯把這樣的國家比做“圣經”上說的力量巨大無比的海獸“利維坦”。國家的建立,結束了自然狀態。

霍布斯強調,從自然狀態走出來后所建立的國家應該是君主專制的國家,而且君主應當具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是一切法律的制定者和糾紛的仲裁者,臣民只能絕對服從君主,不能有任何的不滿和反抗,否則被君主處死是合理的。而且,君主的權力一旦被認可就是永遠不可以轉讓的。這就是說,臣民一旦通過契約把權力交給了君主,就再也不能收回。否則就是違反了契約,違反了正義。但是,對于君主來說,卻不存在違反契約的問題,由于契約是臣民之間訂立的,君主不是訂約的一方,所以他不受契約的任何限制。霍布斯尤其想以邏輯的嚴謹性來證明君主權力的不可分。如前所述,霍布斯指出,在自然狀態下,由于獨立的個體的判斷必然會導致無政府狀態,于是,他得出結論說,克服這種無政府狀態的唯一方法就是將這些市民的多個意志化為一個意志,要同意君主的意志和判斷代表體現一切人的意志。君主行事不僅代表市民的利益,而且要體現公意,這樣也就保證了君主意志與市民意志的一致性。市民如果反對君主意志就在邏輯上就犯了兩個錯誤。首先那將意味著他反對自身。其次,反對君主意志又將返回到原來的無政府狀態。因此,君主的權力必須是絕對的,這樣才能保證社會秩序、和平和法律。于是,霍布斯反對分權說,主張立法、司法、行政、財政、軍事、宗教等權力都集中在君主一人手中。權分則國分,國分則國亡,內亂必興起,和平被破壞,人們的生命財產就將失去任何保障。霍布斯提出君主專制的目的是為了創造一個和平的環境,以避免人們之間的相互殘殺,保障資產階級與新貴族的利益。因此,霍布斯強調國家元首必須履行的職責有:保衛和平,防止外敵入侵,使公民財富不斷增加,促進生產和科學技術的發展;保護公民的權利。霍布斯甚至說,如果國家元首不能保障和平與安全,就應該有新的統治者來代替他。這充分反映了英國資產階級和新貴族要求發展資本主義的愿望。

徐愛國和李桂林認為,霍布斯的自然法理論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他的自然法擺脫了宗教神學的影響,擴大了自然法理論范疇。這一點是從霍布斯自然法理論總體而言的。在霍布斯自然法理論中沒有神的啟示,沒有神秘主義,他把整個理論體系建立在假設與推理之中,將中世紀以來的神學方法論及神學觀一掃而盡。把自然法的范疇從神學擴展世俗領域。第二,霍布斯自然法原則是功利主義的。其自然法理論的基礎為人性,又把人性假定為人性惡,為追求利益可以不擇手段。之所以以契約來實現和平,是因為人們想追求更長久的利益,避免全部毀滅。第三,其自然法理論強調的是制定法律,建立國家,最終的目標是和平與秩序。霍布斯從其自然法理論的邏輯起點開始,一直到其推理結束,始終圍饒著尋求和平、建立秩序這一主題而展開。與同是古典自然法學代表人物的格老秀斯和盧梭明顯不同,格老秀斯強調自然法保護所有權,洛克強調自然法保護人們的生命、自由和財產權。第四,霍布斯強調自然法在文明社會仍然起著重要作用,是人們必須遵守的最高道德規范。第五,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霍布斯的自然法思想強調人們的自然權利是平等的,人們通過契約的方式讓渡對等權利,而不是非法地剝奪某些人的權利。雖然他強調君主是超脫的,不在人們制定的契約之中,但他并沒有否定普通人在自然權利和法律面前的平等性,相反,他一直在強調人人在法律面前是平等的。①徐愛國、李桂林:《西方法律思想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頁。

三

霍布斯的自然法思想直至今日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的啟示意義。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圍繞自由、公平和平等觀念,許多思想家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這些理論觀點為改造現實社會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霍布斯的自然法思想亦具有此種價值。

首先,霍布斯的自然法思想為今天的法律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指導。霍布斯從人性和自然狀態出發,推理、演繹出人類社會最終選擇自然法。他認為,在自然狀態下由于人的自私自利性,驅使人們總是企圖獲得更可多的利益,甚至不惜以暴力的方式掠奪他人的財富。而又由于在自然狀態下,人們的能力和智慧從總體是相等的,那么就必然導致人類戰爭永無休止。若想避免此種狀況的發生,只有另謀他途。而人類的理性此時發生了作用。選擇自然法,讓渡每個個人的自然權利,從而實現社會的和平。霍布斯對于自然法的起源及意義,采取了先假設再推理的方法。此種方法對其后的西方古典自然法學派影響深遠。在霍布斯之后,許多古典自然法學派的思想家或學者皆采取先假設人類社會經歷了一個自然狀態,在這種高度抽象的自然狀態下,人們都享有一種自然的權利,即后世所謂的天賦人權,在此基礎上,推理出各自的自然法理論體系。這種方法論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通過這種方式得出的自然法,破天荒地拋棄了天啟理論,而是依靠人類的理性作出的必然選擇。這種自然法是建立在社會理性的基礎上,是評判善惡的標準,且是人類社會的共識,不證自明,絕對有效。霍布斯的這種先假設再推理的研究方法,為今天的社會科學的研究提供了一種途徑或一種方法。今天社會科學界亦有不少學者喜歡使用這種方法。

其次,霍布斯的自然法思想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常說常新的話題。霍布斯把人性作為自然法討論的一個邏輯起點,當然這也是其整個自然法思想的邏輯支撐點。霍布斯毫不掩飾地宣稱,生活本身就是欲望,欲望構成了人的生活。過去理論家所言之美德,在霍布斯這里皆成為人們為實現自然欲望不得不作出的一種理性選擇,而自然法不過是人類為有效實現自然權利的戒條。可見,霍布斯自然法思想是在討論人性的基礎展開的,離開對人性的討論,霍布斯自然法思想的大廈就會瞬間倒塌。此后,許多的思想家在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時,往往都把自然法作為他們整個理論體系的前置性條件。而且他們的自然法亦是從人性出發,把符合人性的東西,經常看成是自然的或屬于自然法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對人性的討論不僅是自然法的一個重要內容,而且也是法律思想史上一個具有永恒意義的話題。它促使人們不斷思考怎樣的制度更符合人性;怎樣才能使制定法更符合自然法的規則;怎樣才能使法律與自由達到一個平衡的狀態。對于這些話題的思考與追問,不僅屬于霍布斯等人,亦屬于每個法律研究者和關注人類前途與命運的人。

(責任編輯:周文升wszhou66@126.com)

DF0

A

1003—4145[2010]10—0124—04

十七世紀偉大的政治思想家托馬斯·霍布斯一直被人們視為君主專制制度的堅定維護者和提倡者。尤其他從人類史前社會的“自然狀態”推導出人類若欲處于和平狀態,則必須賦予主權者以高于法律的絕對權力,這一主張和看法使后人毫無疑問地將他歸為專制主義思想者。然而就其自然法思想而言,其不僅在西方法律思想史上占據著獨一無二的地位,以致無論喜歡他的人抑或厭惡他的人,皆無法將之從其研究領域中剔除;而且其思想內在邏輯的矛盾性與復雜性亦非一句簡單的定語所能概括。本文試圖就其自然法思想的內在邏輯作一辨析,以澄清誤解,進一步發掘其自然法思想的當代價值。

一

霍布斯生活在一個社會轉型的年代。這個時期無論從經濟、文化,還是從政治制度與價值觀念,都在經歷著史無前例的大變革。中世紀以來,歐洲社會經歷了對人類影響深遠的文藝復興運動和宗教改革運動。人的價值開始被重視,人的基本權利得到尊重。宗教及神權開始逐步退出世俗社會,經濟領域亦發生重大變化。資本主義快速發展并開始向世界擴張。經濟發展中形成的新興資產階級,已越來越不滿足其在政治上的地位,他們要求提高其在政治權力中的話語權。與貴族及封建勢力的矛盾愈來愈尖銳,越來越無法調和,一場無法阻擋的社會革命已經在所難免。霍布斯就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大勢之下。當時的英國正在進行資產階級革命。資產階級打著自由、平等的旗號,領導人民進行英勇無畏的斗爭。霍布斯思想的形成與發展,都是在資產階級革命高潮中進行的。他經歷了查理一世王朝、國內戰爭、克倫威爾執政與斯圖亞特王朝的復辟。他目睹了戰爭與無序對社會的破壞以及給人們所帶來的巨大創傷。使其對社會的秩序與安全以及人的自由權利產生了強烈的吁求。他個人顛沛流離的流亡經歷亦加深了其對自然權利的認識。他在《法律要旨》中維護君主的絕對權利,開罪了國會派,當查理一世被推向斷頭臺時,他被迫逃到了法國。從此開始了長達十一年的流亡生活。在流亡法國期間,其批判君權神授,提出社會契約論,因而觸怒了英國保皇派與法國宗教勢力。流亡生活無法繼續,霍布斯被迫回國。回國之后,又因其“異端”思想遭到各種政治勢力的迫害,最終被禁止公開發表任何主張。霍布斯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使其堅信自由是最基本的道德律令,是最真實的自然法。人的主觀體驗不可避免地會對其思想產生直接的影響。經歷越多,體驗越多,為其認識真實的世界提供了更多的思想資源。從這個意義上講,霍布斯的坎坷人生亦絕非壞事,對培養其堅定的信念起到了重要作用。

2010-06-14

張武裝,中南大學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