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基
(蘇州大學 哲學系,江蘇蘇州 215123)
論馬克思的社會歷史研究方法*
楊思基
(蘇州大學 哲學系,江蘇蘇州 215123)
本文概要地探討了馬克思哲學思維方式和歷史研究方法的演變,說明了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研究方法的形成和發展歷程,揭示了馬克思創立的哲學思維方式和科學研究方法的基本內容及其意義。對資產階級哲學包括后現代哲學唯心史觀的哲學思維方式及形而上學唯心主義、實體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主觀主義的關系主義方法進行了批判。
馬克思;哲學思維方式;認識路線;科學研究方法
首先我認為,馬克思的科學方法不是從他治學開始就有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過他辛勤的理論探討和反復多次的思想斗爭而獲得并逐漸成熟發展起來的。回顧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歷史過程我們發現,馬克思最早是一個黑格爾唯心主義哲學的信徒,什么都從“絕對理性”和“自由理性”出發,從抽象的理論原則和觀念出發,他最多也就是一個激進的民主主義思想斗士,是相信哲學理性可以批判改造世界、可以改變現實不合理現狀的理想主義思想家。費希特的“現有”必須合乎“道德理性”、“價值理性”的“應有”思想以及黑格爾“絕對觀念”“自我意識”的“絕對理性”、“自由理性”觀念在 1843年前的馬克思那里始終占支配地位,這些思想混雜在一起,似乎“自因自果”地實現和決定著馬克思理論視野中的一切,而且似乎可以不加證明理所應當地成為他批判一切的思想武器和工具,而從抽象的理性原則出發,則是當時馬克思最為根本的思想方法和研究方法。所以馬克思這時的思想無不明顯地打上了深深的唯心主義思辨哲學的烙印,即便有唯物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思想萌芽,也被其唯心主義思想認識方法和其整體的思辨唯心主義思想邏輯所淹沒和窒息了。他后來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其實也恰如他自己所說無疑也是對他自己思想信仰的清算。
馬克思自 1841年大學畢業后開始關注現實社會問題,并且了解了普通勞動群眾的生活狀況和利益需求,尤其是工人階級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受剝削、受奴役的社會地位和貧困狀況,以及他們反對資本主義剝削的利益需要。正是由于馬克思當時需要對物質利益的難題發表意見,從而才發現黑格爾哲學脫離現實生活實際無助于解決任何社會矛盾的弊端。所以馬克思于 1843至 1844年逐漸轉向費爾巴哈哲學、英國古典經濟學和法國歷史學家及英法空想社會主義的研究,希望能從他 (它)們那里吸取理論資源,系統地提出自己獨到的認識解決現實社會問題的理論和方法。這時馬克思開始系統全面地批判黑格爾的法哲學、歷史哲學、國家哲學理論和抽象思辨的唯心主義思想方法、研究方法,認為黑格爾的“絕對觀念”、“絕對理性”不過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和“神性”的代名詞,是不證自明、自因自果的假想理論前提;黑格爾從“抽象”到“具體”的歷史辯證法從根本上說只能是從抽象思維到抽象思維的“自我意識”思辨邏輯,既不可能到達現實的感性具體,也不可能到達理論具體,而只能是從“絕對精神”“自我意識”的抽象精神實體經過“自我意識的想象活動”異己性地變化發展到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然后又在自己的運動中揚棄異化回歸到“絕對精神”。而現實的自然和人類生活世界在黑格爾那里不過是“自我意識直觀”的“思想物”,“自我意識”的辯證運動不過是把“自己變成他物,變成自己的對象和揚棄這個他物的運動”,即“先將自己予以異化,然后從這個異化返回自身”。①黑格爾:《精神現象學》,商務印書館 1979年版,第 23頁。所以黑格爾關于“實有世界”或“現實實在世界”及其歷史的理論說明只是“絕對精神”“自我意識”的思想確證而已。但現實世界事實的本來關系在黑格爾那里卻完全是被他唯心主義地予以顛倒地理解和說明的,黑格爾完全陷入了脫離人類實踐的、唯心主義的實體主義思想方式,他事實上是把一切都解說成“絕對精神”和“絕對精神自我意識實體化的東西”了。在黑格爾那里,關系和矛盾的概念也不過是“絕對精神”“自我意識”的精神異化的關系和矛盾,是“絕對精神”“自我意識”的自我運動產生的差異性聯系和自相矛盾。然而這時馬克思所推崇的費爾巴哈哲學和他所關注的英國古典經濟學及英法空想社會主義又何嘗不是從另外的側面表現了這種非現實的實體主義思維方法呢?它們不是也同樣毫無例外地陷入了實體主義唯心主義歷史觀嗎?事實確實如此。
費爾巴哈作為哲學立足點和理論出發點的“感性直觀的人”以及“感性直觀的自然”,同樣是脫離人的社會實踐尤其是生產實踐來理解的感性人和感性自然,這種不以人的社會實踐為基礎的感性只能是動物式的感性,是純自然生物屬性的感性,根本不可能構成人的對象性關系和認識起點,所以人在費爾巴哈的理解中實際上成了非歷史、非社會、非文化的自然生物人,人的本質也無外乎只是人的自然聯系的“類的普遍性”或曰人的“類本質”。這樣,費爾巴哈從“感性直觀的人”出發,實際上就變成了從他思維抽象的這種“類本質”的人出發——從“抽象的人的觀念實體”出發,這樣去說明現實生活世界的各種關系和歷史的本質,最終必然要陷入唯心主義的實體主義和唯心史觀,陷入唯心主義的思辨哲學。正如恩格斯所說,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哲學如果說它具有唯物主義的思想傾向,那也不過是因為費爾巴哈承認我們的思維和精神是人腦這個物質的肉體器官的產物,而物質卻不是精神的產物,僅就這一點來說它屬于唯物主義。但費爾巴哈的半截子唯物主義到此為止,就其整個哲學基地來說,它在總體上、本質上不過是黑格爾思辨哲學的分支,并且費爾巴哈與施特勞斯、鮑威爾、施蒂納一樣,他們都是從某種抽象的思維實體出發來建構和闡述自己的哲學世界觀 (馬克思以前的哲學家大部分都是如此)。②參見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4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227、241頁。
眾所周知,在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英國古典經濟學家關于工資、利潤和地租的分析,曾經為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關系和勞動異化提供了思想借鑒,而且其勞動價值論也構成了馬克思后來創立無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重要理論資源。但以斯密、李嘉圖為代表的英國古典經濟學同樣也是從一個假設的理論前提即“自私的理性經濟人”為立足點和出發點的,古典經濟學家們從這種脫離具體生產方式、具體生產關系一成不變的“經濟人”出發,論證私有財產制度和經濟關系順應了這種“天然的”“理性經濟人”之“天然”人性,論證“經濟人”為滿足自己的需要去勞動,去創造財富,并為了節約勞動提高勞動效率去交換勞動產品,合理地分配自己的勞動進行勞動的分工與合作,最終在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自由競爭中實現生產要素的合理配置、公平占有,實現“經濟人”的利益最大化,以此來論證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的合理性和永恒性。其實這里的“經濟人”也不過是經濟學家們抽象地談論的抽象的精神實體或者說抽象的“經濟人觀念”,它們與生活在現實具體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中的現實的人是沒有直接同一關系的。
英法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家對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制度所進行的人道主義倫理批判及其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構想,無疑也是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及他以后創立科學社會主義的重要思想資源,可以說1844年馬克思對英國古典經濟學和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家思想的重視程度絲毫不亞于他對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費爾巴哈哲學的重視程度。如何批判地借鑒這些思想成果來認識解決現實社會矛盾、把握人類歷史發展的本質、規律和趨勢,確實是馬克思構建自己的社會歷史觀和新哲學世界觀的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總體性考慮。但空想社會主義在批判資本主義的倫理價值、人道價值和“自由人”理念時,顯然只是借用了資產階級文藝復興以來興起的人本主義或人道主義價值理念,借鑒了資產階級思想家抽象的“自由人”價值懸設,仍然不過是脫離具體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單純思維抽象的一種精神實體或觀念實體。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家將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建立在這種抽象的人道主義道德批判、價值批判和“自由人”的理性訴求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和客觀歷史條件的成熟與發展基礎上,不是建立在工人階級由其社會地位、利益要求和由其歷史條件所決定的必須進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實行無產階級革命專政這樣的現實可能基礎上,無疑是使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成為一種空中樓閣和烏托邦空想。
綜上所述,脫離人類實踐基礎談論主客關系,將主體客體、主觀客觀、理論與實踐割裂對立起來分別予以抽象的實體主義的考察,近代認識論哲學這種根深蒂固的實體主義思維方式嚴重影響著人們的社會歷史觀和哲學世界觀,影響著馬克思主義創立前思想家們的思維和認識方法。正因為如此,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試圖以人道主義的“勞動異化理論”取代黑格爾的“精神異化”、赫斯的“金錢異化”、費爾巴哈的“人的類本質異化”,他從歷史辯證法的主體向度來論證人之成其為人的“自由自覺的勞動”這一“類本質”如何因人的“勞動異化”而使人歷史地發生反人道的異化,最后通過人對私有財產的積極揚棄消除異化勞動,實現人的自由自覺本質的復歸,實現人道主義與共產主義,認為“共產主義則是以揚棄私有財產作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義”。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42卷,人民出版社 1979年版,第 174頁。但他這里仍然是以自己的特有方式從“自由自覺的勞動”這一“人的類本質”出發,跟隨費爾巴哈走向了黑格爾式的“主體即實體”、“實體——主體——實體”、“主體——主體異化為客體——客體復歸為主體”、“正題——反題——合題”、“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這么一條主客體思辨邏輯的唯心主義哲學道路,由此決定著馬克思此時的共產主義只能歸屬于沒有與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劃清界限的空想共產主義學說。這種主客體統一的唯心主義歷史辯證法根本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科學論證:主體為何必然要有類本質的異化——而人之異化了的主客體關系最終為什么又必須復歸于主體及其類本質?難道僅僅是因為人的勞動異化背離了人的“自由自覺類本質”就必然要有人道主義消除異化的歷史復歸嗎?難道人類歷史發展的客觀過程必須按照人們關于主體異化的思辨邏輯來展開和實現嗎?這些問題顯然是當時還沒有擺脫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哲學影響的馬克思所無力作出科學回答的。
但馬克思后來的思想發展表明,馬克思并沒有止步于費爾巴哈,而是在前人的思想基礎上繼續前進,實現了他對德國古典哲學、英國古典經濟學和英法空想社會主義革命性、批判性的超越,實現了他哲學思維方式、思想研究方法和理論邏輯方法的根本革命變革,并最終成就了他馬克思主義奠基人的豐功偉績。
在馬克思與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一書中,馬克思發現了歷史的發源地是物質生產,人們的物質生活狀況決定著人們的精神生活和思想狀況,工人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決定了工人階級的階級屬性和歷史使命,與人們的生產力水平相適應而形成的具體的生產方式則決定著人們的生活實際,人只有通過具體的實踐與生產勞動才能形成人的各種關系,形成人類特有的主客體關系,人的各種關系是與人們的物質生產及物質生活狀況相適應、相一致并隨之發生變化的。歸根到底,人類歷史地形成的各種關系,主客體關系及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關系不是憑空產生的,也不是各自孤立存在彼此互不相干的純思維抽象的關系,而是深深植根于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物質生產,是與人們在物質生產中的建構和現實物質生活建構緊密聯系并同構于社會有機體而又各具相對獨立性特征的。所以,真正能夠納入我們認識范圍的任何一個對象、任何一種關系和問題,它們都只能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的客觀對象和關系,都只能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的實際問題,而且是伴隨我們的生產和生活實踐并在此基礎上對應于我們的社會實踐和認識事物的能力一同具體地、歷史地發生的客觀對象和關系,而且它們是具體地、歷史地發生的各種現實問題。所以不僅主體和客體、主觀和客觀的分化與對立來源于人類社會實踐,而且它們也統一于人類社會實踐,且只有在人的社會實踐中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現實世界的各種關系和對象,才能科學地考察主客體、主客觀的分化對立與統一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分化對立與統一;認識和理論也只能來源于人的社會實踐并服務于社會實踐,而且只有在實踐中才能證明思維的客觀真理性和屬于人的現實性力量,才能在反復實踐反復認識中保持認識和實踐以及理論和實踐的緊密聯系和統一。所以人們只能提出和解決自己能夠解決的歷史問題和任務,而不能超越他們的客觀歷史條件和物質基礎提出和解決當時還不屬于他們的那些問題和任務。這就是馬克思 1845年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要告訴我們的實踐唯物主義的基本思想。
沒有人的物質生產和社會實踐,就沒有包括主客體關系在內的人的各種關系,就沒有人區別于動物的社會實踐能力和認識能力,從而就沒有我們所說的人的生命的社會存在、物質基礎同人的思維和社會意識的關系。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的社會存在與人的社會意識的關系實際上是在人們的物質生產和社會實踐中形成發展起來的,是與人們的物質生產和社會實踐同構而且幾乎是同步變化發展的,人和人的世界觀的改造與其改造客觀世界的實踐或其環境的改造在人的實踐中是高度一致的。所以,我們無論認識考察任何一類事物和關系,任何一個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問題,我們都絕不能僅僅從我們頭腦的想象和抽象的思維出發,不能從所謂抽象的普遍理性或絕對理性出發,不能從抽象的理論原則出發,而必須從我們現實的生活實際,從我們具體的歷史的社會實踐和事實關系出發,而且要堅持從感性具體到思維抽象、從現象到本質、從偶然聯系到必然聯系——即從個別到一般,然后再由我們關于事物的一般本質和抽象理性的系統認識合乎邏輯地推論出理論的具體——形成系統的科學理論,最后再回到實踐,用科學的理論來指導實踐。這么一種認識路線和認識方法體現了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或曰實踐唯物主義科學的哲學思維方式和認識路線,顯然是不同于脫離實踐而抽象地考察的近代主客二元分裂對立的實體主義哲學思維方式,而是一種基于人類社會實踐的實踐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關系思維,并且體現了唯物辯證法關系理解的客觀性、總體性、歷史性和對立統一、相互作用與轉化的辯證性,而且是在人類自己的社會實踐中動態地構建和理解的一種全方位的歷史關系思維方式和方法,它體現著人類認識的總規律和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總路線。馬克思后來創立并使用的“從具體到抽象、從個別到一般、然后再從抽象到具體和從一般到個別”的方法以及后來毛澤東在《實踐論》中總結的“實踐——認識——實踐”,通過反復實踐來逐步提高我們認識的方法,都是這種實踐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思想認識路線與方法高度生動的概括和說明。
當然,馬克思也沒有停留于抽象一般的物質生產和社會實踐,沒有停留于抽象的社會人的一般社會關系分析和一般文化屬性、政治屬性的分析,而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及以后的著作尤其是在《資本論》中進一步從具體的、歷史的人類社會生產實際出發,立足于工人階級的雇傭勞動生產和革命實踐,深入研究了人類社會生產方式的具體歷史演變和革命性作用;最后按照反向歷史思維的方法把“人體解剖作為猴體解剖的鑰匙”,將自己的著眼點和出發點定格在資本主義特定生產方式及其生產關系的研究上,并且透過具體的資本主義經濟現象的表象——外在關系表象來研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本質,研究資本主義社會賴以產生的社會歷史根源及其經濟社會規律;透過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社會矛盾及歷史規律性聯系,說明整個人類社會的社會矛盾和歷史發展規律,從人類社會的基本矛盾和主要矛盾及其相互作用的關系上來把握歷史發展的總過程和歷史發展總趨勢,從揭示資本主義矛盾的發展及解決這些矛盾的各種歷史條件的成熟上來論證資本主義的滅亡和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現實可能。這時,馬克思要說明的人和人的關系才不是抽象的社會人和一般社會關系,而是具體的工人、農民、奴隸、地主、奴隸主、官僚和資本家及其他們之間歷史地形成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這樣,馬克思就系統完整地形成了他用以科學說明人類現實生活世界的哲學世界觀理論,而且提出了他獨有的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學說,并以此為基礎使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學說從空想變成科學。馬克思的上述努力及其成果集中體現了他唯物辯證法、歷史辯證法和實踐唯物主義的關系思維,體現了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認識路線和認識規律,是系統地運用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光輝典范,同時也是將唯物史觀揭示歷史發展規律的客觀邏輯科學批判與人道主義的道德價值批判很好地結合起來的真正科學可行的社會批判理論方法,是將理論與實踐有機結合并將理論批判和革命實踐批判很好地結合起來的能夠付諸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真正現實的社會批判方法。而理論形態的唯物辯證法或者主觀認識的辯證法實則不過是將客觀和主觀、理論和實踐以及認識的客觀對象——自然界和社會歷史本身的發展規律及其客觀邏輯在人類社會實踐的基礎上統一結合起來而再現的理論表述。
現代西方資產階級哲學和后現代哲學極力歪曲馬克思的哲學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他們無視馬克思在《資本論》第 1卷第二版跋中所講的“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的辯證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的說法,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44卷,人民出版社 2001年版,第 22頁。把黑格爾的“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說成是馬克思的研究方法,而且在前蘇聯和我國哲學界、經濟學界擁有眾多贊同者,這是對馬克思研究方法的嚴重誤解。其實馬克思的研究方法是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所說的“從個別上升到一般”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2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31頁。的方法,也就是從具體到抽象的方法,而“敘述方法”或理論的邏輯表述方法才是可以僅僅在形式上套用黑格爾的“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馬克思說:“在形式上,敘述方法必須與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須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內在聯系。只有這項工作完成以后,現實的運動才能適當地敘述出來。這點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觀念上反映出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了。”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44卷,人民出版社 2001年版,第 21-22頁。所以我們這時也就可以從這種合理的抽象但實際上并非先驗的抽象而展開我們科學的理論說明——實現“從抽象上升到具體”(即上升到理論具體)的理論表述,即在人們的思維和理論精神的層面再現事物具體的歷史過程。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2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19頁。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所講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實際上就是馬克思《資本論》的邏輯敘述方法或理論表述方法,這種方法必須以“從具體到抽象”的大量實際材料的研究為基礎和前提,也就是必須從大量事實關系和具體生活實際的現象關系中探尋到它們抽象的一般的本質的聯系和規定時,它才有其合理的方法論價值。如果像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那樣,拋開具體的生產關系和階級關系來抽象地談論“人”,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那樣拋開關于雇傭勞動生產方式、生產商品的勞動的特殊社會性質、資本主義具體生產過程、商品使用價值和價值、價值和交換價值以及貨幣和價格這些具體關系的科學分析來談論“資本”,“人”和“資本”這兩個概念就成了沒有具體規定性而愛怎么說就怎么說的東西了,它們就成了毫無意義的抽象空談的東西了。而黑格爾等人的錯誤就在于陷入這種抽象思維的幻覺,“把實在理解為自我綜合、自我深化和自我運動的思維的結果”。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2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18—19頁。這里值得指出的是,馬克思的“從具體到抽象”是一個由表及里、由現象到本質、由特殊到普遍、由個別到一般的思維遞進認識發展過程,而“從抽象到具體”同樣也是一個由抽象的理論范疇或揭示事物一般本質的范疇到與具體的事物運動和具體實踐相結合的理論具體的過程,是從抽象的理論范疇上升到科學說明具體事物運動、解釋和反思具體實踐從而提出能夠指導人們實踐的認識發展過程或思維的辯證發展過程。前一個過程是在具體實踐基礎上認識事物本質和歷史規律的需要,而后一個過程則是理論在來源于實踐的基礎上進一步反思批判和指導實踐的需要,是為人類實踐提供具體理論指導的需要,它們都體現了理論與實踐有機結合的認識發展辯證法。
現代西方哲學和后現代哲學家們以“回歸生活”為名,不加分析地一味否定“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企圖把主客對立統一的關系與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哲學派別的對立關系一筆抹殺,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哲學世界觀全盤否定,逐漸走向了只講現象差異性的統一,不講事物本質的區別和對立,只講非理性、非本質、非結構、非線性、偶然性、隨機性和非邏輯性,否定現實生活世界和人類歷史的有機歷史聯系、本質規律性聯系、因果聯系、社會結構的系統構建和歷史必然性發展趨勢,否定不同社會形態的本質區別和界限,認為“后工業社會”歷史現象不過是“超真實”(“比真實更為真實”)的歷史“鏡像”或“幻想”,只不過是由資本邏輯所統攝的“主體際一系列意義識別關系、價值關系”的“文化符號系統”或“符碼編碼識碼系統”整合加工甚至左右的歷史現象。由此現代西方哲學和后現代哲學家們抓住某些生活表面現象以偏概全、主觀任意地曲解生活現象和歷史現象,反對透過現象和事實關系總和來把握歷史本質的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否定歷史唯物主義的辯證歷史決定論,主張“碎片化的非邏輯思維方法”,實質上走向了越來越徹底的宿命論唯心史觀。
尤其在后現代哲學中,人類實踐的客觀歷史條件限制,生產方式的基礎地位和決定作用,經濟基礎對于上層建筑的基礎地位和決定作用,主客觀以及理論和實踐的差別對立,認識的真理性和客觀性要求,認識與認識對象、理論和實踐在社會實踐中的聯系和統一,真相與假相、現象與本質的區別和聯系,階級斗爭和社會革命,社會歷史的本質和歷史規律等等,全都被后現代哲學以“反理性主義、反基礎主義、反本質主義、反邏輯中心主義、反‘宏大敘事’”等的名義拋棄了。而后現代哲學家積極主張的所謂“激進的微觀政治運動”實則不過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個性解放”和“自我價值實現”,是絲毫不能撼動剝削階級統治、不觸動剝削階級剝削壓迫制度而且也根本不觸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人道主義、個人主義、女權主義、生態主義運動。他們反對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實際上是將人類解放的歷史任務束之高閣,這就公開站到反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去了。他們由此導致歷史虛無主義、形而上學唯心主義和主觀主義的關系主義、現象描述主義,主張超越唯物唯心的所謂“第三種哲學”、超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對立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第三條道路”,否定人民群眾的革命實踐和歷史主體地位,客觀上起著維護資產階級統治、延續資本主義歷史生命的極為反動的作用。
試問,如果無視和取消主客二元對立而只講它們的統一,如果無視和取消現象與本質的區別與對立而只講因主體差異所形成的識別意義和人道價值意義的差異,如果無視和取消人類歷史不同社會形態、不同歷史發展階段的本質差異及其歷史聯系,哪里還有什么主體與客體、主觀與客觀、認識和認識對象、理論與實踐的差別和對立,哪里還有什么認識需要合乎實際、理論需要與實踐緊密結合的必要?哪里還有什么從根本上區別不同事物、不同社會形態及不同歷史發展階段的需要?哪里還有什么人類歷史質的發展躍遷和人類徹底解放?并且只要人道主義、個人主義、女權主義和生態主義運動,只要“個性解放”和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主義自我價值實現”,人類歷史上以往所有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豈不都是要加以徹底否定而且今后要永遠告別革命了嗎?現實生活中的不合理、不公正、不自由平等、非人道的社會現實,難道可以繞開其產生的客觀歷史條件和物質經濟基礎僅僅通過人道主義的道德批判和價值批判就可以鏟除和解決嗎?從實體經濟的物質要素的流轉系統與作為虛擬經濟的股票期貨債券市場以電子盤交易來實現的符碼標示和意義識別系統的關系來看,最終作為基礎并起決定作用的究竟是實體經濟物質基礎還是虛擬經濟符碼標示與意義識別系統?在這兩個系統的相互關系中究竟是誰更為基礎、更具本質決定性作用?現在仍然沒有結束的金融經濟危機難道不正是由于人類無視生產方式的基礎決定作用將這兩個系統本末關系倒置而惡炒虛擬經濟所導致的嗎?
作為以西方大學和研究所的教授專家為主體力量的西方后現代哲學家們,壓根就是脫離工人階級斗爭實踐,而且是以不違背資產階級法律和其根本利益需要為理論研究宗旨的,是以不違背資產階級憲章為根本原則的。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為了保證自己的飯碗和研究經費,壓根就不敢觸及資產階級的統治基礎和剝削壓迫制度,不敢真正揭示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的本質和內在根本矛盾與社會基本矛盾,他們的理論研究是適應資產階級需要、以消解與顛覆馬克思主義或者是使馬克思主義純學術化和無害化為宗旨的。否定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和革命學說,閹割馬克思主義的革命靈魂,把科學性和革命性緊密結合的馬克思主義闡釋成一種對資產階級無任何危害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使理論批判與實踐批判緊密結合的馬克思主義成為一種僅具有道義倫理價值的人道主義批判,成為僅具有在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意義上促進資本主義改良的“幽靈”,為此他們將馬克思主義修正主義化,而并不真正打算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和基本思想,更不打算實踐它的革命學說,這就是所謂“后現代馬克思主義”或后現代哲學總體的理論特征。
[編者按] 馬克思所創立的科學方法在馬克思主義創立與發展的過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關鍵性作用。系統完整地、全面準確地把握馬克思的科學方法,仍然是我們今天需要很好研究探討的問題,而且這也是我們堅持與發展馬克思主義,并把它運用于具體實踐解決現實社會問題所必須的。為此,本刊發表楊思基教授等幾位學者關于馬克思方法論研究的四篇文章,希望能在我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領域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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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0]10—0005—06
2010-08-10
楊思基 (1958-),男,蘇州大學哲學系教授、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周文升 wszhou6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