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社會要做的,就是那么點輔佐和平衡工作:給弱勢以扶持,給強勢以制衡,給更多的人提供公正交流與展現的機會。
我曾說過:此生我只為兩種情境落淚:人間真情與人世苦難。
然而,這個夏天,我卻被一部叫《夢想航海》的散文集,感動的一再流淚。
說實話,這集子語不驚人,言不駭俗,也無過深思想體系,幾盡懷柔抱樸到貼地皮的程度——可就是這份如水的柔情,厚土般的實誠,使我動容,令我感動。當然,除了一個“情”字外,還有文中傳達出的強烈信息:對卑微生命的尊重,對人性的堅持。
就人與宇宙的關系,我們都是卑微者;就本書的作者——一個年近五旬名叫黃其海的職業車工、“業余”環衛工人來說(他常幫當環衛工的夫人掃馬路),其“社會身份”的“凡俗卑微”似不待言。但反差和奇異也正在此。一個車工,一個掃馬路的,你就老實吃著你的飯,開著你的車床,掃著你的馬路不就得了,偏黃其海不識相、不靠譜地有著些八竿子夠不上的怪癖:夢想航海,喜愛月光,癡迷文學……能為一只孤雁傷感,能為一縷秋風悲情,且這份無可救藥的多情善感,這份對文學的生死戀——竟一路伴他長達二十幾年!
以我的閱世經驗,一個能以旱獺般韌性堅持寫作二十幾年的業余作者,早就鳥槍換炮,變換“身份”了:不是混到某文化單位搖筆桿兒,就是竄到哪家實惠企業“大發”了。唯黃其海,則死不悔改地保留著“工人階級”與“老業余作者”的身份不變。
在這個物化人異化人的時代,可以想見,黃其海內在的堅守與外在身份的矛盾,將使他忍受怎樣的孤獨無助乃至周遭的不理解。他快成為這個時代的“稀有動物”了。
此刻,黃其海就靜靜地安坐在我的對面。相貌平平,言語面面,并不見有何特殊的本性與異秉。然而,憑著我修道經年的“高分辨率”法眼,還是能從他的神情與語氣中窺探到其內心的騷動與節操。
黃其海確實是超凡的。雖則他一直干著最底層的體力勞動活兒,但這似乎并不妨礙他對“腦力勞動”,對精神及文學的追求。他身上有著某種隱形的、我最看重和欣賞的“生生不息”,不甘沉淪的“中華道氣”——也是這個時代最最短缺的人文精神:堅守平民百姓的人性品質,堅持弱勢群體的生命尊嚴!
黃其海明了,越是處于底層人民,越是易于流俗,淪為純粹的進食動物,排泄機器。為此,看書,寫作,尋找生存意義,堅守靈魂家園,就成了他曠日持久的操守與日常習慣。由此,也拉開了他與常人俗人的距離。人與人的較量,包括質量的高下,恰恰不在外在的學歷,財富,功名,身份等上,而正在這種日常背景的自覺自律和品節上。
說的極端些,我對黃其海人格品質的看好高于他的散文。寫散文,只要不傻不癡,磨個幾年下來大抵人人都成里手。但人格卻不是一種專長或才華,那是需用整個靈肉、意志去守護的圣壇——造物賦予人性的某種不容瀆褻的神圣性!
但這并非說他的散文就一般般。他的散文能夠賺取到如我這樣的“老散文家”的眼淚,已足見其不俗。依我看,他的散文最突出點是:情真樸,文質樸。他的情,較之其他寫作者,似更細微,具體,卻又不失張力與節制。特別寫故鄉與親情的—組散文:如《娘種棉花我穿衣》、《父親的修傘挑》、 《故鄉四季》等都寫的溫婉凄美,情動人心。他的語言,質樸到家,近于實話實說,寫實與白描。正是得益于這種質樸的力量,才使他的散文有堅實厚重的基底。雖不華美絢麗,卻耐讀凝重。
受歐美文化誤導,過去我們只關心人的外在能力與智慧,卻低估了人的內在精神與情感。從黃其海其人其文中,我驚喜地發現了一個來自底層大眾的“神性與俗性”自覺統一的范例。實際上,這個社會要做的,就是那么點輔佐和平衡工作:給弱勢以扶持,給強勢以制衡,給更多的人提供公正交流與展現的機會。
我曾問過黃其海:你一邊追求精神超越,一邊幫愛人掃馬路,從不怕別人笑話,也不感到矛盾嗎?他說我本來就是小人物,還怕誰笑話?但小人物不等于沒有自己的底線,沒有崇高的追求。
說的好!在我看來,這底線實則就是上線。就是在這個物欲膨脹的社會,每個人最難達到的人性高度。它關乎到人的人格與尊嚴,人的責任與義務。關涉到人只要超過生存線,就要自覺轉向:向精神文化追求,以完成造物對人的無聲指令、終極使命:加速人的精神物質并協進化,傳承生命演化統一和諧的偉大目標與方向!
愿黃其海的堅守,成為二十一世紀中華民族更多子民的自覺堅守;愿黃其海的方向,成為生態信息時代每個人類公民的共同方向!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