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xiāng)明

又是中秋。

蝸居城市十年了，可我的心總難以融入其中，尤其一年前單位變相破產(chǎn)后，看什么都有種無法名狀的陌生感。熙來攘往的人流，呼兄喚弟的宴會，你擁我抱的舞場，反而給靈魂增添了幾多寂寞。

此刻，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此刻，悶進鋼筋水泥砌就的冷冰冰的鴿子間里，眺望著不遠處鬧市的車水馬龍，更加倍感覺孤獨。直到一位朋友輕輕地叩門而入，才稍稍感到些許的安慰。誰知，來者的目的竟是要拉我加入他的傳銷隊伍!話不投機，三言兩語打發(fā)走客人，我再也抑制不住郁積的情緒，差點兒落下淚來。

就想起兩句名詩:我離月亮很近，離人很遠。

然而，當真地學著詩人的模樣，也“舉杯邀明月”，要一吐心事時，我驀然發(fā)現(xiàn)，這兒其實根本沒有我所相約的月亮。——它被嶙峋的樓群遮掩了，被現(xiàn)代浮躁的生活吞噬了，那灼灼亮光的路燈，那媚眼誘閃的霓虹掠去了它的清輝;那卡拉OK的喧囂，那跳樓大甩賣的喊叫擾亂了它的沉靜。在混和著各種煙塵、廢氣的污濁中，它顯得那樣的蒼白、暗淡、渺茫、迷蒙，一如病婦憔悴的面孔。

不，這不是那輪曾經(jīng)照亮我心扉的明月!

就有首歌謠月光般，悠悠溶溶，流到了耳畔。——月奶奶，亮花花，八月十五來俺家;送月餅，送香瓜，送的焦饃圓又大。

傾刻間，我完全沉入了對老家中秋的回憶中，不由得輕輕地唱起:月是故鄉(xiāng)明……

是的，月是故鄉(xiāng)明。家在豫東平原，古時候屬于陳州的轄地。大概是從《詩經(jīng)》的《陳風·月出》篇里升起的吧?家鄉(xiāng)的月兒“皎兮”，“皓兮”，萬古不磨，特大特亮。尤其中秋，真像唐人劉禹錫描繪的:“天將今夜月，一洗遍寰瀛，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不等日落大野，它就靜靜地斜上了我的綠樹掩映的村莊，待夕陽沉落后，又把滿輪的清光瀉入一方方籬笆參差的小院，柔柔的，潤潤的，如水似玉，一下子滌盡了白晝的燥熱，也滌盡了人們勞碌的汗垢。鄉(xiāng)親們非常看重中秋，像春節(jié)時出閣的女兒要回娘家送大饃一樣，八月節(jié)娘家人也必須拿著月餅追姑娘。——前者叫“省親”，后者謂“追節(jié)”，很有點禮尚往來的意味。那年頭，撈的大鍋飯，一年難得吃上幾天白面饃，追來的月餅自然舍不得享用，留著十五的夜晚“愿月”呢。到了這天，無論多窮多忙，下田的男女總會提早收工，烙兩撂火燒或焦饃，再切開月餅(月餅少，只能切開送人)，把它們一樣樣拼成份兒，讓孩子們分別給近房的長輩獻上一份孝意。老人們當然不會叫兒孫空手而歸，也拿出類似的食品，回贈晚輩們一腔愛心。于是，莊稼人眼中的這些珍味佳肴，便轆轆般轉去轉來——轉圓了月餅，轉圓了火燒，更轉圓了那輪笑盈盈的月亮，滿村里都氤氳起沁人心脾的香味，溢滿了濃濃烈烈的親情。

我家的中秋又與眾稍有不同。父親是老一輩中的大哥，且對叔叔們有著撫養(yǎng)之恩:爺奶早逝，他和母親千辛萬苦把三個年幼的叔叔拉扯成人，建家立業(yè)。所以叔嬸們對父母格外尊重，逢到節(jié)日，早早地就讓堂弟堂妹們送來了一院的笑聲。

而飽經(jīng)困苦、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習慣的父親，盡管平時節(jié)儉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此夜竟也破例地奢侈一回。他搬出家中唯一的老古董——八仙桌，擺上自家樹上摘的棗呀，石榴呀……甚至會溫上壺廉價的散裝酒，招呼我們一大家人同吃同樂。直到堂弟們把水果“瓜分”一空，蹦蹦跳跳地走了，老人才安祥地斟滿酒杯，慢慢地抿上兩口。那份怡然，那份陶醉，一副過來人知足常樂的模樣!以至后來讀了“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李白，讀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蘇軾，我還在想，豪放、曠達如兩位偉大的前賢者，難道不比父親懂得生活的真諦嗎?怎么總掙不出形單影只的傷感呢?故作超脫的淺吟高歌，終難掩藏內心的孤獨和凄涼啊!可父親呢，我的念過兩年私塾、在村里的老輩中堪稱“知識分子”的父親，似乎壓根兒就沒什么“懷才不遇”的痛苦。雖然他學無所用，一直面對黃土背負天，過著勞累、貧窮的普通農(nóng)民的日子，卻依然笑吟吟地面對生活。這究竟是阿Q似的渾沌未覺，抑或是禪悟了人生的釋然開懷呢?

最后一位來我家賞月的，肯定是近房的群生大媽了。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她的模樣:偏高個兒，稍瘦的身材，年過花甲的人了，走起路來依然腰板挺直。從那大大的眼睛和清癯的面孔上，完全可以看出，早年的她一準月宮嫦娥般的漂亮。據(jù)說，過去年年追她月餅的舅爺，還是位前清秀才呢!那么，在我們這方偏僻的鄉(xiāng)村里，大媽姑娘時應該算得上名門淑媛了。然而，正應了辛棄疾的那句慨嘆:自古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她偏偏一生連遭橫禍!30歲時丈夫遇害，撇下一雙兒女;土改時攤上成份，受盡凌辱;好容易熬到了女嫁兒婚，誰知，兒子因家庭出身的拖累動輒得咎，一次販賣蔬菜被發(fā)現(xiàn)，大隊又要開他的投機倒把批斗會了，他匆匆畏“罪”潛逃，結果逃死在外。

大媽進入暮年后，身邊只剩下個八九歲的孫女相依為命。她是我家的常客。記憶中，我家的大小事情，總有她幫助母親料理。直到我娶妻生子，她的孫女還抱著襁褓中的嬰兒，高興地大喊:“俺有兄弟了!俺有兄弟了!”。

逢到中秋，大媽祖孫必然帶著火燒和月餅，和我們一起“愿月”。她就坐在母親的身旁，靜靜地斟滿酒杯，向著月亮沉吟祈禱，頗虔誠頗詩人的樣子。但絕不會發(fā)出“青天明月來幾時”、“江畔何人初見月”之類的傻問，更不會有李清照似的酒入愁腸，“凄凄慘慘戚戚”了。許是淡淡的月光，淡漠了她昔日的傷痛，大媽只為未來祝愿。曾經(jīng)幾次，我分明聽見她在暗暗地求我好運呢!每每此時，父親定會囑我和大媽共同干杯，說:“中秋月下的酒咱叫桂酒哩，大媽希望你喝下月的靈光，將來折桂中舉呢!”我知道桂樹是月宮的一道風景，古人登科進士才叫“折桂”哩。——老人們在我身上該寄托著多大的希望啊!母親也告訴我，她和大媽找人給我算過命，30歲轉運吃皇糧哩!其實那時大學生全憑群眾代表的推薦，而所謂的“代表”又是書記主任們指定的親信，當然得瞧他們的眼色行事了。上大學實質上成了特權階層的兒女們的專利，一介普通農(nóng)民的孩子，怎么可能會金榜題名呢?——像卜卦一樣，夢想吧!

不過，我還是就著盈盈的月光，飲下了父母和大媽殷殷的期望，心里真的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就想，父輩們、尤其大媽一直過著刀刃上的日子，喪夫失子，攜孫寡居，哪一樣不令人錐心刺骨呢?可她并不曾泡在淚水中淹沒，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光明，活得磊落，活得月白風清，纖塵不染——終生操守自持，沒落下丁點的閑言碎語。究竟是什么支撐了她生活的信念呢?定是家鄉(xiāng)純樸的民風和古老的月魂吧。

人生如寄。我還年輕，盡管生不逢時，趕上了文革，也沒理由蹉跎歲月，放棄對未來的追求。父母、大媽以及眾多的鄉(xiāng)親用他們平凡卻實在的行動告訴我:應該積極地面對生活，就像種莊稼，只要耕耘過，播種過，管理過，付出過汗水，即使遇到天災，一無所獲，也無愧于季節(jié)，無愧于人生了。

于是，我的心靈深處，也升起一輪明月，水一樣清澈，滋潤著我的情懷;乳一樣甘美，健壯著我的體格。在那“打倒”、“砸爛”的嘶喊聲甚囂塵上、沸反盈天的年頭，給了我一份難得的精神上的寧靜與淡泊，使我能超脫狂熱，鬧中取靜，暗暗尋覓文革火劫中幸存的名著，繼續(xù)著自己理想的追求。

賞月到深夜，第二天還要早早地起床刮紅薯片。(當時紅薯是主要口糧，必須搶天氣刮成薄片曬干保存。)那是怎樣的一幅月下忙碌圖啊!萬頃月光，越發(fā)的皎潔，越發(fā)的晶瑩，照得見一堆堆紅薯上戶主的姓名;一地人影，你來我往，籮筐擔，架車拉，把紅薯運到下過種的麥地，騰茬播種;接下來這兒“咝咝”，那兒“嚓嚓”，遍野奏響了刮紅薯片的弦樂聲。古老的月亮。古老的農(nóng)具。古樸的人。即使大搞階級斗爭的恐怖年代，我的家鄉(xiāng)也不乏善良和真情。你會發(fā)現(xiàn)幾戶買得起架子車的人家，照樣同情戴著“分子”帽子的大媽，將架子車爭相借她使用。因此，漫坡的清輝中更增添了幾多溫馨，一如頭晚村里彌漫蒸騰的月餅、火燒的香味，暖暖的，稠稠的，凝成桂魂月魄，驅散了凌晨的霜寒。因此，故鄉(xiāng)的月亮就像枚圓形的印章，鐫著“鄉(xiāng)情無價”的大字，深深地戳在了我的心上，永不褪色。

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的巧合，“文革”過去的第六個年頭，恰恰我年屆而立，果真考上了一所高等學府;后來又幾經(jīng)輾轉，終于成為市民一族。毫無疑問，我今天的生活比起故鄉(xiāng)時，已經(jīng)強到了天上。但是“高處不勝寒”啊!內心里，我反覺得鉆進冰箱般的寒冷。如同城市里看不到真正的月亮，這兒的中秋節(jié)也只有包裝花哨的冷藏的月餅和戴著面具的人，再也感不到家鄉(xiāng)烙火燒、烤焦饃的暖意和鄉(xiāng)親們質樸且濃厚的真情。

朋友說，這才是社會的進步——進步到商品經(jīng)濟的時代，它的本質就是交易與利用。故鄉(xiāng)情結只能屬于人的童年，就像少兒時站在籬笆院里望月，各種神話會翩然而至:吳剛來了，嫦娥來了，充滿愛心的月下老人更來了——來為你送頂奪魁的桂冠，系根愛情的紅繩。可是，如果你乘坐宇宙飛船真的登上月球，立馬就會發(fā)現(xiàn):那兒原本一片沙漠巖石啊!——科學到達的領域，哪會有純真的感情!

但莫非是長不成熟的孩子?我依然心心系念著故鄉(xiāng)，固執(zhí)地把那個月光洗亮的村落當作精神的家園;尤其今夜，當單位遭難、苦悶孤獨的時候，真想再一步回到鄉(xiāng)親的中間。只是父親和大媽都已作古，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多進城打工了，恐怕家鄉(xiāng)也尋不到“愿月”的習俗和溫暖了吧?

無論如何，故鄉(xiāng)的月亮還掛在我的心中，而且一如既往，仍不失母親般的慈愛和柔情。或許夜深人靜后，又會走進我的夢鄉(xiāng)，以她的安詳和澄凈，送我一輪解脫苦惱、驅散陰霾的光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