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的東道巷,有一個老式的四合院,院中有一棵臉盆粗的桂花樹,正對門的一家把這個院子整理得確實是整潔干凈。
這家的男人叫張辛,初中沒畢業就在機磚廠搬運車間當搬運工,眼下是一個下崗工人。這家的女人叫郝秀,前兩年就在麻棉紡織廠下崗了,去年應聘在一家超市電器柜臺出貨,面相雖算不得美人,身材也不是那么很窈窕,但板式還很順眼,尤其是右嘴角那一顆黝黑的小圓痣,還真招來一些回頭客。
郝秀見自己的男人整天悶在院里心里也難過。有一天回家就隨手從提包里拿出一條“好貓牌”香煙,遞給男人說:煙癮大,你幾天一根不抽會憋壞的,每天少抽點慢慢戒。男人張辛接過女人遞來的“好貓”,心里很受感動。望著自己的女人,今天就好像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地上再現的祝英臺,心中幻想的虞美人,不僅西施動人,而且柔情似水,無不感到溫馨體貼,嘴里就發出“千好萬好,不如找個好老婆好!”的自語。
一月兩月過去了,男人張辛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單靠郝秀女人的工資一天天過下去,眼見家里一周就割不上兩斤肉吃了,端上來的菜油水越來越淡薄了,吃起來總感覺少了柔香多了澀嘖,而且下月就連孩子的早點錢都給不起了,自己女人的潤膚霜早都沒抹了。缺錢的日子在城里才叫真難過,張辛每當抽一口女人給的煙,就下意識地扔下大半截,就激動地跑出去找活兒干,一條煙就這樣一支一支快扔完了,可總是激動地出門又沮喪地回家。
最后一支煙了,張辛自語道:今天出去再找不到啥事干,我就不回來了。然后狠命地把煙屁股都抽成灰,才大步跨出院子。不到下午,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回到家,從來不做飯的他,先把飯蒸在電飯鍋,然后洗好菜,只待女人和兒子回來。沒等妻與子進門,他就迫不及待地說:今天運氣好,一上街就碰到原來的同學,就在新建的頁巖磚廠給我幫忙找到了提磚坯的活兒,機械化制磚,流水作業,得手腳麻利人才行,每坯4厘錢,一次提5坯,兩小時換一班,一班至少得提1萬多坯呢!我一天就整他個四五班換換,把這幾個月沒使出去力氣都使出去。女人這時就算著賬,兒子也跟著樂。院子里,今夜才算是有了最開心的笑語聲。
輪換四個班的張辛,一天就得在頁巖磚廠里待十幾個小時。這郝秀就得更加忙里忙外,天不見亮就送孩子上學,每天在送孩子的路上又總是叮囑一句話:“好好學習,別像你爸,沒學好,不是下崗,就是干苦力。”兒子也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自從張辛找到了工作,郝秀就在茶飯上精打細算,盡量把油放厚實點,吃肉的頓數雖然還是少點,但菜的口味和做法就多變化了一些,她就是要使出渾身解數來犒勞自己的男人。有時多輪換一個班,張辛回來得晚些,郝秀就先讓孩子吃,吃完做作業去,自己就坐在飯桌前望著大桂花樹,雙手托著下巴在那里遐想:多強悍、多淳樸的男人呀,像這棵桂花樹,雖然孤獨貧瘠點,但長得旺盛蒼勁,我真的有福氣!就這樣她想著想著,男人張辛就回到身邊了,一雙有力的胳膊摟緊了她,她就順從地由他那沾有灰塵的胡茬子在唇邊呲來啜去,也不嫌棄,嘴里雖說“臟死了,老不正經的”,可心里還是像吃了蜜蜂糖。
張辛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往嘴里塞菜,還拌得“吧吧”響,就噎著個喉嚨說:“記上,今天輪換了五個班,8萬塊磚坯!”“又多加班啦,累死你了,人是啥,錢是啥?!”郝秀心疼地在男人的臉上喋了一口,趕忙進睡房拿出記賬的小本本,把今天提坯的數字記在上面。小本本上這一串一串的數據,真實寄托著這一家充滿希望的一天一天的日子。張辛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午飯,就在桂花樹下轉了幾圈便進屋躺在竹編的椅子上,兒子趕緊放下作業就打來一盆熱乎乎的洗腳水,把他爸的腳泡上,郝秀也隨即過來給他捏肩,捶背。看著男人一雙磨起厚厚老繭的手,還裂開血絲的十指,郝秀暗自落淚,可張辛在女人輕輕的揉捏下,就很舒服地打起呼嚕來了。
這幾月來,張辛雖然覺得活路又苦又累,可這日子總算好過多了。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郝秀工作的這家超市店,一夜間突然貨物轉移了,老板也不見了,一月的工資沒拿上不說,又糊涂地下崗了。郝秀女人剛揚起的精神又萎蔫了,心想這苦命也太薄了吧!張辛卻開導女人說,你看這滿城的商店,不是今天有幾家開張營業,就是明天幾家關門閉業嗎?天天有上崗的,這天天就有下崗的,又不是你一個人。兒子也趕快拿起毛巾,邊擦去母親臉上的淚邊說:媽,有爸掙錢,你就專心送我上學啊,早餐我本來就不想吃嘛。郝秀就緊緊地把兒子抱在懷里,啥話也說不出口。
俗話說,砍竹子遇節巴,這啥事都往一堆湊。張辛的母親又在這時摔了跤,腳腕骨折住了院,急需住院費,他叫郝秀賣掉結婚的戒指、耳環,要用錢交醫藥費,倆人為這事頭一次吵了架。“叫你弟弟先墊上我們該給的錢嘛,等我們以后掙了錢再給不行啊!再說你個大男人先去借點嗎,非要賣我的結婚首飾!”郝秀很傷心。“借錢不是錢?在哪借!你沒了事干,這老人的病就不管了!?”張辛大聲霸氣地質問,郝秀就只管掉眼淚,不敢再言語。這一天晚上,郝秀終于第一次與自己男人分頭睡,還給了個屁股對屁股。可是第二天一大早,郝秀紅腫著眼圈還是把衣柜抽屜里放的首飾拿出來:“給,給你,還要賣啥,你們男人做主,只要能把媽的腿治好就行!”張辛先是一愣,轉而嘿嘿一笑說:“我看我的郝秀就是嘴硬心軟,等今后有了錢,給你買比這重幾倍的首飾!”
郝秀送兒子上學回來,就到醫院去守候了半天婆婆,中午回到家,坐在桂花樹下,見那陽光懶洋洋地照在樹冠上,神思傻呆地想:這菜價、糧價、肉價比這桂花樹長得快得多,水費、電費還不能拖欠遲幾天都不行,縣城就這么大,左鄰右舍三朋四友的婚嫁生日、搬遷開業這些“賀喜酒”,打腫臉充胖子也得去喝,這人皮真難背。郝秀一門子精打細算,還是覺得這日子難過,時不時地唉聲嘆氣。張辛卻一如既往,只是每天越回來越晚,每月拿回來的錢越來越多,這每頓的飯量也就越來越大,一到家啥話不說吃飽了蒙頭就睡。這讓郝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暗自下定決心自己也要找點事干,要不男人太累太苦了,一家之主倒了怎么辦?!
第二天,張辛照樣一清早就去頁巖磚廠了,郝秀也照舊送兒子上學,不同的是郝秀今天卻手把手地教兒子怎樣鎖門和開門,一路上注意怎么走,如何橫過馬路,叮囑他放學不要貪玩,自己及時回家。就這樣一一細致地交待,兒子也就一一地點頭,似乎知道當媽的心思。
郝秀安排好兒子,就拿上準備好的蛇皮袋,加入了撿破爛的隊伍。她開始還很不好意思,頭帶帽子嘴封口罩,自己感到有些格外不說,反轉來瞅的人更多,有時還把她當賊來防,小區的保安根本就不讓她進。后來,她干脆現出廬山真面目,扯掉帽子和口罩,露出那顆人們都熟悉的小黑痣,果然撿起破爛來不僅順當,而且小區的人見了就直接把廢紙廢塑料送給她。就這樣,郝秀的小本本上也隨時記著20元、30元一大串數字,然后再去醫院看看婆婆,就很滿足地向男人述說。
郝秀掙了點錢就又給男人張辛買了條“芙蓉王”煙回來,可是這次男人不僅沒高興還板著個臉說:“沒看到我早就戒煙了嗎,還買!糟蹋錢。你就不知道買瓶潤膚霜啊!看你臉上哪像個中年女人,簡直就是個老太婆了嘛!”郝秀聽罷一笑了之。
桂花香了,花又落了,落花的桂花樹又發了新芽打起了花苞,雖然花未綻放,怡人的芬芳已潛入心扉了。這一年度,張辛的兒子在全縣小學統考得了第六名,還拿回了“優秀班干部”的大紅榮譽證書,郝秀也把腿傷痊愈的婆婆從醫院接回家,說要吃一頓高興的團圓飯……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