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色的豬

黃昏四散了，啤酒肚的豬進(jìn)圈了，娘兒們腿的羊也進(jìn)圈了，一路大模大樣地尿著屙著，一直到它們住的圈門口，突然就停住了，它們真講衛(wèi)生啊!

豬怕黑，一沾豬窩就睡死了，怎么踢，它都不醒。羊可不像豬那么笨，稍稍一有動靜，就“咩咩咩”叫，而且這叫聲也傳染，亂七八糟地瞎叫，叫到后來沒了動靜，才不叫，煩得很。倘若遇見小偷，豬可以輕易得手，羊卻要費(fèi)一番腦筋，比如給羊戴上籠頭吧，又找不到那么小的籠頭;給羊戴上口罩吧，那樣代價又太高，怎么辦?小偷大多會把羊裝進(jìn)麻袋，系上，扛回去，至于后邊的死活，只能聽天由命了。不管怎么說，豬和羊都是小“銀行”，誰家有了小“銀行”，吃喝拉撒都不愁了。

小偷很缺德，一下子就斷了人家的財(cái)路，你越罵他，他越厲害，接二連三地瞄上了你，你就該倒八輩子霉了。爹怕倒霉，所以啥都不養(yǎng)，省得被小偷惦記，堅(jiān)持到最后，窮得亂臊氣，一分錢都沒有，連小偷都聞見我們家的臊味兒，算是窮到底了。這種時候，娘就開始嘟囔爹了。

最初，爹像豬一樣忍氣吞聲，可時間一長，爹那麥秸火脾氣就上來了，爹說娘，你有本事你就養(yǎng)!但是有一條，只養(yǎng)豬，不養(yǎng)羊!娘問，因?yàn)樯?羊最好養(yǎng)，你為啥反對?爹說，羊臊氣!羊還不知道賴，整天就會耍流氓!娘問，它是羊，不是人，礙你啥事?爹說，羊耍流氓就耍唄，但是它還不講輩分，亂耍，看著別扭。一席話，打滅了娘的積極性，因?yàn)檫B我們都知道，羊最臊了，哪怕你把它殺了煮了吃了，那味兒，還是臊，不騙你，真臊!

豬是項(xiàng)城豬，三四斤重，長毛、尖嘴、短腿、蛇尾巴，走路時大肚皮貼著地，一看，就知道是個短不粗，將來長不大。爹猜娘又是在圖便宜，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想說娘幾句，又怕娘再嘟囔他，嘴動了幾下，還是把話吃進(jìn)了肚里。娘說，你別看這豬娃子小，它可是個娘兒們呢，以后呀，咱們家要啥有啥!我問，它會屙磚頭嗎?趕明兒磚頭多了，咱們家蓋大瓦房。娘說，會屙會屙。二姐說，會屙屎還差不多，娘，你騙誰啊?娘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小傻瓜，它真會屙磚頭。我說，就算你說得對，那磚頭也是臭的!爹哈哈大笑說，臭怕啥?你們又不吃磚頭，怕啥?

其實(shí)，豬很不講干凈腌臜，見啥都想吃，剩饃頭子、剩紅薯、剩面條湯、剩糊涂湯，摻上麥麩子細(xì)糠面，一盆連著一盆，嘴一分鐘都不閑著，吃了睡，睡了吃，啥鱉事不干，比我們得勁兒死了。娘起先做飯不剩下，但自從有了豬，娘頓頓都有剩飯，而且有一句口頭語:“吃不完了倒盆里!”我們都?xì)猓南胴i咋恁金貴哩，頓頓都得給它留飯，不留!一個比一個盛得多，一個比一個裝成是大飯量，事實(shí)上誰的飯量都不大，頓頓都依舊吃不了倒了喂豬。豬呢，盆里有多少吃多少，有時候吃膩了，就圍著娘哼哼唧唧要好吃的，也就是湯里再多一點(diǎn)點(diǎn)實(shí)質(zhì)性的內(nèi)容，娘像小時候?qū)Υ覀円粯樱瑴厝岬靥吡素i幾下，說，這孩子，咋恁挑呢!我們也跟著娘亂踢，也紛紛學(xué)作娘的聲音說，咦，這孩子呀……

一天，我和一個小孩打架，沒打過他，我就學(xué)作娘的聲音對他說，咦，這孩子呀……惹得周圍的大人小孩哈哈大笑，因?yàn)樗麄兌贾溃业目跉庀袷窃诹R我們家的豬，我在指桑罵槐呢。

好像春天刮風(fēng)一樣，豬也迎著春風(fēng)往上長，一眨眼，身子由原來的一尺長，擴(kuò)大到三尺三，沒有多少肉，最先，凸顯出一副骨頭架。娘說，這咋辦?爹說，繼續(xù)喂，它跟咱孩子一樣，先長骨頭后長肉!果然是這個理，豬長到三尺半的時候，就不橫著長了，開始豎著長，像小孩偷偷吹避孕套似的，“噗”，就大了。大了的豬發(fā)福了，教授臉、將軍步、茄子嘴、啤酒肚，一晃三哼哼，六七十斤，扭著捏，好像農(nóng)村剛剛懷孕的小媳婦，老怕閃了腰，嬌氣得很，跟我一樣。所以，他們干脆給豬換了個名字，叫“建偉家的豬”。我很生氣，一聽見誰叫這名字，就像叫我的外號一樣難聽，就跟誰打架，碰上打不過人家的，只好沒招，發(fā)展到后來，“建偉家的豬”就叫開了，不管他見沒見過我們家的豬，反正，半個村子的人都知道了。

黃昏四散，在半春半夏之間彌漫，和著大地上正在灌漿的麥穗香氣，四下彌漫。這當(dāng)兒，我們兩手泥巴，薅完草，從田野里鉆出了腦袋，個個像喝醉酒似的。剛剛走到村東頭，一個小孩迎面截住我們喊，建偉家的豬跳舞了!建偉家的豬跳舞了!

豬怎么可能跳舞?

我們跟隨嘻嘻哈哈的人群，來到一戶破岔子院里，看見了一頭圍堵在院子里的豬，正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像困在河對岸上躥下跳想過河的狗似的。它，不正是我們家的豬嗎?我看見了豬，那個親切啊!可是此刻，豬沒有看見我們，豬正跳在興頭上呢!項(xiàng)城豬都是小胖子，沒胳膊沒腿，沒脖子沒腰，粗細(xì)都是一體化。它也是個小胖子，每一次舉止都是硬邦邦的，惡狠狠的，像是在跟空氣打架，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又像是缺牙老漢在吹燈，不是往前跑，就是往后沖，而燈，死活就是吹不滅。我往前面擠了擠，找了最佳位置，像平常看電影一樣站在第2排，大氣不敢出，拼命看。豬沉浸在自己的激情中，臉色緋紅，舞步高亢，走倒“S”型步、正“H”字步、循環(huán)“P”字步，節(jié)奏是快三或者快四，大致是×××，0×，0×0×0××，××××0，××××0，0000××××，0×0×0×0×，××××××××……我想，“0”應(yīng)該是扭屁股，“×”應(yīng)該代表一次蹦跳，忘情之間，舉手投足之間，都隱隱投出一種鄉(xiāng)下娘兒們的狂野，一種豪放，一種解放了的火辣辣。可是看的時間一長，再津津有味的東西也會看膩的，何況是看我們家的豬跳舞?果然，第一排的小孩開始回頭張望，四下張望，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了也就發(fā)現(xiàn)了唄，有好事的還亂叫，咦，建偉!建偉來了!還有人對著豬大喊，建偉家的豬，建偉來了!或者干脆齊聲喊道，建偉家的豬!快跳!快跳!只一聲，豬就醒了，豬就軟了，豬就只會哼哼了，豬又變回我們家的豬了。

黑色像墨水一樣潑在天上，伸手不見五指。爹摸黑路，從南蔣莊請來了獸醫(yī)蔣可夫，想請他給豬看看病，看看我們家的豬得沒得神經(jīng)病?蔣可夫看看豬的耳朵，看看豬的牙口，沒有說話，接著，又去看豬身子底下兩排奶頭的顏色，立馬感覺有戲，慌忙去看屁股溝的顏色，眉毛立馬笑開了。爹問蔣可夫?yàn)槭裁葱ΓY可夫沒有回答，只是拿眼神點(diǎn)點(diǎn)豬的屁股溝，點(diǎn)點(diǎn)放在窗欞上的那盞煤油燈。爹端起煤油燈，湊近豬的屁股溝仔細(xì)看了看，開始沒有看明白，可眨眼之間，爹“撲哧”一下笑了，是那種憨憨實(shí)實(shí)的傻笑。娘在一邊早心急火燎了，急得差一點(diǎn)都要哭了，慌忙問爹，豬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還有閑心笑?爹懶得回答娘，就把手中的煤油燈遞給娘，讓娘自己看。娘呢，就著燈光直棱棱地看，看了沒有兩眼，娘笑得比爹更加厲害了。我們一群小孩越來越糊涂了，本來給豬看病呢，怎么一個個笑得好像沒事似的?我們家的豬是不是快完蛋了?我和大姐二姐慌忙問娘，豬到底得了什么病?娘白了我們一眼，說小孩子家，少問那么多!然后，娘好像事先和爹、蔣可夫商量好似的，誰也不回答我們的問題，非常自私地拉開了家常。

臨走了，蔣可夫跟爹說，這兩天別忘了，找小石營的胯兒。

爹說，好。

我悄悄問二姐，胯兒是誰?二姐說，不知道。大姐搶過話題說，胯兒是個趕郎豬的。我問，趕郎豬的是干啥的?大姐說，郎就是新郎，郎豬就是指豬是個男的，需要天天結(jié)婚的新郎唄。我問，你那是說郎豬，我是問什么叫趕郎豬的?大姐說，笨蛋，就是那種天天牽著郎豬找母豬的人啊!我還是不明白，還想問，娘瞪了我一眼，說，小孩子家，瞎打聽啥?一邊去!

娘扭頭問蔣可夫，找一趟胯兒得多少錢?

蔣可夫說，去年是五毛錢一趟，今年應(yīng)該不會漲價吧?

娘說，那么貴!

蔣可夫說，咦，俺奶奶呀，你別小看你找這一趟，我告訴你吧俺奶奶，不出三四個月，你們家的豬就能生一窩小豬娃子，一個豬娃子簡直就是一座小金山、小銀行啊!你想想，哪頭劃算?

娘沒有說話，臉上笑得屁幾幾的。

爹跟蔣可夫說，我說可夫，吸一棵煙再走吧?

蔣可夫搖搖頭說，不了，我還得上蔣寨西頭給小雞打針。記住，明天別忘了找胯兒!

爹說，好。

娘說，好。

我們亂七八糟地說，好好好。

也不知道，蔣可夫早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