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縣人誰不知道狀元崗坑?從北城墻根向南,寬約百余米,東起縣城北門,西至大西門,一大坑清粼粼的水包住了縣城的整個西北角。在我兒時的眼里,那百余畝的水面簡直就是一方偌大的湖泊了。坑水很深,淺處及腰,深處沒人。坑水很清,澄澈明靜,晝映藍(lán)天白云,夜現(xiàn)星輝月華。水面上常有群群白鵝或麻色鴨子悠游嬉戲。離岸遠(yuǎn)處,有蘆葦叢叢,夏來莖葉蔥綠,秋深絮花雪白。坑四周疏疏密密地栽著許多洋槐,水邊上散散落落地植有不少垂柳。春天,小孩子們會去那里折柳枝擰“鼻扭”,一吹嗚嗚哇哇的響,那是不花錢又好玩的玩具;大人們會到那里捋槐花,那是不花錢又好吃的鮮物。夏天,洋槐和柳樹搖身變成了一把把碩大的綠傘,為浣衣的婦人遮擋驕陽,將一坑清水染得翠綠晶瑩。
我們那個城里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水坑,但這個坑最大,水最清,半個城里的人都在這里浣衣。熱天,常有不少半大孩子在坑里洗澡,特愛潔凈的母親就總是去那里浣洗。她常說,她特喜歡那一坑清水。
不知何人在水邊上擺了不少的大磚和石頭塊,那是洗衣人必用之物。來晚的人,見水邊的磚石被早到者占用完了,就放下竹籃,轉(zhuǎn)身走進(jìn)崗上一戶人家,說聲“嫂子(或大娘),借塊磚頭洗衣裳。”屋里就會傳出朗聲回答:“墻根兒有整磚,揀大的拿吧!”彼此不用見面,拿了就走,用完原物送回,說一聲“謝謝啦!”“謝啥哩,用時再來拿。”人仍隔窗互答,親切,隨和,方便,自然。
每天從早到晚都有人在坑邊洗涮。遠(yuǎn)些的人家,臟衣服攢一大竹籃,幾天去洗一次,一洗一大晌。坑周的住戶,人們則多是趁早上、午間或黃昏時去洗,每回一兩件,三五下洗好就走。她們說:“咱守著水哩,啥時候洗都中,大空兒留給人家遠(yuǎn)地兒住的洗吧。”諄樸敦厚的民風(fēng),可見一斑。
那時,富裕人家洗衣用洋堿,即肥皂;平民小戶用皂角,那是一種叫皂莢的樹上結(jié)的扁長形的莢,用起來麻煩,但比洋堿便宜得多。要先將皂角砸碎浸入一個盛有水的碗中,不一會兒,皂角汁便溶入水中,用手一抓,水中就有了許多泡沫,水也變得粘稠柔滑起來,其去污能力不比洋堿差多少。更窮的人家連皂角也買不起,就將做飯燒火的草木灰,收集起來放入一個大盆中,加入水,攪和均勻,等灰沉淀,上面便澄出一層草黃色的水,將黃水濾出,把臟衣裳放進(jìn)去浸泡半天,再去坑里清洗。草木灰中含有少量堿的成份,溶入水中,灰水也有了些許去污作用,當(dāng)然沒有洋堿洗出來的衣裳白亮,聊勝于無吧,窮人的日子窮過法。
婦人們坐在坑沿邊,先將坑水中浸濕的衣服在磚頭上“嚓!嚓!嚓!”地搓幾下,再打上洋堿或倒上皂角水,左手略略扶持,右手將棒槌高高舉起, “啪!”用力砸下,反復(fù)捶打,直捶得臟污隨皂液或堿水泡沫不斷地從衣服中溢出。然后是“叭”地一聲脆響,衣服被拋入水中,并呈扇面形散開,里里外外邊邊角角都與清水親密接觸到了。再用手提起領(lǐng)口或一角,伸直胳膊左右一擺,衣裳在水中這么往來“唰!唰!”一漂一涮,臟水多已溶入大坑的清水中,拎出水面,雙手用力一擰,衣中臟水就幾近落凈。再丟入水中,擺,提,漂,涮,擰。如是幾遍,抖開衣裳一看,完全凈潔了。隨手放入籃中,再洗另一件……
來狀元崗坑洗衣裳的,啥樣人家都有。大商號的掌柜婆(老板夫人)、小商販的新媳婦、拉車賣水人的老娘,無所不至。在這里洗的衣物也是大自床單、被里被面,小至襪子、嬰兒尿布,富家人的新長衫,苦力人的破汗褂等等無所不有。那時候,這一坑清水啊,朝天每日,都在極盡自已所能,蕩滌著世間的一切臟污,仿佛它執(zhí)意要送給小城里的人們一個凈潔、清亮的世界。
偌大的水坑邊,從早到晚都有“嚓!嚓!嚓!”的搓衣聲、“啪!啪!啪!”的捶衣聲和“唰!唰!唰!”的涮衣聲,更有得意婦人洗衣時的說笑聲,也有困境中女人洗衣時的嘆息聲。坑水呢,隨著各種聲音的響起,蕩起陣陣漣漪,層層微波,由近及遠(yuǎn)地蕩開去,漸遠(yuǎn)漸消,直至復(fù)歸平靜。那年月,這一坑清水啊,以它博大的胸懷,吸納了世間多少歡樂和煩惱,又用它柔若無骨的手,輕輕撫平了多少因興奮而鼓脹或因痛苦而緊縮的心,誰知道呢。
年復(fù)一年,經(jīng)冬歷夏,不管天有多旱,狀元崗坑的水從未見干涸過。旱很了,水頂多退下去兩尺。一場大雨下來,隨即便又復(fù)沿盈岸了。
日復(fù)一日,經(jīng)年累月,人們在這坑里洗呀,涮呀,可這坑里的水,卻從未見它臟污過,混濁過,啥時都清亮亮的,晝映藍(lán)天白云,夜現(xiàn)星輝月華。
孩提時代,我不知多少次跟隨母親去那坑里浣洗,母親洗大件衣物,我洗襪子手絹。夏天,一雙小腳浸在柔柔滑滑的水里,全身清涼,嘴里哼著母親教我的洗衣歌:“月明地兒,明晃晃,開開后門洗衣裳。洗的白,漿的光,打發(fā)學(xué)生上學(xué)堂,看看排場不排場……”嗨,真是愜意。
上大學(xué)離開家鄉(xiāng)后,就告別了在水坑里洗衣的歷史,先是用搪瓷臉盆洗,畢業(yè)后工作在南方,改用木盆洗,再后用洗衣機,半自動,全自動……但是,卻再也沒有了坐在一大坑清水邊洗衣的那種清爽適意快活自在的心情。至今,那首母親教我的洗衣歌,那個供半城人浣洗的一大坑清粼粼的水,那“嚓嚓嚓!”“啪啪啪!”“唰唰唰!”節(jié)奏明快如音樂般的洗衣聲,還常常牽起我的情思不斷。
題圖攝影:鄭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