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他姓黃,16年前曾和他有過一夜情。16年來,我時常想起他。每當想起他,我就朝著遙遠的北方,在心里輕輕地給他送去一個溫馨的問候:黃大哥,你還好嗎?
那是1993年夏天,我在一家文學雜志的賽事中獲獎,應邀去延安出席頒獎大會。去領獎,而且是去心儀已久的革命圣地領獎,我心里禁不住有些激動,但又有一絲不安。那時的交通沒有現在這樣便利,我仔細查閱地圖,從江西到陜西,坐火車要經過湖南、湖北、河南等省,這將是我第一次一個人作這么長途的旅行。
心里忐忑,懷著對文學的虔誠和對延安的向往,我背著牛仔包出發了。
第三天上午8時到西安,10時許,開往延安的長途班車駛出西安高大寬厚的城門洞。因為旅途疲倦,不久,我便在班車的晃晃悠悠中睡著了。
一覺醒來,車已停了,許多人舉著蘋果籃站在車窗下叫賣。我探出車窗張望,這是一個大山峁,公路就在峁梁上向前伸去。停在路上的大小車輛排成長龍,熾烈的太陽灼烤著黃土高原。幸好這是北方,車上并不覺得熱,要是在南方,在這樣的季節,停在太陽下的班車會像個蒸籠,讓人無法忍受。
但是,對趕路的人來說,長時間滯留也無法容忍,就在大家有些焦躁的時候,關于停車的消息傳來:前面在修路,車輛單車道行駛。于是只有耐心等待。
好容易車隊開始蠕動,可是不久又停了。這樣走走停停,原本黃昏到延安的,挨到天黑,車才到黃陵,只走了一半路程,離延安還有一百五六十公里。我從乘客們的議論聲中知道,我們要晚上12點才能到延安。
我的心不由地打鼓。那時城市的夜生活不像現在這樣豐富多彩,尤其在偏遠的延安,深夜12點,早已夜闌人靜,而我又人生地不熟,恐怕住的地方都難找了。這樣一想,我更加發愁。我問自己要是遇到壞人該怎么辦,我并沒帶多少錢,但即使是這些僅夠路上花銷的錢被人弄走,我也將寸步難行。這時候要能碰上個朋友作伴就好了,我祈禱。
車在一個小鎮停下,黑暗中上來一隊解放軍,我立即興奮起來,緊揪著的心放下了。萬一不行,下車我就跟解放軍走,我這樣想著寬慰了許多??墒呛镁安婚L,在車子又一次停下時,解放軍下車了。
夜已深沉,路況不好,車行速度極其緩慢,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昏昏然沉入夢鄉。
忽然,感覺有人推我的胳膊,我立即醒了,第一個反應是抱緊懷里的牛仔包。
“你是去延安嗎?”看不清問話人的面孔,聽聲音是個中年男人。
“是的。”對陌生人少搭腔為妙,我只說了兩個字。
一陣靜默后,那人又說話了。他可能從我簡短的兩個字中聽出了我是南方人,先問我是第一次來延安吧,沒等我回答,接著又說他每年都要來延安三四次,對延安很熟,叫我放心,到延安后他帶我去找住的地方,很便宜的。我沒答應,也沒拒絕,但恐懼感明顯增加。壞人都是這樣,開始裝出一副善良助人的假象,最后才原形畢露。這人如果是壞人,那不是盯上我了嗎,我孤身一人,不能不防。
“到了。”有人輕聲說,車上已經所剩不多的人立馬開始騷動。到延安了,車外除了車燈光,一片漆黑,遠處也只有一兩盞電燈閃著昏暗的光,情形比我想象的還要糟,我的心情更加緊張。人們開始下車,他們是回家,親人在等著他們,而我今夜將宿何處,漆黑的夜空沒有答案。
車開走,人皆無,黑暗中我不辨東西。我感到了寒冷,陜北八月的夜晚確實有些寒意,但更冷的是我此時的心情。
“來,跟我走!”是車上跟我說話的那個人的聲音,他站在我背后。
“到哪里找住的地方?”我問。我猶豫著,但沒辦法,我只有跟著他了。是福是禍,見機行事。一對一,該拼就拼。我暗下決心。
慢慢向夜幕深處走去,仿佛進了江南村莊的小巷。那人敲響一戶人家的木門,電燈亮了,走出個穿軍大衣的老漢。
“要住夜?”老漢問。
“是哩,多少錢?”
“五元。”
“三元。”
“不能少?!?/p>
“三元就在這里住。”
吱呀一聲,門重又關上。
五元已經很便宜了,就在這里住吧。但沒容我多想,那人已經向另一條巷子走去。
我們以三元錢住一夜的價格走進了一個后生打開的屋門,后生把我們引進一間擺了兩張窄床的小房,熱水隨后送來。后生說吃的還要等會兒,走了。
三天來第一次用熱水洗臉泡腳,又吃了碗熱乎乎的寬面,再過十幾分鐘,就要開始三天來的第一次上床睡覺了,那感覺真是太舒服太暢快了。閑談中那人告訴我,他是一家飛機制造公司的推銷員,姓黃。我偷眼打量他,看上去他比我大十來歲,相貌親和,不像壞人。我對他說,我是來延安開會的,明天上午要到文藝之家報到。他便緊接著說,明天他把我帶到去文藝之家的路口。我謝了他,但對他的警惕沒有解除,雖然錢是放在身上的,睡下時仍然把牛仔包擱在了床頭靠墻的一邊。熄燈后我還悄悄把被子往牛仔包上壓了壓,這樣要是有人拿包就會牽動被子,我自然就醒了。我不停地告誡自己,今晚一定要機警再機警,稍有風吹草動,我必須要在第一時間醒來。
然而,事與愿違。這夜我睡著后,除了知道自己睡著了,屋里屋外發生的一切全然不察。在我的記憶里,這夜出奇地寂靜,什么事也沒發生,我連身也沒翻一個,我睡得太沉太香了。
醒來時天已大亮,我看見那個姓黃的推銷員坐在他床上直瞅著我,我一骨碌坐起。
“醒了?”他問。
我向他笑笑,看看牛仔包,穿衣下床。
“你睡得太香了,清早拖拉機發動你都沒醒?!彼酒饋?,拎了拎他那個黑手提包。他已經收拾停當,隨時可以離開了,之所以沒走,是在等我。
我一陣感激,飛快地洗漱完,背起惟一的行囊。
離開小店,走不多遠就到了延河橋頭寶塔山下。河對面的大山,樓房,車輛,人流,這就是延安城,我心里微微有些熱乎。
在煎餅攤前我們吃了早飯,我一定要付兩個人的早飯錢,等會兒我們分別,今生今世永遠不會再相見,我只能這樣表達對他的謝意。
“兄弟,你是南方來的,這么遠,這錢哪能你出?!彼麍詻Q地要我把錢收起,兩個人的早飯錢他一個人給了。
站在延河橋邊,他給我指了去文藝之家的路,然后對我笑笑,返身融進人流,他的背影很快就消逝了。
我佇立橋頭,很久很久沒有挪步。我耳邊不停地響著他叫我的聲音,他叫我兄弟。我眼前回閃著他的面容,胖胖的圓臉,濃眉毛,小眼睛,一副隨和忠厚相,是個好人。我忽然性起,忘情地朝他離去的方向大聲喊:“黃大哥,謝謝你了!”聽見我喊,路人驚異地望著我,我不管,連喊了三聲。
這就是16年前我和黃大哥的一夜情,現在想來,就像發生在昨天。黃大哥的身影、面容和說話的聲音,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那個夜晚,要是沒遇上黃大哥,不知是怎樣的情形,我沒想,也不敢想。但事實是,這夜我平安,幸福。
如今,16年過去了。再過去16年,兩個三個16年,我都會永遠記得黃大哥。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