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冬天,又有一年沒去看父親了,我知道父親不會說,心里會想的。父親就是這樣的性格,哪怕他和我們分開,一個人孤零零的已經七年了。
我始終難以釋懷的是,當初父親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最后歸宿,選擇在那么冷清荒僻、嶺險山陡的地方。父親選擇造成最直接的結果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只有在冬天才能去看父親。因為在其它三個季節里,本來就人跡罕至連飛鳥都難得一見的那里,亂樹蔽日、荒草滅徑,我始終找不到去看父親的那條路。只有到了冬天,亂樹只剩光禿禿的枝干,荒草也一如臺風過后倒伏的稻田,我才能依稀找到因夏天山洪沖涮荒草略薄的那條路。
其實我自己十分明白,所謂找不到那條路,不過是借口。如果真的要去看父親,哪怕爬也爬得上去的。然而因為有了借口,不說爬,春夏秋三季很難找到那條路的時候,我便心安理得地給了自己一個不去看父親的理由。事實上又何止是去看父親呢?晨跑晚走、戒煙節酒、練太極學五筆等等,這些別人都早已為之亦理應為之的事情,我都以種種借口敷衍著、抗拒著,借口,實在已成為將近知天命之年的我,生活中一柄隨時舞動的芭蕉扇,眾多人生的火苗不經意間就煙消灰冷了。而父親,恰恰就是一個最不會找借口的人。
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冬天,父親的工廠要去湖北沙市拉一臺設備,那時母親正生病,父親又不是設備科的人,完全可以借口拒絕的,然而因為領導的一句“你辦事認真”,父親便樂呵呵地上了路。設備拉回來的半路,坐在駕駛室的父親突然感覺車子在傾斜,于是趕緊讓司機停車,查看的結果是設備隨汽車行駛而重心偏移,如果不是父親發現的早,很可能就車翻人亡了。找人重新固定了設備以后,為防重心再次偏移,需有一個人坐在車廂的設備旁監視著。當時父親又完全可以找個借口,讓單位同去的一個小青年坐在車廂上的,但父親一句不說自己坐到了車廂上。五六百里的北風嚴寒,身體本來就瘦弱的父親到家后大病了一場。還未好利索的母親不免埋怨,父親卻只說了一句話:既然領導信任我,吃苦的事就得我做。
也因為不會找借口,一向老實的父親遭受了一場近乎是自己政治生命中的滅頂之災。
“批林批孔”那會兒,各中小學校都要派駐工宣隊,父親的工廠也要抽一位工宣隊員去鎮上的小學。都說知識分子難打交道,別人推來推去的結果是讓好歹念過高小的父親做了四年的工宣隊員。那些年我也正好在那個學校念書,印象中工宣隊員的父親在教師和學生中沒有一點威信,他終日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學校的食堂里幫廚師洗菜、拖地,登記每天買來小菜的金額和數量。然而因為是工宣隊員,后來父親被當作“三種人”的嫌疑,辦了半個月的不回家學習班。父親從學習班回來的那天,半個月沒剃胡子的臉瘦的嚇人,母親邊哭邊說,你找個借口剃個胡子總可以吧?父親回答,他們說剃胡子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的問題沒有搞清楚前不能剃胡子。你不會說是他們不要做,才讓你去做的。母親哭得更厲害了。父親搖搖頭,說了也沒用,我終究是做過工宣隊員的。父親平反的通知是兩年后的一個冬天發下來的,隨著平反的通知還有一張同意父親具有離休資格的證明,也就在那天,我才知道父親17歲就在老家的四明山區參加了新四軍的“三五”支隊。那天父親捧著薄薄的兩張紙就像捧著一對孿生的嬰兒,一個勁地向我們說,看看,組織上還是講實事求是的,所以老老實實做人一定不會錯。
如果說父親的種種言行和為人,對當時的我來說更多是習以為或常理所當然的話,那么在父親離開后想來,尤其是愈近天命而愈覺人生本質為何的現在想來,則實在是沙里珍珠和暗夜驚雷。
父親離開的時候又是在一個冬天。那年的冬天天特別冷,送父親上山的早晨又想起了雨,泥濘不堪的山路在密匝的雨霧中就像倒翻了的漿糊,到處都有人在摔跤,我們幾個親人緊緊扶著父親的靈柩一腳一腳往上爬,每一腳都感覺到有一個冬天那么無助和漫長。不知誰說了一句,父親是不肯走啊!淚水一下子涌出了我的眼眶。那年冬天以后的每一個冬天,成了我生命中難以翻越又必須翻越的一道坎,去看父親如南方久待不至的大雪一樣,既讓人期待又讓人茫然。期待是又一次能坐在父親的旁邊,可將所有的不如意或坎坷、委曲,痛痛快快地向父親說說,包括毫無顧忌地哭一場。茫然是即使我說得再多,坐得最長,父親也從來不會再和我說一句話,事實上自那個冬天以后,父親便永遠只是一個忠實的聽眾了。子欲待而親不在的傷痛固然徹骨,而對一個男人來說,因失去父親而失去生命依傍和精神支撐的悲涼與無助,卻是滲透在靈魂和血液里的。父親的這種只聽不說,帶給我的悲涼與無助恰恰如此。
我知道關于父親,其實我了解的并不多,尤其是父親離休后為什么非得回到老家居住,以及將最后的歸宿選擇在老家那個冷清荒僻、嶺險山陡的地方。不久前去父親的老家下鄉,碰到一位父親小時的朋友,他說:你爺爺在你父親十歲時就死了,那時兵荒馬亂的就草草埋在你父親現在的那個地方,你父親解放后從部隊轉業回來,你爺爺的墳早就沒有了。
父親一生坎坷,大大小小的也做過不少事情,但很多的事情都像灰塵一樣消失在空氣中了,即使在他的老家,能記得他名字的人也已不多了。父親明白,他晚年包括死后惟一還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陪陪自己的父親。對父親的這種選擇,我寧愿相信不是一種孝,而是生命的一種需要。就像我每年冬天去看父親,同樣是一種生命的需要一樣。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