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星期二,農歷二月初七,當天我還在正常的上下班。晚上六點多光景,我打電話給妹夫,本想問問您和父親的生活起居,妹夫聲音很急:“家(ga)婆身體不好,在鄉衛生院,醫生正急救,隨時電話聯系。七點半打電話給兄長,么樣講(gang)呢……”電話里聲音很嘈雜,堂兄接過電話,明天你無論如何都回來啊。手握聽筒,心就空了,眼淚流了下來,當即驅車回家。我再次見到您,母親,長明燈前,您躺在那里,您再也不會說:“伢,你家來了。”
此時離我送您回老家剛好一個月。正月初八,我送您從青陽回去,您笑著說,伢,我好好的。您是怕我擔心。我是因姐夫的方便,年前臘月二十五,從南京把您和父親接過來。姐夫姐姐年前死磨硬纏才把您和父親接到南京。在兒的新居,過了您一生唯一一個不在家鄉的春節,也是您今生最后一個春節。在此前幾天,當時您一遍又一遍地說,伢,我要家去。當時兒不懂呀,還沖您發牢騷,兒子這是也是您的家呀。大年初一,陪您下樓,在小區外,您走了幾步,要在泥地里踩幾步,兒哪知道您夢縈故土。正月初六,我陪您和父親到人民公園,您開始不想下樓,看父親想去,您擔心與您相依為命的父親,顫悠悠地跟著,您實在走不動了,坐在下面的臺階上,眼睜睜地看著我和父親走上烈士紀念碑。父親想回憶回憶六十年前他和他的戰友當年是怎樣渡江的,他當時在鎮江一帶,當年國民黨“固若金湯”的千里防線最先在這里被突破。您孤零零坐在那兒,兒不記得是否給您在冰冷的石頭上墊上了什么,回頭只留意到您定定的看著來時的方向。兒不懂呀,那是您對青陽,您對九華,您對兒子生活的地方的最后一瞥。
兒不懂也不太在乎什么習俗規矩,揭開蓋在您臉上的黃裱紙,您如睡著了一般,如此安詳,如此恬靜。兒有幾次能親眼看著您睡著了?兒給您梳頭,看似亂亂的,一梳就服服帖帖,您怕給兒子們麻煩。要不是別人勸阻,兒想給您換換衣服,就如同兒時出門您經常給您的兒女換換衣服,您說衣服舊點破些不要緊,但要干凈。別讓人家說窮得連水也沒有。
您何曾給兒女麻煩過?早在前年,聽說您頭疼得厲害,我每次打電話,您都說沒事。我要回來看您,您總是不允。您并不能說清您在外的兒女是干什么的,在干些什么。您說您在外的兒女是公家人,就得聽公家的。我不知道您一生為何如此迷信公家,是不是因為父親也曾經是公家人?記得2004年4月,我出訪韓國前打電話給您,伢啦你到那里做么子事喲?尾音拖得長長的,聽得出來您很是擔心。父親當年是從鴨綠江靠雙腳走到漢城的,我說是公家事,您便沒有了言語。兒女們勸著逼著,去年您在縣醫院住了不足一個星期,這大概是您一生中最長的住院記錄了,在安慶,在合肥,您也是住上一二天,硬是要出院,說是家里沒人給老父親燒飯。為兒的清楚,您除了操心,還怕給兒女添麻煩,就如同這天氣,前二十多天一直淫雨霏霏,為您治喪,天晴了,送您上山后,又是大雨滂沱,為您“作七”,每個“七”都是好天。
您一生只有別人,何曾想到過自己?如果劃圈,您以丈夫、孩子、親戚、左鄰右舍、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劃圈,您永遠在圏外。
母親,您躺在那里,您大殮,您暫厝(指停柩待葬,謂之暫厝),包括頭七,全村民組老老少少,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還未上學的孩子,天天都在這里;準備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也都推遲了行程,他們在您靈前長跪不起;小嫂、小娘、小奶、小婆包括大姑、小舅媽哭著,他們說您賢良。這位哭,您嫁過來幾十年,從來沒紅過臉,從沒讓人吃過虧;那位訴,在您門前干自家農活,您顫巍巍地端茶送水,飯點您總要叫一聲。就在今年,在您今生最后的日子里,對病重的鄰居老人,您還要摸到他的床前去看一看。為兒的記得,小時候,家里殺頭年豬,深夜兒總要陪您家家戶戶地送點兒,對孤兒寡母的,您燒好送去。那年月統購統銷,不是每家都能殺豬過年的,宰殺大型牲畜是有征購任務的,您經常一年能喂肥兩頭豬,為的是在完成生產隊征購任務后能把年過得像樣些。為兒的記得,在吃不飽飯的困難日子里,對在門前要飯的,您總要用升(指一種老式的計量單位。)在米缸舀上幾角米,哪怕是一年來幾次的“算命”的,您也是如此,您說“過過八字,養養瞎子”。為兒在外工作幾十年,不曾記得您開口說過家里的困難,給您錢,您總是推辭,說在外面過日子不容易,用錢的地方多,“連水都要花錢買”。為兒的早過不惑,不曾記得您說過左鄰右舍、親戚六眷的哪個不是,您對人對事從沒有任何怨言。
送您上山,白花花的一片,整個村民組,也僅90多人,治喪期間,全都在這里,東家搬張桌子,西家拿幾條板凳,年紀輕的,天不亮就來看看需要買點什么,干些什么;年紀大的默默為您折著紙錢,大姑娘小媳婦,放下家務,成天都在這里,是他們在料理著一切。常言說燒香看下輩,為兒的心里清楚,叔伯兄弟,嬸娘嫂媳,他們是念您的好。母親,您可看見,為您起靈,家家跪送,戶戶燒紙錢。
接下來的哭訴,讓為兒的揪心的痛。
正月十二,舅舅家表哥來拜年,您對娘家侄子說,您說您這輩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大小醫院也診了,您說您走后娘家千萬不要提什么非分的要求。為兒的知道,您一生只對自己節儉,在兒家里,我為您開了一罐奶粉,每天早晨為您沖一杯,剩下的讓您帶上,回家一個月了,奶粉還剩著半罐;再遠點,去年九月在省立醫院,當時我給您準備了一點西洋參,整理遺物時,還靜靜躺在那里,再往上追溯,在我們吃不飽飯的困苦日子里,不記得您和兒女曾同過一個飯桌。
正月二十,姑媽家的表弟來看您,您說老家婆這里只有您和父親兩根老樹樁了,還勞他時時惦記著,您要是走了,就不會這樣麻煩他了。他走時您長時間怔怔的看著他。走親戚,無非捎些點心什么的,但回禮,您總要多一點,別人不依,您眼淚就出來了。
父親老淚縱橫,我看他起床要穿兩雙襪子,他把您的襪子貼腳穿在里面,您倆總是抵足而眠,您走之前摟著父親的腳說,您不能為父親燒飯反要父親伺候,您走了老頭子會享福些。您倆相依為命,相濡以沫近一個甲子,都是您在當侍著父親,兒女離開了,父親便是您的一切。父親弟兄五人,他行末,從小身體就差,打過游擊,參加過淮海、渡江戰役,從朝鮮戰場上回來娶了您,父親脾氣擰,剛烈得很,盡管在戰場上榮立二等功兩次、三等功一次,在別人看來,他總是吃虧,先是被分配在山區工作,每每回來探親都是您送他回單位,三年困難時期,聽說年幼的姐姐吮著指頭看著別人吃飯,一個小飯團滾落在地上,她迅速撿起來,又迅速塞進嘴里,父親干脆一甩手,離開了單位,扛起了鋤頭。您順著他,很長的時間,您只是自責。“文革”中,您總是在打發我們睡后,夜里再摸到大隊、公社的批斗會場,兩人攙著回家。您知道,從戰場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父親是不畏生死的。父親大您七歲,“一小把把的人”,全靠您當侍,幾十年如一日,哪怕再困難,您每天不斷父親一個雞蛋。每天早晨,您總是就著稀飯米湯,沖碗蛋花,兒女都知道,那是專屬父親的。
睡在母親的床上,兒總覺得母親您還在周圍走動。我弱冠之年就離開了您,近三十年了,每次家來,您總是在深夜窸窸窣窣為我們準備吃的,在深夜窸窸窣窣為我們準備穿的,臨走前夜,您又是在深夜窸窸窣窣為我們準備要帶的。第二天您喊我們起床,送了一程又一程。對我如此,對其他兒女又何嘗不是?
慈母既失,無母何恃?
母親,您曾為我“叫魂”。大約十歲左右吧,那是夏天,我放牛,遇陣雨,鉆進松樹叢,一個跟頭,我趴在一具棺材上(老家一種習俗,去世暫厝三年才下葬),轉過身來,四目相對,一雙大眼睛看著我,嚇得我再也不能動彈了,直到二伯父找到我,我說“二、二、二、二爺,兩個大、大、大眼睛”,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全身火燒般的被二伯抱回家。您延醫問藥,掌燈時分,總聽到您“壽星,壽星咧,家來,家來喲”,您拖著抓松毛的草耙,從我放牛的地方,拖著喊回來,大約十天半月,每天都要從山上“耙”到我的床頭,為兒女,您也膽大,那可是“文革”時期,搞“迷信活動”是頂很大的帽子,等到我能下床能蹦蹦跳跳,您再也不讓我去“掉魂”的地方放牛。當時嚇著我的是只貓頭鷹。
母親,您曾為我“守望”。十八九歲,我已外出讀書了,回家度暑假,高考后跳出農門,度假干點農活那是象征性的,之后就在叫長沖的水庫游泳,心里還美滋滋地想著“閑庭信步”,直到有次水淋淋的從水里爬起來,發現您站在暗處,淡淡地說,這么大伢了,還戲水。事后才知道,您一直跟蹤著有好幾天了。您擔心,但兒大了,您又要給他留臉。小時候,在小塘小河里戲水,您打罵了不少,您清楚時不時地有戲水的小伢再也不會從水里爬上來。
我原名叫壽星也曾淘氣,那是全民都“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時,當我知道我名字有表示長壽的意思,某天我得意洋洋地說我也萬壽無疆,母親聽到后跑過來捂我的嘴,大概是被捂痛了,我大叫我就要喊壽星萬壽無疆。您房前屋后追打著,我叫得更響,“壽星萬壽無疆”!“壽星萬壽無疆”!直到看見您急得以頭撞著門框,我才嚇住。那瘋狂的年月,父親因一句不敬副統帥的話受到批斗,內查外調,吃盡了苦頭,為了兒女,您又膽小。上學后,我自己把名字改成了:陳壽新。
母親您五歲就沒了娘,七歲就失去了父親,也沒有兄弟姐妹,甚至沒人能確切的記得您的生辰,您的生日是親友推算的。您成了孤兒,寄養在您二叔家,您的堂哥過繼在我真正的外公外婆腳下,您父親兄弟三人只有四個孩子,除了您,我有兩個舅舅一位姨母,打我們記事,母親您沒分彼此,直到成人,我才弄清這層關系。母親您一生善良、真誠,待人寬容,您只記得別人的好。您慎言謹行,但也膽小怕事,十六七歲時,我和人打架,那是很容易沖動的年紀,您看見了,卻從身后緊緊地抱著我,我被別人打了幾下,可能還順帶著被踢了幾腳。從此,我再也不和人打架。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母親您一生育有五男二女,五個兒子,最少的也念到初中,三個考走工作在外,有在北國,有在南疆,其中還有一個讀書讀出味道出來了,居然讀到博士后;兩個女婿,也都是考走為國效力,聽起來風光,旁人說您有福氣,但為兒的知道,您有操不完的心,有誰知道我們小時候您天不亮即采桑看蠶、喂豬養雞,雞叫頭遍,您還在如豆的煤油燈下縫縫補補、洗衣漿衫。一大家子,吃喝穿戴,都得您算計張羅。太累了,您淡淡地發牢騷,吃飯一桌嘴,睡覺一床腿,做事不見一個鬼。您兒女大了,天南地北落實了自己的小家,您還在為兒孫操心。哪個兒女身體不好或有點七零八碎,您都念叨,夜里總是睡不著。兒子們爭嘴,您急得團團轉;兒媳打架,您嚇得全身發抖,在您最后的日子里,又有幾個兒女能在您身邊為您延醫尋藥、遞茶送水?回來奔喪,有的即使乘飛機、坐火車也要兩三天。
子欲養,親不待。
母親,您暫厝山崗,那里您兒子曾經放牛、打柴、拾蘑菇的地方,但為兒再也不會在此放牛了。
母親,您守望長庫,兒曾在那里抓魚、捕蝦,但兒再也不會在此戲水了。
母親,今生今世,您可以好好休息了,但為兒從此心無所皈,“家去”,這兩個字,三十多年來竟然是那么的親切,您走了,也帶走了兒子的家。
母親,年年三月三如今為兒歲歲斷腸日。
母親,您一生節儉,待人善良、寬容、忍讓,同情弱者,有時也膽小怕事。母親,為兒在您左手邊放了一根拐杖,您在五十二歲的時候,曾經跌過一跤,聽說當時您頭部血流如注,我懷疑您晚年頭疼是否與此有關,去天堂的路上,請您拄上手杖,一路走好……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