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都有父親,但我還是想寫寫我的父親。
聽父親說,我祖父畢業于西安交通大學,曾在石家莊鐵路上謀事,參與了從北京到石家莊鐵路設計。父親年幼時隨祖父、祖母在石家莊生活。父親六歲,祖母病故,祖父忙于工作,父親無人照管,只好隨伯父回家。在安陽下火車,雇輛轎車,裝上祖母的遺體,在回故里夜間的途中,大雨滂沱,雷鳴電閃,道路泥濘,轎車陷入沼澤地中。為趕路,伯父硬是用肩死扛起車輪,在車把式的大聲吆喝下,牲口用力把車拉出泥坑。伯父連急帶累,再經風襲雨鞭,當場口吐鮮血。經過晝夜奔波,終于把祖母安葬故里。祖父的觀點是,謀事要靠自己的真本事。祖父欲把家里僅有的二十幾畝地賣掉,讓伯父去石家莊謀生。伯父難舍故里,死不同意。于是,父子倆反目。從此,祖父就渺無音信。
建國后,參加了工作的父親曾多次去石家莊尋找祖父,并在報紙上登載尋親啟事,毫無結果。“文革”中,石家莊鐵路上的人搞外調,欲了解鐵路設計時的有關事項,到故里找到父親,詢問祖父的下落,也沒問出個所以然。自與臺灣溝通以來,父親通過各方關系詢問,也沒得到祖父的消息。父親估計,當年,日寇侵入我國時,祖父可能亡于日寇的狂轟濫炸之下。1990年的清明節,按當地風俗,把祖母的棺材起出,在村口的十字路口,父親進行了愿心。然后,雙手捧把黃土,算是把祖父與祖母合葬在一起,安葬在祖上的塋地里。
當年,伯父與祖父鬧翻后,在家娶妻生子,帶父親種田度日。伯父因在護送祖母的遺體時,累得口吐鮮血。從此,落下病根,年僅二十八歲就病故去世。年紀幼小的父親無依無靠,只好住在外曾祖母家里。
父親住在外曾祖母家,外曾祖母處處護著父親。父親的表哥、表弟們有意見,外曾祖母總說,你們都有父母疼愛,俺曾外甥沒了父母,我不疼愛誰疼愛。外曾祖母讓父親的舅父教父親認字,為了生活,在建國前,只有十五六歲的父親,就走上了教學的道路。
建國后,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縣中學。畢業時,品行學業兼優,留校任教。任教間,不管炎夏隆冬,秉燭達旦,精心備課,為學生傳道授業,解疑答惑。父親勤奮敬業,吃苦耐勞,性格直爽,厚道為人,受到領導的贊賞,學生的愛戴,二十多歲時,就擔任了縣最高學府的教導處主任,負責校里的教學業務。父親年輕得志,春風得意。賞識父親才干的老校長,調河南大學任院長,讓父親隨他而去。父親考慮再三,婉言拒絕。接著,組織上推薦父親去河南大學進修,父親最終以優異的成績完成了學業。
父親的年輕得志,說話直爽,遭到個別人的嫉恨。在“反右”運動時,校里為完指標,父親被劃為候補右派。受到誣蔑、打擊。接著,國家又遭遇自然災害,加上政策有誤,群眾生活貧困。饑餓中父親得了浮腫病。那年春節前,父親在校分得二斤白面,用報紙小心翼翼地包好,步行四十多里路,帶回家中。途中,餓得撿別人扔在路邊的生紅蘿卜頭吃。到家,父親為能讓我和妹妹吃上餃子,把我喂的小白兔給宰了,我好心疼。但那年春節,我們畢竟吃上了香噴噴的餃子。那情景永久地刻印在我的記憶里。
那段歲月,母親、妹妹和我住在農村,父親住在縣城的學校里。仕途上的坎坷,生活上的貧困,并沒有擊垮我的父親,但不能時常回家照顧我們,致使父親心懸兩地,憂思滿懷。故而要求回鎮里的中學任教。這樣離家近了,放了學父親就回家幫母親干農活,擔水漚糞、翻地澆水、收麥種秋、鋤地拔草、拉土垛墻,什么活都干。父親愛看書,懂得修剪果樹的技術,院子里種植的果樹,被父親修剪得掛果累累,招人喜愛。我們常能見到父親的身影,一家人和睦相處,很快樂。
“文革”開始,“紅色風暴”鋪天蓋地而來。教師被列為“臭老九”。父親接受了“反右”時的教訓,老練穩重許多,遇事愛思索,不敢貿然行事。看到同事、校領導被“紅衛兵”定為“黑幫”、“當權派”批斗游街,痛心疾首。但又不敢怒言,只有保持沉默。由于態度曖昧,又被“紅衛兵”列為候補“黑幫”,讓閉門反省。母親知情后,整天為父親的安危擔心。一天深夜,劈雷閃電,暴雨從天而降。患病在身的母親把我喚醒,含淚說道,你看這天氣,我放心不下你爸爸……母親的淚水順頰淌下。我明白母親的心情,忙說,媽,你別難過。我這就去學校,看看爸爸。母親再三叮囑我路上要小心。我嗯了聲,披上雨衣,為壯膽,在門后取根木棍,拿在手中,消失在雷雨交加的夜幕里。
我們村離鎮學校有十余里路,雨中道路泥濘,周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當雷電閃爍時,才能看到周圍的一切。瞬間,又是一片漆黑。路兩旁,皆是比我還高的玉米、高粱,在風雨中搖曳。只有十二歲的我,不知跌了多少跤,爬起后,仍往前走。途中路過蘆里村東頭,我聽大人說,誰家死了孩子,都扔在這里。如有人喝過酒,在夜里路過此地,成群的赤身小孩,會纏住他要酒喝,我心中不免悚然,毛發直立。我不怕,一我沒喝酒,二我手中有根棒。但我還是一路小跑地穿過此地。黎明時,我叫開了父親的門。父親見我滿身泥漿,先是驚愕,后是滿眼含淚。說,我沒事,讓你媽放心。父親忙把衣服給我脫下,用被單裹住了我。我看到安然無恙的父親,才放下心來。
有段時間,我所在的學校因鬧革命而停課。我愛貪玩,父親見后,問我,玩有啥收獲?我回答干脆,玩著痛快。父親說,我問的是收獲。我茫然地搖搖頭,說,沒收獲。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還小,以后的路很長,你要多學東西才是最重要的。父親給我找來好多書,為引導我閱讀,還跟我講解書中有趣的事。我讀書有了疑難,愛問父親。父親還教我音樂知識,吹拉樂器。父親還把院子里嫩長柔軟的枝條剪下來,教我編織筐、籃子。我少兒時的生活過得是充實的。從此,父親的教誨,永久地銘記心里。到現在,打紙牌、下棋我不愛,玩麻將不會。嗜好是看書。看書,讓我忘記世上的煩惱,拓寬我的視野;看書,讓我懂得做人的道理,認清了世上的是是非非;看書,是我莫大的享受、快樂,讓我受益匪淺。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辦了件錯事。現在看是這樣的,當時有它的特定環境。“文革”初期,在“破四舊”的強大壓力之下,父親把祖上傳下來的名人字畫與書籍全部付之一炬。那時,“造反”形勢咄咄逼人,父親被列為候補“黑幫”,為全家的安危,在萬般無奈之下,父親被迫才辦了此事。現在想起,真讓人揪心的疼痛、惋惜。
1975年,我在蘭考縣三義寨黃河大閘施工。那天,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沒法施工,我在屋內守著火爐看書。突然,有位工友領兩位雪人進得屋來,我見是父親和其昌叔叔。我十分驚喜,又感意外。忙給父親和叔叔打掉身上的積雪,倒杯熱茶,問父親怎么回事?父親說后,我才得知,根據當時形勢的發展,經查閱歷史資料記載,我縣在春秋戰國時期,出了個農民起義領袖柳下跖,縣里決定把柳下跖的事跡整理出來,來宣傳濮陽。父親在縣里的文字功底略有名氣,工作任勞任怨,被調到文教局,撰寫柳下跖的事跡文章。這次是沿著柳下跖當年起義活動的路線來到蘭考,知我在此施工,不放心,天寒地凍的,買件棉襖來看我。雪大,沒車,時間又緊,只能徒步而來。我試穿著父親新買的棉襖,鼻子酸酸的。父親又問我的工作、學習情況。我回答后,父親很滿意。父親走時,再三囑咐我,要干好工作,注意安全,學習不能丟。父親和其昌叔叔迎風雪而來,又冒風雪而去。我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父親和叔叔完全消失在風雪里,我仍望著父親的背景發呆。
經過父親和其昌叔叔一年多的走訪、奔波,風里來,雨里去,冒風雪、頂烈日,當時交通不便,徒步幾十里到農舍去走訪,喝生水、啃干饃,是常有的事。歷經了河南、山東、山西、陜西等省地市的走訪,查閱歷史文字資料記載,由父親執筆的《人民英雄柳下跖》,洋洋灑灑數萬字,終于脫稿,經有關部門審查,發表在《光明日報》頭版上,又由河南出版社出版數千冊,公開發行,后又選入大學教材。至于說社會效果如何,那就另當別論了。
“四人幫”被粉碎,高考制度得以恢復,父親讓我回鄉復習功課參加高考。我在工地任工程統計,負責著幾百人的工資造冊。領導不準假,考大學沒把握,工作不舍丟棄,只有在工地擠時間復習功課。距高考只有一星期的時間,我匆匆忙忙請假進了考場。在考政治時,出現誤解,白白失掉幾十分。分數下來,離錄取分數只相差一點五分。父親在文教局負責高考錄取工作,我懇求父親從中幫忙,父親很嚴肅地對我說,想上大學,明年再考。不想上,還去工地干你的臨時工去。咱家的祖訓是,要靠真本事吃飯,歪門邪道不干!原話就是如此,一句硬邦邦的話噎得我喘不過氣來。第二年,我通過考試參加了工作。我們兄妹三人都是憑自己的實力,通過考試,參加工作,進而走上領導工作崗位的。父親的心里是坦然、欣慰的。
高考制度恢復后,縣里把大批有名望的教職員工云集到縣一中學校。父親去了縣一中學校任教導主任,負責教學工作,并擔任全校應屆畢業班的歷史、政治課,父親很樂意。國家百業待興,政策對路,兩位妹妹通過高考上了大學,父親心情舒暢,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教學如魚得水,整天起早貪黑,廢寢忘食,累得樂意,干得順心,縣一中的高考升學率直線上升,在安陽地區名列前茅。
學校高考升學率的升高,提高了學校的名氣,許多優秀的學生都涌向了學校。我表哥的孩子,相差兩分沒被學校錄取。表哥找到母親,想讓父親高抬貴手,給予錄取。父親回答干脆堅決,不行。想上,明年再考。我負責教學,不把好關口,這么多熟人,親戚都照顧,不亂了套。表哥怏怏而去。后來,表哥找到別的校領導,讓孩子進了一中學校就讀,母親像是得了理,給父親提起此事,父親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問心無愧。母親再沒說什么,父親悶悶不樂了好一陣子。
二妹大學畢業了,欲回縣里工作。地區主管大學生分配的李科長是父親的學生,二妹讓父親給李科長寫封信,父親不寫。二妹在母親面前撒嬌,母親給父親講情,結果父親大發雷霆。當時,全家人在用午餐,氣得父親把碗狠摔在地,二妹傷心甚深,伏床而哭。我驚呆了,現在想起那尷尬的場面歷歷在目。當時,我在縣人事部門工作,業務對口,找到李科長,說是我父親的意思,想讓二妹分到縣里。李科長說,你妹分到了地區交通局,檔案已轉去,郭老師不早說。我說,我父親不知分這么快,反正人沒報到,我等兩天,麻煩你把檔案要過來,我帶回就行。事辦成后,我從沒敢在父親面前提過此事。我感嘆,我沒父親的原則性強。
我剛參加工作時,同父母親住在一起,住處離我工作單位相距四里之路。有次,上班時間已到,暴雨如從天上倒下一般,我猶豫,母親說,雨停后再去吧,去單位也沒人。父親說,你咋知道沒人?如上課鐘響過,我不去講課行不行?這是工作,又不是去地里拔草。我沒敢說什么,推出自行車,把上衣、長褲、鞋脫去,裝進背包里,斜掛在背上,用雨衣裹緊身子,騎車鉆進雨幕里,去了單位。
在我結婚的第二年,妻子要臨產。那是在下午,我想給單位請假,先看看父親,父親說,上班去吧。好在家離醫院近,有你媽在。我扭頭看看母親,母親嘆了口氣,我又望望妻子,妻子是善解人意的,她理解父親,用潤濕的雙眼瞥我一眼,點了點頭。我聽父親的,又去了單位。等我下班后,我的兒子已呱呱落地,母子平安。我好高興,一切不悅之事都拋在了腦后。
為改善教職員工的住宿條件,校領導決定把教職員工的房屋進行整修。父親原住房的頂棚是用葦子和葦席綁扎而成的。工人們把頂棚拆掉,扔掉時,父親不讓,而把別人扔掉的舊頂棚也拉到家里。父親把他從老家帶來的鐵鍋壘在院子里,讓母親把煤火爐滅掉,用柴火做飯。父親用課余時間,在校園里撿些干樹枝拿回家,讓母親做飯用。母親也樂意,勤儉過日子,是父母親的習慣。
有年春節,大妹、二妹帶孩子給父母親拜年,她們的住處有暖氣,父母的住處寒冷。父母用的是煤球爐,平時把火爐封上,只在做飯時才把火爐拔開,為的是省煤。我怕孩子們受凍,私自把煤火爐的封口拔開,父親發現后,責問,不到做飯時間,誰把火爐給拔開了?我沒敢承認,父親又親自把煤球爐的風口給堵上。兩位妹妹,望著我竊笑,我有些不好意思。
年逝歲增,父親從教學的第一線退下來,因父親的文字功底深厚,曾多次在市、省級報刊發表文章,其中《中學歷史教學法》被縣師范班作為教材。父親被縣聘為縣志、縣文史資料副主編,每天筆耕不止。他參與編纂的縣志榮獲了省修志成果二等獎。父親已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縣一中為慶祝建校五十周年,請父親去撰寫校慶的文字材料。父親常常是起早貪黑,直熬到深夜。我每次見到父親既敬佩又心酸。父親年幼時失去父母親的昵愛,生活飄蕩不定,寄人籬下。年輕時,政治運動頻繁,被批斗受審。生活貧困,吃糠咽菜,饑餓得患了浮腫病,還沒日沒夜的忙于工作。母親常年有病,我們兄妹幼小,為這個家父親付出了千辛萬苦,操盡了心血。現在我們都參加了工作,國秦民安,坎坷一生的父親該安度晚年了。我曾多次勸說父親,讓他歇下來,享享清福。父親固執的很,整天為校慶的事忙碌著,在校慶后的第二年春節剛過,父親的心臟病突發,搶救不及,猝然去逝,那年,父親77歲。
我的父親,一米八四的個兒,白白凈凈。年輕時,愛打籃球,還是個文藝愛好者,曾多次在校里組織的文藝晚會上表演節目;酒量較大,但不愛喝酒,愛抽煙,許是備課熬夜養成的習慣,從沒見過他下棋,打麻將,玩紙牌。父親愛看書刊、報紙,嗜好剪裁報紙上他認為優美的文章,然后,精心地粘貼在他用過的教案本上,存放起來,以便日后查閱。父親愛存放舊物,如用過的火柴盒、香煙盒之類的精致用品,酷愛集郵。父親不善與人交際,只同教室、黑板、粉筆、教案、課本、學生交往感。他說話從不拐彎抹角,難聽,有時難以讓人接受,用母親的話說,一句話,能噎死一個人,但沒惡意。父親做人有他做人的道理,用他的話講,做人要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問心無愧。我查閱父親寫的自傳,1946年1月參加革命教育工作,除在縣文教局工作4年之外,一生從事教育事業。曾被評為省級3次,地市級2次,縣級9次,學校8次模范教師和先進工作者,還榮獲了市級“拔尖人才”,“優秀特級教師”等稱號。
這就是我的父親。
責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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