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

一

公元1926年。風雨如磐。

閩省西部松毛嶺下一個叫吳家坊(現稱“培田”)的平常小村子里，添了一個男嬰，一個平常的小生命。取名吳明永。

這個村子今天不平常了，被稱作“中國歷史文化名村”、“中國十個最美麗的鄉(xiāng)村”之一。每日里游人絡繹，車馬魚貫。那個叫吳明永的小生命，當時的人們怎么也想象不到他日后的才華超群，也預見不到他會遭遇嚴酷的摧折擊打而致過早夭亡。更讓人惋嘆唏噓的是，他逝后焚化的那一抔骨塵，1963年從外地回歸故鄉(xiāng)后，一直顛沛流離，不得安置。直至46年后的2009年10月17日子夜，安妥他的墓地才終于在故里的青山之上筑成。

那個平常而又不平常的夜晚，當蒼涼的嗩吶響起，培田村后一座視野開闊的山崗上，開始了一場遲到了將近50年的祭祀。祭畢，那個裝著骨粉盒的陶甕被徐徐送入墓穴，并按傳統方式操作，用羅盤校著，確保位置中正。

瑟瑟的寒風里，我裹著一襲借來的拖地綠色軍大衣，與胞弟征槐一起，在墓前親睹了吳明永最終入土安息的全過程。整個過程耗時兩個多鐘頭。這是我此生第一次參與這樣的儀式。

冥冥之中，我們與這個未曾謀過面的吳明永，有著某種瓜葛。

墓碑封穴之時，長長的炮仗炸響，打破了山野間的寂靜冷漠。

同一個時刻，不遠處的培田村里，騰起了陣陣煙花。有人當日娶親，新娘子就要進門了。

一個悲劇畫上了句號。

一出喜劇開始上演。

二

吳明永落生在吳家坊的書香門庭。上世紀之初，這個村子走出了四個留學生，驚動四鄰八鄉(xiāng)。而其中三位留學生都出自明永這個家族。兩個叔父，一個留日，一個留法。據說，留法的叔父與周恩來在異國是同窗。一個堂兄，亦留法。盡管幼失雙親，寄養(yǎng)于叔伯，然，書香陶染，明永自小聰穎好學，喜歡歷史、文學，中學時期閱讀了許多文史書籍。并酷愛美術，沉醉繪畫，時常廢寢忘食。村里至今還能看到他中學時畫的兩幅彩色壁畫。大的那幅畫面內容是，冒著敵人炮火前進的抗日隊伍，在紅旗指引下英勇殺敵。小的那幅畫著一個戴斗笠的農民高舉鐮刀，兩邊寫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萬眾一心，英勇殺敵。”

新中國成立之初，吳明永實現了自己的愿望，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今為中國美術學院)繪畫系。他在大學里讀書勤奮，十分用功，給同學們留下的印象極深。除了學好規(guī)定的課程，他還有系統地進行自學，經常抱著大部頭靜靜地啃。有同學回憶說:“我們一起買的書，我常常擱著好久沒有去動，可他早已看完，并且向我發(fā)表見解?！?/p>

大學畢業(yè)后，吳明永被留校，在系里擔任助教。1954年，為培養(yǎng)美術理論教師，學院派他到北京的《美術》雜志進修。一年多的學習實踐時間里，這個煙癮挺大的青年人給編輯部的人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其中包括著名文藝理論家王朝聞(王當時為《美術》雜志主編)。王朝聞20多年后回憶道:“我們很想留下他，但不好與學校爭奪人才，只能讓他回去了。他回去以后還幫助編輯部做了不少工作，他不是那種人一走茶就涼的人，他是有真情實意、富于正義感的熱情青年;對工作踏踏實實，埋頭苦干，尤其是甘為他人服務，有忘我的犧牲精神——”當時，王朝聞要求編輯部人員要重視讀者來稿來信，從中鍛煉編輯工作能力。明永尤為熱心。尊重來稿，對讀者來信有求必應，有問必答。讀者買書難，來信求助，他就去跑書店;讀者來信想查個什么資料，他就去圖書館。

結束在北京的進修回到杭州的美院，作為金冶教授的助教，學院讓他獨立開了文藝理論這門新課程。他自編了一套在全國也尚屬開創(chuàng)性的美術理論教材，并協助金冶教授編輯學院與中央美院合辦的《美術研究》雜志。這期間，他寫了不少文章，繪畫也頗有特色。他與人合作的美術作品《上冬學》，曾被前蘇聯的畫報轉載過。他有一篇論述園林風格須整體和諧的文章，在《美術》雜志刊載后，為業(yè)內人士贊賞。他甚至敢與太平天國史的研究權威羅爾綱教授叫板，在刊物上發(fā)表與羅商榷的文章。

他才華迸溢，躊躇滿志?？墒牵托轮袊S許多多的知識分子一樣，正當他們意氣風發(fā)，欲為國家、民族傾獻才智之際，卻遭遇了一場疾風駭浪的政治風暴。1957年，數以幾十萬計的知識分子，一夜之間成了所謂“右派”，成了人民的“敵人”，從此開啟了他們愁云慘霧的人生悲劇。

吳明永所在的美院，自然也在劫難逃，不少教授、教師被戴上了“右派”帽子。金冶教授成了學院的大右派之一，飽受批斗之苦。

年輕的吳明永，面對滿目的亂象，滿腹的不解。聽說有位被定為右派的同事，被批斗后要判刑，其上有老，下有小，要真被判刑，這個家就完了。又黑且瘦、血氣方剛的吳明永，竟然放言:“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兒，愿代其服刑!”

擲地有聲，驚世駭俗。何為俠肝義膽，何謂義薄云天，眼前孤身挺立的吳明永，堪稱最好的詮釋。

結果，代刑未成，他卻也栽了進去，成了一名右派。

他竟然是1958年的夏天被弄進右派圈里的。其時，學院新來了一位黨委書記。他認為這個學校所劃的右派還遠遠不夠，于是他把反右斗爭重新推向高潮，經他的手又劃了一大批右派。在他看來，金冶教授是右派，吳明永是金的助教，關系密切，理所當然是小右派。

成了右派的吳明永，最后的處置是被開除公職，留校察看，每月只發(fā)給15元生活費，并被送到勞改農場改造近兩年。他原本得過肺病，改造完回學校不久，又復發(fā)了肺病，被安排在一間非常潮濕、永遠照不到陽光的陰暗小屋子里住宿，伙食也極差。他急需改善居住和飲食條件，金教授為此奔走交涉，可他是老右派，沒人聽他的。明永病情加劇后被送進了醫(yī)院，住在大病房里，十分嘈雜，難以休息。金教授又去找醫(yī)院，請求安排一間安靜一些的病房，卻被冷漠地拒絕了。明永在病床上熬煎著，喘息著，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沒過多久，這位時年37歲的青年才俊，便悲涼地死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一顆流星，粲然地在天幕上畫了一道線，倏忽殞滅。

吳明永火化之前，一批教授、老師、同學冒著風險前來火葬場，為他送行。他身上覆蓋著一張白布被單，兩只腳丫光裸著伸在外邊。在場的一位美院附中的女學生，跑到火葬場外，買回了鞋襪，哀哭著為他穿上。

大家圍立在明永的遺體前。金冶教授滿腔悲憤，掀開白被單，大聲說:“我們最后看一眼吳明永吧!”只見吳明永緊握雙拳，枯瘦的臉部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嘴角周圍滿是淤黑的血塊，緊閉雙眼，看那表情，顯然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的。

“文革”中，金教授再挨批斗，他當年在吳明永遺體前的表現，竟也成了一條罪狀。

三

正值英年的吳明永，在異鄉(xiāng)含恨而逝，時為1963年。其在河北工作的弟弟趕到杭州，為他處理后事。肉身已不復存焉，而魂靈當歸故里。世道不容他，故土、鄉(xiāng)親卻不會鄙棄自己在外的兒女。

翌年初夏，其弟懷抱著明永的骨灰歸來，途經連城縣城，在縣一中的鄉(xiāng)親吳有春老師處停宿一晚。比明永年少的吳有春少年時親睹過明永的翩翩風采，甚是欽仰。而今，家鄉(xiāng)一代才人英年損折，他傷感滿懷。

次日，家族里派人翻山越嶺，走小路去迎接明永的魂魄返鄉(xiāng)。迎接是悄然的，不敢聲張。一則明永是右派，他的死“罪有應得”，怎敢張揚?二則明永這個書香門第的家族，土改時定的階級成分是“地主”，政治上已列入鄉(xiāng)村社會的最底層，屬于被管制的對象，凡事當小心謹慎，如履薄冰，豈能亂說亂動?

因此，明永的骨灰回到村里后，被安置在田疇中一座專放先人骨殖的小祠堂里。幾年后，“文革”颶風至，大隊放話，準備“破四舊”，拆除這座小祠堂。于是，明永的骨灰和祠堂里的的其他骨殖一道，被緊急轉移到山上的一個舊墳窩里棲居。其后，生產隊以放置肥料為由，沒讓拆這座祠堂。

當歷史進入20世紀七十年代末，中國共產黨舉行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吳明永的右派冤案也于1979年得到改正。

1988年3月15日，在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里，舉行了一個“吳明永同志追思會”。這個追思會由64位教授、學者發(fā)起，由美院領導主持。

這樣一個特別的會，召開于吳明永逝世24年之后。會議足足進行了三個小時，與會者仍意猶未盡，大家含著淚，一個接一個發(fā)言，回憶吳明永的生平事跡，頌贊他的品質、風范。著名文藝理論家王朝聞先生未能到會，但他寄來了書面發(fā)言稿，表示深切的懷念。

吳明永只是一個普通教師，在他身后24年之際，竟然得到了如此規(guī)模、這般規(guī)格的追思會。他自己絕對預想不到，許多活著的人們被震撼，進而深長思之。

筆者母親出身于明永這個大家族，雖然他們之間從未見過面，母親一問世便被人抱養(yǎng)走了。因為這一親緣關系，母親和玉冰姨、玉婉姨等人，被邀請至杭州，參加了當年那一場追思會。會場上那種悲愴而隆重的氛圍，深深地叩動著她們的心扉。她們既萬分痛心，也為明永的高尚、優(yōu)秀、雖死猶生而感到自豪。也就在這個會上，她們與當年那個為明永買來鞋襪并為之穿上的女中學生張延芬見了面。這個經歷了許多世事的中年善良女性，與母親她們說了許多話，情如姐妹，為日后留下了綿綿思念。

明永的一個同學在會上回憶道，明永愛“刀的性格”。文人愛刀，常代表一種道德純潔完美的追求和自我砥礪的寄托。刀能披荊斬棘，開拓前進;刀能削雜去繁，取精就簡;刀能改曲扶正，精雕細刻。明永常說“一日三摩挲，卑瑣之念頓銷?！彼亩虝阂簧瓿闪怂娜烁袼茉?。

早些年，筆者對明永所知模糊，無以理解，情感淡然:一個從未謀面的沾點親緣的故人，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值得為他去花費心神么?況且，這個蒙上了“地主”成份的家族，正因其與我的家庭有了些許關聯，在政治高壓的年代里，我們時常有被牽連的危險，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以往我與這個大家族抱著盡量與其遠離的姿態(tài)，不想過多的了解，不愿過深地介入。

明永甘為同事代刑，與之映照，能不汗顏?!

四

選一座墓址，讓他在家鄉(xiāng)落地，讓他在九泉之下有一處居所。尋來找去，覺得村口路邊上的坡地可行，便破土建墓，將其安置進去。卻不想，不久之后，近旁一座墓地的主人不高興了，說是影響了他家的風水，蠻橫地將明永的墓碑給掘翻了!命途悲凄的明永，身后再一次遭受了莫大的屈辱。親人們無奈，只得將明永的骨灰又送回田野間的那一座小祠堂。

2001年夏，明永大學時的同學徐永祥教授一行數人，從浙江來到培田。一方面，他們是慕培田古民居之名而來，更重要的是，他們想到明永的家鄉(xiāng)祭奠他。

他們在培田盤桓數日。負責當地旅游開發(fā)的陳副縣長主持了一個紀念吳明永的小型座談會。筆者有幸在場。會上，徐教授等人聲情并茂，講述著一樁樁明永的往事。也就在那一刻，一個錚錚風骨、鐵血柔腸的真漢子的形象，開始在我腦際間漸漸清晰起來。

次日上午，徐永祥教授等人在明永親人的帶領下，來到田垅中的那座低矮祠堂。裝著明永骨灰的那個小盒子，冷清清地蝸立于祠堂潮潤的地上。徐教授蹲下身來，顫抖著取出香燭紙錢，點燃后，他聲音渾重哀惋地對著盒子大聲說道:“明永，我們看你來了!”任是鐵石心腸，這一聲呼喊，也讓你鉆心入腑，淚滴衣衫。徐教授一行臨別前，為明永留下了一幅題詞:“培田人民的優(yōu)秀兒子，中國美術學院的優(yōu)秀教師?！?/p>

這以后，曾經有過建議:將明永墓地搞成紀念碑式，作為文化名人景點，納入培田古民居總體規(guī)劃之內。可人事更迭，時局如棋;漫長的等待，漫漫的無望……

一晃，已是2009年。明永的親人們，包括我們這些外戚，都覺得讓明永入土安息的事不好再拖了。否則，愧對明永，心靈不寧，是壓在眾人心頭的一塊石頭。既然明永人微名輕，難以維新，那就依按舊俗，落土為安。于是，和合而為，出錢出力，事情也就做起來了，終于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筆者母親已于幾年前去世。母親臨終前雖然沒向我們再提到明永的身后事，但我深知，她是欲說而未說。我自責過:怎的不多擔當一些，積極努力促成，讓老人家在離世前了卻這樁心事?嘆只嘆，一介書生，人亦微，財也薄。

眼前，是沉沉夜幕里的莽莽山嶺。蒼山如海。滄海橫流。

滄海之上，是一輪孤月?！皽婧Ｔ旅髦橛袦I，藍田日暖玉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