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五個孩子突然同時屏著呼吸。
于是,不遠處腳下的河水忽然就響得格外清晰:“嘩嘩。嘩嘩。”
月光很白。
五個孩子盤踞的地方,是高高的河床邊緣的壩地。壩地種著成片的番薯。孩子們圍攏坐在田埂頭上,眼光正好能夠看見河灘上的那卷竹席。竹席卷著一具遺體,用一塊門板墊著,再用兩條長凳架高。此刻,在白色的月光下,除了河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有點晃眼,空蕩蕩的河灘還是能夠在一片白光下一覽無余的。
暫時,似乎沒有“情況”。只是剛才的一聲不知名野鳥的怪叫,在孩子們心中積累著恐懼。
沒錯。五個孩子是守夜人——我也在這當中,并且……我還被指定為“組長”。早在天擦黑的時候,我們這五名被挑選出來的人被告知,整個晚上不能睡覺,要在河床邊的壩地里一整夜看守著那個死者,不能讓其被野狗或其他什么野物傷害。
那年,我13歲。身邊的其他四個孩子,也都在相仿的年齡。
死者是我們的同學。一個小名叫做“水仙”的男孩。下午的時候,我們這個農村初級中學的一位班主任老師,帶著孩子們來到學校不遠處的河里上體育課。幾十個同學水性不一,高個子戴眼鏡的老師,習慣性把注意力集中在不會游泳的幾個女孩子身上,不曾想十幾個大膽的男生,嫌老師指定的這塊平緩的淺灘水太淺,便自說自話地繞到100多米遠水深流急的一處崖壁上,下餃子般的撲通撲通往下跳,然后順著急流一瀉而下,享受那種刺激的快感。不曾想,那個小名叫做“水仙”的男孩根本不識水性,大約是看到別人跳下去都能載浮載沉地發出快意歡呼,就跟著跳了下去。更倒霉的是,當別人看見他伸出兩臂在水中掙扎兩下之后,再就找不到蹤影了。
出于一種本能,在聽到同學呼喊“水仙沉下去了”的時候,我迅速地游往出事地,并且深吸了一口氣潛入水中尋找這名同學的身影。但是我同樣必須承認,肯定也是出于一種本能,我的所謂的潛水,只是某種慌亂短暫地水下掃描。我下潛了兩次都是如此。我想,必定也是我的本能,在自我不能把握那段湍急的激流的時候,“本能”地選擇了對自身生命的自我保護。事后學校表揚我“在水中積極救人”,但只有我最知道:我潛是潛了,但是潛得很淺,更沒有“忘我”。也許,畢竟,那年我只有13歲?我不知道。至今說不清楚,這究竟是不是“怯懦”。
水仙出現在淺灘的時候,距離他跳下去已經過去了20多分鐘。他張開四肢面孔朝下地漂浮到淺灘處被人一眼看見,戴眼鏡的高個子老師和我幾乎是同時撲上去,老師一把抱起他的上身,我在下面抱起他的雙腿,一起往岸邊拖。接著就是人工呼吸,心臟按壓術……做了很久,一位農民還牽來了一頭肚子溜圓的黃牛,將水仙放在牛肚子上,頭沖下控水,說這是鄉間的土辦法。最后,是村里的“赤腳醫生”聞訊趕來,這里測測那里摸摸,末了站起來搖搖頭。這下子兩三個老師,和一旁我們的臉色,全都一片慘白。
時隔多年,現在想來,真正令我第一次對人的死亡有清晰感覺的,并不是下午搶救水仙失敗后的那一陣,而是在這個皎皎月色下空曠的河壩地。
四下一片寂靜,而我們與“他”如此之近距離地相處,卻已然是生死兩重天。白天,他還是那樣鮮活地大笑大叫、活蹦亂跳。可悲的是,水仙這小胖孩,本來不是學校所在地這個村的人。他是本村一對老年無子的農民夫婦,從別地方,花錢抱養來要傳宗接代的男孩。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對老農夫妻該如何了卻余生?更讓我們后怕和不解的是:這位死去的同學,為什么小名偏偏要叫做“水仙”呢?
沒有一位大人在這里。
天黑之前,失去養子的老農民以及鄰里鄉親們,開始要找老師理論,有些人說得暴怒,還要動手追打戴眼鏡的高個子老師,好在被更多鄉親勸下了。無論如何,客家人祖輩都尊師重教,在閩西客屬地方,對“老師”這個職業,還是很尊重的。后來,他們好像就商議棺木喪事以及安撫水仙的養父母去了。
就在剛才怪鳥一聲呺叫恐懼漫天襲來的一刻,我渾身一激靈,無奈地意識到“組長”的職責。看著身邊小伙伴四雙眼巴巴看定我的眼珠子,我大聲宣布,第一,再困也不能睡著,第二,聽我講故事!
不曾料想,那一夜,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有如此酣暢淋漓地講故事的口才。那一陣,我正好剛剛讀過全本的《水滸傳》。現在想來,一定是一種對“活著”的潛在認定,調動起我身體內部奇異的功能。這功能居然能讓我在那個夜晚,如同復印機一般,將《水滸傳》的主要人物及其最著名的故事段落一一清晰地背誦敘述出來,并且是用我自己的語言——也就是我身邊的四位小伙伴能夠聽懂的語言,實施了活靈活現地“二度創作”。
我行云流水地將所有梁山好漢叱詫江湖的壯舉,繪聲繪色地描述給伙伴們,每個段落,我自己仿佛都成為書中雪夜上梁山的林沖、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和景陽崗上打虎的英雄武松……好像唯有這樣,自己才能化身為武藝高強、上天入地的不死之身似的。
我一直演說了一整晚上,直到次日旭日東升的早晨,其間,只吃了伙伴從田壟里刨出來的大半個生地瓜……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遇見那晚四位伙伴中的一位,他還是那么五體投地地告訴我:他這輩子關于梁山好漢的啟蒙教育,完全出自那個月夜我的口中。
啊啊,我們每個人,潛意識里都有何其強烈的生的欲望。因為本能的對生的渴求,每個人,都有著等待“激活”的何其驚人的潛在本領。
第二天出殯的事情其實不必再提,雖然我們五個人沒有睡覺,但一并都被叫去參加了。我想說的是:我們五個孩子,那一夜,必定都長大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