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小小的石子,體如食指的一道關節,狀若熟透的一顆黃豆。
它靜靜地躺在一個小小的藥瓶里,在我的書桌上,連同裝它的瓶子,一動不動地定格在我的眼里。
隔著瓶子,我看不清它真正的顏色。
上面的肉,已化作了泥;血的顏色,已不再鮮艷,變得黯然。
肉里的石子,帶血的石子。
讓母親的身體一度地疼痛,連著脊背的疼痛的石子;讓我的內心一直在疼痛,一種揪心的疼痛的石子。
在我以迫切而激動的心情把手術室里的母親盼出來的時候,我帶著滿眼的淚花撲向了母親。在返回病房的電梯里,護著母親走出手術室的醫師,用一張白紙包著這顆石子遞到我的眼前,問我還要不要。看著虛弱的母親,我已顧不了這顆曾讓母親疼痛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石子,連看都沒工夫看它一眼,但我還是堅定地說,要!
躺回到病床上的母親,不知是因為她身上這顆石子的切除,還是因為麻藥的控制,抑或是因為手術中的折騰而精疲力竭,已不再像往日疼痛發作時那樣整個身子都在抽搐、痙攣。她的臉色有些慘白,卻又露著一種安詳。
母親,太累了。我俯身到她的耳旁,輕聲地叫了她兩聲,媽!媽!她的頭微微地點了點。我不愿意再打擾她。她肯定是太累了。一直為了五個兒女的成長而操勞,還沒有得到一絲喘息,就又得了這“膽結石”,雪上加霜地讓她疲勞的身體多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疼痛。
此時,我不知道她還痛不痛。但她似乎是睡得很好。就讓她好好地睡上一睡吧!
靜靜地坐在病床前,默默地守護著母親,凝視著母親。
多少年來,一直沒有好好地看過自己的母親,一直沒有好好地陪過自己的母親。這時才發現,母親耳根旁已攏起了厚厚的一層白發。再看,母親已是滿頭的白發。雪白的,灰白的。一遍又一遍,我再也不能在母親的頭上找到一根青絲。母親,我才五十三歲的母親。她用自己很大的一部分生命讓我學會了說話,學會了走路,到頭來,我卻一直在外忙著說自己的話,忙著走自己的路,而沒有好好地陪她說上一陣,也沒有好好地陪她走上一程。
把從母親膽里切割出來的石子捧在手里,石子上還布著鮮紅的血絲,似乎還有肉汁。這是母親的血,是母親的肉。我不忍多看一眼。就是這么一顆小小的石子,曾讓母親在多少個日子里飯不能吃好,覺不能睡好。
匆匆洗洗,把它裝進了一個藥瓶里。
這顆膽結石已讓母親疼痛了很久,只是最初我們誰也不知道母親得的是“膽結石”。它沒讓母親一直疼,只讓母親一陣一陣地疼。而總有著做不完的事的母親,也就沒把它放在心上,疼的時候吸著絲絲涼氣忍著,疼過之后該下地的還下地,該喂豬的還喂豬。把家當作旅店的我們,也只認為母親的病像她說的那樣,只是腰桿疼而已。周末回到家中,也只是不時地給她買些止痛藥,或者給她些錢,讓她到鄉村衛生院看看。及至假期回住家中,母親的疼痛頻率和疼痛程度已達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才有些驚慌地帶著母親進城。把母親送進手術室后,坐在外面等候的我,心里一直處于擔心和后怕中。術前檢查中得知,母親不僅只是有膽結石,而且心包上還有著積液。為此,醫生找我談了話,還讓我簽了字。首次經歷親人進手術室,又是談話又是簽字,我無法不擔心,無法讓自己不感到恐懼。
母親走了,走在這一年的那個冬天。我不知道讓母親最終離開我們的是不是這顆石子!在我再次把母親送進城里的醫院時,母親已患有胸腔積液、心包積液、風心病等等。看著醫生從母親的背上大針管大針管地往外抽著她體內的積液時,我只能轉過身以淚洗面。母親體內有積液,這是在做膽結石手術時就發現了的。可當時我們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這顆膽結石上,以為膽結石被切除了,一切就都沒事了。于是,我們又再次地離開了母親,徑直地到外面去說自己的話,走自己的路。像以往一樣,忽略了母親的病情,甚至存在。母親再次產生的一系列不良反應,絲毫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沒有讓我們及時地回到她的身邊。以至不得不注意時,一切都為時已晚,已來不及挽回。
平時不燒香,臨時拜佛腳。佛,已不再原諒。
似乎,讓我們回到母親身邊的,只有她的病痛,快要支撐不住了的病痛。
我能在外工作,曾是母親的驕傲;我能在外工作,曾讓村人向母親投去過多少羨慕的目光!作為兒女,似乎我們飛得越遠,當父母的他們就越感到驕傲與自豪。而漸行漸遠的我們,卻越來越少了對他們的噓寒問暖。是他們那虛無飄渺的驕傲與自豪,還是我們的自私與無知,讓他們以自己的生命,讓我們空留一身一心的疼痛和遺憾。
佛,用這種疼痛和遺憾的降臨,來懲罰我們平時對親人的疏忽與淡忘。
母親離去的身影愈來愈遠。我把家搬了無數次,每一次都要丟棄無數的東西,只有裝著這顆石子的小瓶子卻一直帶著,擺放在自己的書桌上。只是面對鮮血、面對親情、面對生命,我沒有資格和它對話,一直不敢打開瓶子拿出來細看。
隔著瓶子,我看不清它真正的顏色。但我知道,它的上面有著血的顏色,也有著泥土的顏色,還有著時間的顏色、親情的顏色、思念的顏色,以至生命的顏色。
蒼老的村路
路上叢生的雜草,凌亂得一如母親花白的頭發。雜草中若隱若現的村路,蒼老得一如父親瘦弱的身軀。
在我們把村外的路走得越來越寬的時候,村間這些小路,卻如我們留守在村莊的父母,變得越來越蒼老,越來越瘦弱。
這個下午,秋日的陽光柔得沒有一絲力量,斜斜地鋪在那些有葉無葉的樹枝和灰灰的屋頂上。我抱著女兒慢步于老家的房前屋后。感覺中,一切都很熟悉,又都很陌生。房屋還是多年前就建起的這些房屋,山巒還是多年前就矗立著的這些山巒。只是,屋頂的瓦片更加破舊了,以至有些已被換成了還帶著火焰顏色的新瓦;山間的樹木長得更高更粗了,以至有的已被砍伐,只留下一截樹樁,樹樁旁又長起了一棵棵幼小的樹苗。
我在尋找著一些親人們的身影和聲音,我希望我的女兒能看到那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聽到那些我同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只是無論我怎樣的用心,都再也尋找不到祖父祖母以及母親的身影,再也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記憶中的熱鬧勁兒已不復存在,祖父祖母以及母親都在幾年前相繼離開了這個村莊,住進山上的另一個村莊去了。我的兄弟姐妹們,也已或遠或近地離開了這個村莊,離開了這個老家,或打工或求學或走進了別人的村莊。就是我那年近五十的二叔,也鎖上家門,走向了遠方。這個家里,這個曾經人進人出熱鬧非凡的家里,就剩下我年逾六十的父親,和我的繼母了。
老家的房后有一段路,路不陡,斜斜地傾著。一邊是高高的地埂,地埂上栽有幾棵核桃樹、幾棵板栗樹;另一邊是房后深深的陰溝,路都與房屋的后檐一樣的高了,站在路上,伸手就可以摸到檐上的瓦片。
小時候,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常在這段路上坐木車車玩;核桃板栗成熟的季節,也常常到這兒來揀熟落的核桃板栗。這路,也是家人上山下地的一條常用通道,就是家里喂著的牛啊馬啊的也常常從這里經過。那時的路,被人的豬的狗的牛的馬的雞的腳步,踩得亮堂堂的。
在我抱著女兒走上這段路的時候,我感到了驚訝。路,已不成其為路。近百米長的一段路,有五十米左右被上面的地埂垮下來,實實地堵住了;那棵滄桑的板栗樹也被連根拔起倒下,了無生氣地橫亙在了路上。整個的路,儼然一道險峻的山崖。路下,二叔家房后的陰溝里,也堆起了高高的泥土。就是那段沒坍塌的路,也到處長起了沒膝深的雜草,都長到路的中間來了。
我不知道這路還有沒有人在走著。村莊里的人家,住得稀疏,一些路,幾乎就只有一家人在走著。就像這條路,除了來我家串親戚的人會偶爾地走走外,就只有我們這一家人走了。曾經是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二叔二嬸及我的兄弟姐妹們都在走,這路就被走得寬了,走得亮了。現在家里就我的父親和他的老伴,一日能在這條路上走上幾遭呢?現在出村的路又多了些,說不定他們十天半月的也不會走上一趟。
“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誰曾想過呢,走的人少了,原本有的路,也會無的。
抱著女兒,我想重新換條路走,但想想后,又沒換。說到底,我實在不希望這條路就這樣變得越來越蒼老,越來越瘦弱,以至在某一天不知不覺地就在這個村莊消失。我希望自己的腳步,能讓她變得年輕些,哪怕只是一點點。小小心心地翻爬過這段路的時候,我的心里生起了一陣陣的悲涼。我不知道這是村路的幸運,還是村路的悲哀。她是嫌曾經太鬧?還是嫌現在太靜?
趟過這段路,我們爬上了一座山。我指著更多的山、更多的樹、更多的瓦房讓女兒看,我還指著山上的兩座墳讓女兒看。那兩座墳里,分別躺著我的祖父祖母。我一邊望著女兒說,看,這是你的祖祖;一邊望著祖父祖母的墳說,看,這是你們的重孫女!也許,這時向女兒說這些等于白說。但我想,得找機會讓她知道她是從哪里來的,得讓她知道她的根在哪兒。現在她不知道,但以后她應該知道。
站在房前的場院里,目光越過一堵殘垣斷壁般的圍墻,我看到了另外一條同樣是雜草叢生的小路,這條路屬于另外一戶人家。這條路曾經是我們家的人最想走的一條路,從這條路橫過去,就可以少走很多彎路而到達我們家的一些田地。但這戶人家似乎不樂意讓我們少走彎路,在交界處壘起了一道高高的圍墻。也許,在這道圍墻壘起來之前,兩家人之間的心里就有了一道圍墻,但那是在心里的。這道土墻一壘起后,心里的圍墻也就明明地豎在了那兒。
這道圍墻不知道坍塌于什么時候,它在那兒已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似乎,這家人也已不再需要它發生任何作用。我想,我的父親和我的繼母偶爾還會從那兒走過,只是這家人已經不在乎了。這家人也只留下兩個老人在家,兩個老人,誰還來管誰從這兒走過呢。甚至,都是留在家里的他們,也還像都在外面的兩家兒女一樣,偶爾的,還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兒,相互地來來往往。
夜里,聽父親說了村莊里的很多事。張大爹死了,李大媽也死了,耿四爺也快不行了。郭老二回來的時候變成了一盒骨灰,耿老五原本是帶著婆娘一起出去的,回來的時候不但少了一個人,還少了一條腿。
這些,我都是聽慣了的,每次回到老家來,我都能聽到一些類似的消息。但一種莫名的滋味,還是開始在我的心間彌漫了起來,有些悲涼,又有些哀傷。
離開老家返回城市的途中,眼前的路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直。土路,柏油路,水泥路,在車窗外一一退去,隨之撲入我腦海里的卻是村間那蒼老的村路,瘦弱的村路。它們的蒼老和瘦弱,如同村莊里那些老人的蒼老和瘦弱。村莊里的那些老人,將會因為他們的蒼老和瘦弱,在或遠或近的日子里從這個村莊消失,我不知道這蒼老的村路,會不會也跟著消失。
在陽光下翻曬生命
在陽光下翻曬生命,已成了一種遙遠的記憶。
在陽光下翻曬生命的那種感覺,有些無奈,而又有些美妙。
天空是鄉村的天空,陽光是鄉村的陽光,草地和草垛,也是鄉村那種獨特的,在獨特的時間和空間里,彌漫著獨特的氣息和味道的。
那時,我在鄉下一所學校教書,那個鄉下就是我的出生地和生長地,我生于斯長于斯;那時,我沒有成家,老家就是我唯一的家,而我所在的學校離我的老家又不遠。周末,以及那長長的兩個假期,我就回老家去。
老家在一個山塆里,在一個山塆里,老家的房后就自然的是一片坡地。坡地被我的長輩們改成了臺地,如一道寬闊的臺階。臺地里已很少種莊稼,除了最上面的兩臺,其余的都被我直系的堂間的長輩們栽上了各種各樣的樹。有我小爺爺家我三爺爺家我大叔家我二叔家我家栽的白楊樹,也有我家栽的杉樹,還有我二叔家我家栽的蘋果樹板栗樹。
一梯一梯的臺地,一直延伸到山頂。山頂上有幾間逝者的房屋,因了那些逝者的房屋,那兒就有了一片草地。
在我家那臺蘋果樹林的空地里,我的父親,把一些其它地里的包谷秸和田里的稻谷草用馬馱到了那兒,一垛一垛地堆了起來。
回到老家,和父母下田下地的次數已經很少很少。對于我的到來,父母似乎就從來沒想過要讓我為他們做點什么。除了吃飯,我生活在他們的視線之外,特別是他們下田下地的時候。早上,一睡就睡到了母親叫吃飯的時候。午飯后,他們繼續去做他們的事,我呢,泡上一杯茶,帶上一本或幾本書,捎上一本信箋和一支筆,就走出家門,走向了山上的草地或草垛。
在有陽光的日子里,這片草地上,這些草垛旁,就成了我翻曬生命的處所。
坐著,睡著,趴著,臥著,躺著。在陽光下,在草地上或者草垛旁。
有時,會認認真真地看上或多或少的書,有時又一整個下午都連書也沒翻開;有時,會認認真真地寫出或多或少的文字,有時卻又連筆套都沒拔開。不想看書也不想寫什么文字的時候,就點燃一支煙,喝上一口水,然后,或仰臥在草地上,或踡縮著斜靠在草垛旁,背對著陽光,或者面對著陽光。面對陽光的時候,就常常在臉上放上一本書,以遮擋那強烈的光線。就這樣,有時睡著了,有時卻又一直醒著。睡著的時候,有時做了夢,有時又沒有。醒著的時候,有時想了很多,思緒隨著天上的云卷云舒飄來飄去,而有時卻又似乎什么都沒想。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內心里填充著迷茫和彷徨。教書,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一生所從?村莊,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一生所在?家,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位居何處?那個夢中的人,那個能與自己相依為伴的女孩,將會出現于何時何地?在那些日子里,我曾自覺不自覺地為這些事兒翻來覆去地想過。而思來想去,最終卻也連個影兒都沒有。不教書我又能做什么呢?不在村莊我還能去哪兒呢?那個屬于自己的家,那個女孩,就更是讓自己一頭霧水了。在迷茫與彷徨中,我開始放縱自己,整夜整夜地和同事們、伙伴們圍坐在麻將桌旁。玩著麻將的時候,我不再迷茫與彷徨,我不再去為那些老是找不到答案的事兒傷神。時間,秒與分,甚至是小時,對我似乎都是可有可無。一個白天,一個夜晚,似乎也沒能玩個夠。玩了,又像沒玩。只是,在離開麻將桌,回到生活中以后,我的那顆心就開始疼痛起來,我的靈魂,也跟著疼痛了起來。我的生命,變成了一種凈凈的灰色。一顆不甘的心,就開始在這條灰色的生命之河中浮現了出來,一動,又一動,動得人一陣又一陣地疼,一陣又一陣地痛。這疼把自己的心疼得空空的,這痛把自己的心痛得亂亂的。坐在桌前,望著桌上的書、紙和筆,卻看不進一行文字去,更寫不出一行文字來,十指,就狠狠地插進了頭發,抓著,扯著,甚至,就狠狠地捶打自己那顆無用的腦袋。而抓和扯,以及捶打,都只能讓自己的心更空,更亂。
一次,又一次,在這陽光下,在這草地上或者草垛旁,我翻曬著自己心靈的暗角,也翻曬著自己整個的生命。抵達文字的目光和著頭頂的陽光,一起注入了我的心靈,漸漸地,而又緩慢地,讓我的心里不再那么空,不再那么暗。筆端的墨水,像額頭上的汗珠,把我內心深處的霉素一點一點地帶出。陽光慢慢偏移,一點一點地離去。我往山頂上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移動著翻曬自己的地方,追趕著那離去的陽光。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我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的姿勢。汗水不停地浸透出來,滑落下去。陽光太烈,但我沒有躲避。我倒希望那汗水,能帶著生命中的霉素多流出一些。我知道,在這翻曬的過程中,一絲亮光,已慢慢地閃現。
陽光已徹底離去,母親喊叫的聲音已響起。回家吃了晚飯,夜色籠罩中在村路上走上一遭,返回時家人已睡去,村莊已極度地寧靜了下來。鋪開信箋,提起銹筆,那絲心中的亮光開始越來越亮。
在家人及村人的起床聲中,我沉沉睡去。直至又一個早上,從中午開始的早上。
在陽光下翻曬了無數次生命后,我走進了城市,在城市里擁有了一個與自己相依為伴的女孩,以及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只是,在擁有了這些之后,心里卻又產生了另外的一些迷茫與彷徨。內心里,常常被一些風景所迷茫,被一些誘惑所左右;生命里,又長出了一些不易覺察的霉素;身心,又有些兒亂了,有些兒空了。
很長時間了,一直想找個時間,找個地方,像曾經那樣翻曬一下這顆潮濕的心以及這條有些兒發霉了的生命,卻又總是難以再次找到一片那樣的天空,一束那樣的陽光,以及一塊那樣的草地或者一堆那樣的草垛。
不知是因為缺了時間,還是缺了空間?
養心夢
心是需要養的。
站在人生三十這道門檻上,心里常常地突然地就有了一種空空的感覺。于是我想,這顆心,是需要點兒什么來養著的。
經過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人生歷程,在這條歲月長河里,自己就像一塊石子,很多棱角已被磨滅。當初的那些豪言壯語,雄心壯志,在或急或緩的流程中,已消失的消失,破損的破損。但又只是消失了一部分,破損了一部分,終歸沒有消失殆盡,破損無形,就像一個還沒有滲透菩提悟透人生達到超凡脫俗的修道士,還對俗事人生有著一些留戀、有著一些癡想、有著一顆不甘的心。于是彷徨、于是茫然、于是常常地,突然地,心里就有了一種空空的感覺。
我曾試圖通過種種途徑,欲求找到突破,或者說是跨越。但一時之間,又終歸是徒勞。
想想,心是需要養的。一句話也好,一個念頭也罷,希望與夢想,心態抑或態度,似乎都能把一顆心養起來。但這樣的一句話,一個念頭,一種希望與夢想,心態抑或態度,卻又總是給人一種若有若無似是而非的感覺。說有,若無;說無,像有。斬不斷,而又越理越亂。
背著書包邊讀書邊和父母耕種田地的時候,除了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外,就只知道埋頭讀書,以求離開祖輩父輩們一代又一代地耕耘的田地,尋求到另外一條人生之路。被分配到邊遠偏僻的鄉村工作時,只知道埋頭工作,希望自己在哪兒都能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兒,也借此讓自己走出那個遙遠的村莊,走進城市。現在,已走進了城市,并在城市里安營扎寨地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上班時坐在城市的某一間辦公室里,除了工作,還能涂寫一些自己的文字;下班后,幾分鐘的路程就可以回到家里,或者,盡力做好一個稱職的準爸爸應該做的事兒,或者,繼續涂寫那些自己的文字;似乎,一切都進入了原始的軌道。而就在這種軌道上,心里,卻不時地,突然地,就有了一種空空的感覺。
心里是還有著希望的。而且很多是必須的希望。比如房子。走進一個城市,一個要長住下去的城市,房子總該是要買的。租房住的滋味,更多的是艱辛和酸楚。一年,兩年,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就得把家給搬了。房子是別人的,由不了自己。從這個地方,搬到那個地方,雖然路途不長,卻每一步都讓人感到艱難。而在丟棄那些不得不丟卻又舍不得丟的東西時,心里更多的是酸楚。在每年一次交房租費的時候,心里總是想,這又可以買兩個多平方的房子了。這樣想的時候,心里更多的是一種無奈。要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該多好。但這可是一套房子,不是一輛自行車,一件衣服,說有就能有得了的。它的背后,藏著的是一個自己擁有不了甚至無以籌措的數字。二手房,小區房,我都曾與賣主交涉過,但最終都被那隱藏著的數字擊斃了自己的夢想。甚至,我還兩次有過想買地基來建房住的經歷,價都講好了,未來如何規劃如何建設也想了無數遍了,想著建起來住進去的情景興奮了無數個白天黑夜了,最后卻又都被那無以籌措到的數字擊退破滅。關于房子,繞了很多個圈,但最終還是一無所有,還是不得已地把家安在別人的房子里,該搬家的時候還得搬,該丟東西的時候還得丟。
夢想的,而又一直沒得到的,很多很多。也許就因為這種夢想了而又一直沒得到,所以心底的那些夢想,便似有若無,似是而非。也許也就是因于此,心里才會常常地,突然地,有了那種空空的感覺。
很想讓這些夢想像曾經那些一樣的堅定起來,讓自己為了這些夢想去埋頭地走著,但又總是畏懼于那種沉重。在對于過去的那些回憶中,感覺是溫馨的,但只有自己知道,那些回憶的情景中,自己當時卻是充滿著無以言說的疼痛和心酸的。那里面,彌漫出的每一絲氣息都能讓人感到一種沉重。雖然很多人都會津津樂道地回味自己一些疼痛的過去,但誰又愿意再次走進那些疼痛里去呢?
想想,現在的無房者千千萬,無車者萬萬千,又何止自己一人呢?該有的,終歸都會有;有不了的,讓自己終日為之費神也徒勞。能擁有現在的這些,我心已感到了滿足,比起我的那些父老鄉親們,比起我的兄弟姐妹們,我應該感到滿足了。在他們都還在或者到處奔波地打工或者起早貪黑地耕種土地的時候,我卻可以或者在城市的街道上散步或者在辦公室抑或家里隨心所欲地寫著些文字,不再經受風吹雨淋日曬,而吃的穿的卻都似乎比他們要好,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再同我曾經那些現在還在鄉下教著書的同事比,也已不再為進一次城而長途跋涉而擔心天氣的陰晴月亮的圓缺了,我不滿足還要怎樣呢?想著這些,我的心就輕松了下來。心輕松下來的感覺真好,一輕松下來,就能開心地把每一天都過好,就能把每一天的生活都當成是一種人生享受。
在開心地享受著每一天的時候,我知道心底是還應該有著點什么的。就算是夢,不管它最終能否實現,自己能否到達夢的地方,但這個夢都是應該有的。我也知道,我是還有著這么一個夢的。因為這個夢,我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用眼睛和著思維揮灑在了那些古今中外的文字里;也因為這個夢,我把自己生命的又一部分用身體的相關部位和著思維的不同方式揮灑在了自己編織的故事里。我知道,這個夢,終歸是因為不滿足于自己的現實而起的,我還得讓自己改變一些什么,擁有一些什么,消除一些什么。要改變的,要擁有的,要消除的,我相信都會隨著這個夢的走向而不斷地改變,或者擁有,抑或消除。這個夢,有時是我追著它,有時則是它牽著我,彼此之間不離不散,難分難舍。無論是喜是悲,我都總覺得它就在我的眼前晃動,在一個什么地方呼喚著我。聽著這種呼喚的時候,我曾到處地尋找著它,但在我尋找它的時候,它卻又總是躲得無影無蹤的。靜靜地想想后,我才知道,它就在我的心底。于是,我自覺不自覺地就走向了它,奔向了它。于是,在這走或奔的過程中,我的心充實了起來,踏實了起來,積極了起來,滋潤了起來。
滿足于現實,而又不滿足于現實。滿足于現實后,自己不再悲觀喪氣;不滿足于現實后,自己不再閑度無聊。我心空過,說明我的夢斷過,至少是飄搖過,徘徊過。現在,這種感覺終于不再有了。我知道,我的夢又有了,而且堅定了,實在了。雖然這個夢的地方很遠,自己這一生可能能走到,可能走不到,但能否走到似乎都已不再重要,只要有著這么一個夢就好,只要自己愿意并能為這么一個夢一直追下去就好。
至少,這個夢能養住這顆曾常常地突然地給自己一種空空的感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