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運河水悠悠

人工開鑿運河，以求最大效能地去調(diào)控和利用水資源，確實是人類挑戰(zhàn)大自然的智慧體現(xiàn)。謙虛點說，雖然這并不只是中國人的專利，但也許距離太遙遠且不能受惠的緣故罷，蘇伊士運河、巴拿馬運河怎么來的，盛況如何，一直沒引起我的關(guān)切和鐘愛。可是自從在腦細胞里刻印上了京杭大運河這個詞匯時起，就特別地對它肅然起敬了。

可惜，自己出生并生長的地方在太行山東麓，鮮有親自去仔細打量與解讀大運河的機會。好在，鮮有不等于沒有。多半生過去了，前后也零距離接觸了它三次。巧合并值得慶幸和滿足的是，這僅有的三次，居然一次在中間的滄州，一次在尾部的蘇杭，最近這次，則來到了它的起點北京通州。將首尾遙想和中間遐思中凝結(jié)成的靈動散珠，用一根幾千里的線串起來，撥動哪顆也能隨著心脈一起顫動……

第一次見到心儀已久的大運河，是二十年前。當時我還從事著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工作，因參加全省農(nóng)業(yè)病蟲害預測預報分析會，踏上了漫漫滄州道。古老的大運河就從滄州市區(qū)穿過，會議間隙，自然就興致勃勃地想去欣賞它那極富滄桑感的雄渾與壯觀之美。可惜相當失望——當時河北正遭遇連年干旱，連附近有著華北明珠之稱的白洋淀都干涸了，想象中波瀾壯闊的大運河，也就只好無奈地以一條沒水的寬大河床呈現(xiàn)在我眼前，任憑懷古思幽躑躅唏噓了。

再次觸摸到它，則一反干涸乏味而是碧波蕩漾舟楫如梭了。十六年后的一個初冬，從已是萬木扶疏的北方南下寧滬杭，在冬不到江南的水鄉(xiāng)景色中，明知來到了大運河的尾部，卻尋尋覓覓不見其終點——因為長江流域縱橫交錯的水網(wǎng)，讓人眼花繚亂。甚至聽了導游解說，你身邊的岸下就是著名的京杭大運河，還是半信半疑。留個影作紀念，也總覺得和其它河并無特別之處，但是卻很羨慕它——順著人為劃定的軌跡奔波了幾千里，總算徹徹底底自自由由地融入進大自然了……

至尾未見尾的遺憾，終于以清晰地見到了它的源頭而彌補了。2008年中國散文年會，恰好在位于北京通州京杭大運河起點附近的賓館召開。與會后每天早晨出去散步的景區(qū)，自然就是恣情徜徉于這條既載滿滄桑又景況全新的大運河旁了。時至晚秋季節(jié)，清新涼冽的晨風從寬闊的河面拂來，格外的沁人肺脾，也格外的引人思絮悠悠。不管是在河邊花圃草坪間舒適潔凈的松木地板路上信步凝思，還是在波光粼粼垂柳依依的欄桿旁駐足眺望，都覺著，這條運河哪里是河啊，分明是從祖國心臟流向豐腴肌體并擴散到一根根毛細血管和神經(jīng)末梢的一支大命脈。似乎河里悠悠流淌的亦不是水了，而是從始至今一直維系著中華民族興衰，并一直在不斷吐故納新著的血液。

動身赴京前，上午曾悄悄先去單位，安排處理了一些外出后可能需辦的工作。惹得妻子急切切打通了手機嗔怪:“還回來不?你再邋遢，怎么也不換換衣服和皮鞋就走了?”埋怨得我心頭一陣發(fā)熱。回家后，看到翻騰出來擺在床頭的一堆行頭，又是一陣更難以抑制的發(fā)熱。僅此心頭熱熱而已，也沒生出過多的感慨。倒是眼下瞅著靜靜流去的運河水，從腦海泛出的當年出發(fā)去滄州開會時的情景，才勾起了我的感慨不已。也是在深秋，臨行之際也得到了妻子的嗔怪。不過那次的感受不是發(fā)熱卻是發(fā)涼。當時舉家還居住在鄉(xiāng)下，嘮叨是由于我換上了當時在村里很扎眼的、如同舊上海幫和日本電影里“杜丘”們穿的那種很時興很瀟灑的淺色風衣。“到了城里單位里再換不行么?不就是出去幾天唄，在街鄰們眼前抖個什么勁?”當時曾覺得，妻子婚后日漸其甚的嘮叨，實在是令人生厭。厭歸厭，但從沒有也不敢生出什么甩脫厭煩另尋柔情的念頭。勉強忍耐至今，兩相比較起來竟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依舊在量變著的嘮叨毛病，不知從何時起居然已經(jīng)悄悄地質(zhì)變成了讓人溫馨……心頭一悸，便陡生慚愧了——自己時常會因反感她喋喋不休的數(shù)叨，迸發(fā)出些霸道和噎人的慍怒與駁斥。為個大丈夫顏面，只想獲取維護自己自尊心的快感，怎就從沒用心去掂量過“由愛生嗔”這個詞的含義呢?

于是，就把老伴的此嗔彼怨，和眼前古運河的全新景色一起攪和在心頭了。還頓時領(lǐng)悟到此次年會上，旅美華人作家施瑋女士在散文創(chuàng)作講座中，闡述關(guān)于文字真實是最高境界時所引申的一段話原來是那么耐人尋味:“愛情不是因為討厭了這個，而去愛慕另一個的。那樣去寫也是‘偽’。感情婚姻是真實的，說‘黃臉婆’不是愛情，那只是給自己紅杏出墻找理由。”也更深刻地理解了《散文選刊》主編王劍冰先生，在作《散文的舊與新》的論述中強調(diào)“構(gòu)筑之新、選材之新、借用之新”的真正含義。覺得愛情更新思想更新觀念更新，也如同這流淌了千年的大運河的更新，只要在原有的主體上構(gòu)筑新意注入新流打造新景，就能煥發(fā)出新的活力，并不需要非得去另起一個新爐灶另掘一條新河槽。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強調(diào)的推陳出新，大概也是類此吧。

呵呵，作為一介平民，自己也許并不具有多深的精神涵養(yǎng)乃至高尚人品偉大情懷，自然難以引申出多少治國安邦的大道理。但起碼應(yīng)該知道，心不升華，難致言之升華;情不更新，妄談意之更新;家不和諧，何論國之和諧?看來這次回去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如若不去苦讀書勤學習多從思考領(lǐng)悟中擯舊謀新，都不配再動筆去寫什么了。至于對待老妻么，即便撂不下男子漢的臭架子直接向她做什么檢討或道歉，但茲此再不會強詞奪理地頂撞，去拒絕享受那飽含摯愛的嘮叨，倒真是句鐵了心的懺悔話。假若日后她感覺到了這變化而問詢起來，我會淡淡一笑告訴她，要感謝，您就去感謝當年那次散文年會，去感謝咱中國的大運河吧!

古語云:滄浪之水濁兮，可濯我足;滄浪之水清兮，可濯我纓。竊以為，運河之水毋論濁清，皆可濯我心。因為，它能洗滌去久久纏繞在我心頭的彷徨、迷惘乃至冥頑和愚鈍。是以散會前夕，忍不住再次步上大運河古碼頭前的通濟橋，依依撫摩著漢白玉欄桿上的石獅子盡情眺望:通州高高聳立的標志性古建筑燃燈佛舍利塔，塔尖上盤旋翱翔的鴿群，瓦藍的天空中不斷于首都機場起降的飛機那呼嘯而過的碩大身影，一起將古老遺韻、祥和氛圍與現(xiàn)代氣息，融合得竟是那么如詩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