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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組織

2010-01-01 00:00:00趙宏興
安徽文學 2010年3期

1

這幾天,老北風拼命地刮著,似乎要用全身的力氣在淮北大地上施展一下威風。北風從落了葉子的樹梢上刮過,一棵棵老樹龐大的樹梢在風中起起伏伏著,發出尖銳的嘯音,像一條條鞭子在空中抽打。一座座低矮的村落匍匐在土地上,遠看黑糊糊的一片,村外的小河里結上了厚厚的冰,只有田地里的麥苗青青的,一層層綠意中透著堅強。

小龍山是淮北平原上一個普通的集鎮,鎮子不大,大多姓陳。鎮子的中間有一條不長的黃土街道,街的兩旁是低矮的茅草房,每到逢集的日子,街道兩邊擺滿了攤點,人群擠擠捱捱的,很是熱鬧。趕集的大多是當地的農民,他們把地里種的蔬菜、糧食和養的家畜等拿到集市上來賣。但一到閉集,街道上便冷冷清清,撂棍打不到人。

出了街不遠,有一座低矮渾圓的山崗,上面巖石裸露,有幾塊大石像牛像馬分不清楚。山頭上有一座廟,不大,但有些年頭了,香火很盛的。附近的百姓遇到結婚、生子、蓋房子等大事,都要來廟里燒炷香,放掛土鞭炮。

街頭,有一座古祠堂,這是陳姓的宗祠,祠堂三重進深,門口左右兩邊有兩只石獅子,由于年代久遠,呈現出黑黝黝的顏色。獅子被匠人雕刻得怒目圓睜,雙爪抬起。共產黨小龍山區政府就駐扎在這里。

小龍山集三面臨河,只有一面陸地與外界聯系。古河道里,常年流著淺淺的河水,到了夏季雨水豐沛時,河床里的水才漲起來,一片汪洋似的。但河水來得快去得也快。河床由于常年的水流沖刷,兩邊的河岸遍布溝溝坎坎。當時,區政府還沒有遷過來時,上面就派了偵察員過來偵察,偵察員在走訪了數個地方后,得出結論,可以把區政府設在小龍山,因為小龍山集上人口不多,大多是貧苦的農民,沒有惡霸地主,群眾基礎好,利于開展政治工作,遇到危險時,三面的河溝也便于人員隱藏和撤出。

區政府看中了這里的天時地利,就把小龍山區政府設在了這里,小龍山區政府隸屬于皖北工委領導,區委書記是趙俊林。

趙俊林雖然是個年輕人,卻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共產黨員。由于家貧,他只讀了幾年小學就無法再讀下去了,后來考上了縣城的教會學校免費讀書,在校期間接觸了馬列主義,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走上了革命道路。他在敵后領導游擊隊拔據點,發動農民暴動,取得了一次次勝利,后來,被皖北工委任命為小龍山區委書記。

小龍山區政府在書記趙俊林的領導下,給抗日部隊輸送了不少青年和物資,有力地支援了抗日戰爭。

日本鬼子剛投降時,小龍山區政府和當地老百姓熱烈地慶祝了一番。可是不久,就傳來國共分裂的風聲,而且風聲越來越緊,終于,內戰爆發了。國民黨軍隊一天天緊逼解放區,許多地方的共產黨組織都遭到了破壞,小龍山區政府也暴露在前線,形勢越來越嚴峻。

這年冬天,十分寒冷,區政府的工作人員還穿著秋天單薄的衣服在工作,糧食也越來越少。區政府開始分散減人,最先減去的是文藝演出小分隊,接著又減去了炊事班里的幾個人,最后只剩下核心的十幾個人了。

不久,傳來鄰近的李崗區政府遭到國民黨小股部隊的偷襲,區里的干部全體犧牲。消息傳來,在解放區內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這天一大早,趙俊林接到上級的命令,由于黨內出現叛徒和國民黨對解放區步步緊逼,上級要求立即解散小龍山區政府,上級單位也開始疏散轉移。這意味著,今后區政府與上級之間的聯系將中斷,這也是在緊急情況下減少犧牲和保護干部采取的必要措施。

接到命令后,趙俊林來到天井里,急促地敲響了掛在門廊內的一截鋼軌。鋼軌敲擊的聲音,在灰色的天空下清脆地響起,區里的工作人員聽到了,陸續從各自的房子里走了出來,看到趙俊林年輕的面孔十分嚴峻,眉頭緊鎖著,感到不同往常。

趙俊林停下敲擊,說,同志們,開會。說完便向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在祠堂的大廳,里面有一張大八仙桌,過去是族人議事時用的,由于年代久遠了,呈現出黑黝黝的顏色。幾條長凳子,過去人多時,坐起來十分擁擠,減員后,大家坐起來就寬松多了。

趙俊林傳達了上級要求區政府立即解散的命令,并把當前嚴峻的形勢給大家作了分析。他說,我華北野戰軍主力主動撤出解放區,不是打了敗仗,而是為了集中力量打大仗。區政府雖然暫時遇到了困難,但大家一定要有信心,我們還會再組織起來的。說完,趙俊林看著大家,大家也望著他,空氣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解散了怎么辦?我們出來干革命這么多年了,又回家去嗎?”終于有人激憤地說話了。

“是啊,解散了,革命不就流產了嗎?”

“趙書記,我認為不能解散,他媽的國民黨也太不是玩意兒了。小日本鬼子剛剛投降,我們松了一口氣,他又搞起了內戰。我們不能解散,我們還要像過去支援前方抗日一樣,在這里堅持下來,支援部隊和國民黨打一仗。”

趙俊林用手指敲敲桌子,大家停了下來。他說:“現在情況緊迫,解放區的范圍已越來越小,我區已暴露在戰爭的前沿,隨時都會遭到國民黨的重創。這不是我們固執的時候,我們只有按上級的通知辦,要不然,區政府就可能會遇到更大的損失。我們分散下去,只要革命的火種還在,就能燃燒起一場熊熊的大火。”然后趙俊林又說,“事不宜遲,根據上級的要求,我宣布立即著手解散工作,大家要把手中的文件和槍支交上來,集中處理。從老百姓家征用的東西,要立即歸還。這次解散行動,要嚴格保密。大家分散后,有親靠親,有友投友,沒有親戚朋友的,每人發兩塊大洋,裝作小商小販混出去。”

開完會,趙俊林把警衛員杜小春叫來幫自己收拾東西。杜小春是一個年輕精干的小伙子,雖然面色肌黃了一點,但眼睛明亮,做事敏捷,是趙俊林比較喜歡的一個小戰士。趙俊林從架子上取下鐵桶,和杜小春一起把一張張文件點燃往里丟,一時,屋子里冒出了一股濃重的紙煙味。

裝文件的木頭箱子空了,趙俊林決定把它送給村里的貧協主席老陳。區政府在這兒工作,一直受到當地群眾的愛護,這里面就有陳主席的功勞。這個木頭箱子,用紅漆漆得紅彤彤的,上面用彩筆畫著一只絢麗的鳳凰。箱子十分結實,一直隨著趙俊林多年,是他最喜歡的物什。

趙俊林讓杜小春把木頭箱子扛上,兩人穿過街道,來到東頭的幾間茅草房子前停了下來。這扇門他們太熟悉了,上面打著許多小木塊的補丁,門的下面破爛得能讓一只狗鉆來鉆去。趙俊林走上前推開了虛掩的院門。

老陳正在院子里把被風刮斷的枯枝拾起來,往墻腳碼,做柴火。見趙俊林來了,忙停下手中的活兒,迎了過來,說:“趙書記,你怎么來了?”又見杜小春扛著一個箱子,就說:“小春,趕快進來坐。”

老陳家里四壁空空,老伴出門去了,兩個孩子坐在床上用一床破被子蓋在身上取暖。老陳端來兩條板凳,三個人坐了下來。

趙俊林把區政府要解散的情況對他說了,并安排老陳區政府解散后,貧協去把祠堂接收一下。老陳聽了,吃了一驚,說:“區政府解散了,你們還回來嗎?”

趙俊林拉著老陳的手說:“還會回來的。”

趙俊林和老陳商量了一些區政府解散后的群眾工作。老陳望著趙俊林說:“區政府解散了,貧協就沒有娘了。貧苦的農民還是盼著共產黨能早一天回來。”

趙俊林說:“區政府解散后,國民黨可能要卷土重來。你們貧協一定要注意斗爭方式,不要做無辜的犧牲。我們一定會打回來的,我們回來后還要依靠你們工作的。”

最后,趙俊林對老陳說:“老陳,這次來是把我最喜愛的箱子送給你,做個紀念。”說著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木頭箱子。

這個木頭箱子老陳去趙俊林那兒多次看到過,熟悉。現在,趙俊林要把心愛的箱子送給他,老陳激動地說:“那我送啥東西給你做個紀念呢?”

趙俊林說:“老陳,不要客氣的,我能要你啥東西。”

老陳從頭上取下帽子,露出花白的頭發。老陳把帽子拿在手中說:“這帽子是老伴用狗皮縫的,現在太破了,毛都快掉完了,如果你不嫌棄,就送你吧。”

趙俊林用手接了,左右看著,狗皮帽子雖然破舊了,但過去每次開貧協會,老陳都戴著它,這是老陳的形象,趙俊林看了覺得十分的親切。他說:“好,我分散時正好用上它。”邊說邊把狗皮帽子戴上,正好。

老陳看了嘿嘿地笑了,滿面的皺紋雜亂起來,說:“這樣你就不像領導了,像個種地的了。”

趙俊林用手整了整帽,說:“這樣好,好!”

老陳說:“要不要組織群眾送你們一下?”

趙俊林說:“不要了,我們這次行動是保密的,你也不要對外說。”

從老陳家出來,兩人依依地道了別。

2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區里只剩下趙俊林、杜小春和司務長了。

每送走一個同志,趙俊林心里都產生巨大的傷痛。這些同志和他一起同甘共苦地工作了許多年,現在就分離了,從此生死兩茫茫。他同時為那些犧牲了的領導感到傷痛,這些領導,每次他去開會,接待他們都是那么的熱情,工作那么勤奮,現在,卻慘遭了國民黨的屠殺,這是革命的巨大犧牲。可是,今后的組織又在哪里?

向來不抽煙的趙俊林,拿出煙抽了起來,他一個人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一天下來,桌子上的一個小玻璃杯里盛滿了煙頭。他心里悶得慌,仿佛被一團黑暗堵塞住了。

經過一夜的思考,趙俊林決定等同志們分散后,就去尋找黨組織,把區政府和上級的關系重新接上,繼續革命。他分析,黨組織最大的可能性是轉移到南方去了,而向南就要穿過國民黨的白區,這樣時時都會有生命危險,但他必須要這樣去做。趙俊林站在墻壁的地圖前一遍遍地凝視著,尋思著,一條尋找組織的路線慢慢地在他的腦子里清晰起來。

吃過午飯,趙俊林剛坐下來,警衛員杜小春就進來了。趙俊林讓他坐下來,杜小春青春的臉上布滿了疑慮。趙俊林對杜小春說:“小春啊,我們明天一定要遣散了,善后工作你都做好了嗎?”

杜小春說:“趙書記,我要跟著你,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趙俊林說:“你回家可以隱藏下來,跟著我風險大。”趙俊林知道,杜小春說的話是真誠的。這些年來,他倆形影不離,出生入死,經歷過無數次戰斗,已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但杜小春年齡還小,不能讓他跟著自己去冒險,現在,他也不便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訴他。

“我是來追求革命的,不是來追求安全的,有風險才需要我。”杜小春訥訥地說,嗓音里還有著青春的變聲。

趙俊林笑了一下說:“小春還會給我說革命道理了。”

杜小春不好意思,也笑了一下說:“趙書記教我們這么多年,哪能不進步。”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趙俊林說:“走,我們去看一看司務長。”

司務長是一個小胖子,家里條件比較好。父親在村里是一個土廚師,村子里哪家有大事,都請他去掌勺。胖子給父親打下手,自然學會了一些手藝。胖子來參加革命,是因為有一次村里的一個地主家兒子結婚,請他們父子倆去燒菜,事后,地主婆愣說胖子偷了他們家一塊肉。父子倆與地主婆爭執了起來,最后,地主家的人把胖子的父親打了,胖子氣不過,又打不過,就跑到部隊里來了。趙俊林知道這些情況后,看胖子年齡小,長著一副可愛的娃娃臉,區里正好缺一個司務長,就把他留了下來。起初胖子不愿意,說他是來拿槍回去報仇的,不是來拿勺子的,如果是來拿勺子的,他就在家里不來了。趙俊林給他做思想工作,說拿勺子和拿槍一樣重要。因為他的服務對象是區里的領導,一個人要領導多少支槍啊,等革命成功了,一定給你報仇的。

小胖子經過幾天的觀察和思考,最后同意留了下來,做了一名司務長。現在是困難時期,區里干部的吃飯也成了問題,經常是一些雜糧摻著野菜燒。胖子看到領導的生活這樣艱苦,就想點子,把這些難以下咽的東西,燒出一些花樣來,讓領導們吃得舒服一些。他還親自到地里去挖野菜,回來用鹽腌成小菜給大家吃,受到了大家的歡迎。胖子越做越有勁了,與大家的感情也深厚起來,他才明白司務長的工作真的重要。現在,區政府要解散了,領導們都離開了,自己馬上也要走了,此時,他正在屋里收拾自己簡單的東西,用一節草繩子把幾件衣服和單薄的被褥捆起來。小木床上空空的了,露出下面的桁條來,這時趙俊林和杜小春來了。

趙俊林一進門,就問胖子:“胖子,收拾得怎樣了?今天我們都要離開,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胖子站起來說:“趙書記,我沒有什么東西收拾的,我的仇還沒有報哩,就回家了?”

趙俊林說:“解散了,不是革命不成功了,而是為了更好的勝利,你想想是不是?”

杜小春到胖子的床鋪前,幫他把剩余的小東西拾了拾。

胖子坐在床邊嘆息了一聲,說:“如果區政府重新成立了,你別忘了通知我,我還要來。”

趙俊林說:“誰不通知我也要通知你的,你做的飯我已吃上癮了。”

杜小春說:“那是,我也吃上癮了,我回去,我娘做飯,我可能都吃不來了。”

幾個人正說著話,外面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趙俊林到門口看了一下,只見機要員張二江匆匆走了過來。張二江是昨天下午走的,怎么又回來了?

趙俊林喊了一聲:“張二江,你怎么回來了?”

張二江一看趙俊林在胖子的屋子里,馬上走了過來。到了屋里,他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沮喪地說:“我沿著大路走了半天,才走到跟白區交界的地方,那里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國民黨軍,他們看得非常嚴,如果沒有路條是過不去的,我就偷偷地跑了回來,想想辦法。”張二江穿著藍布對襟棉襖,腿上用草繩繞了一道道的,乍一看還真像一個莊稼人。

張二江這一說,趙俊林心頭緊縮了一下,向南去找黨組織,必須要經過白區,怎么才能搞到一張白區的路條呢?

趙俊林用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堅定地說:“不管怎樣,我們必須要解散,這是黨組織的安排,不能留在這兒坐以待斃。”

張二江說:“趙書記,我們跟你走。”

趙俊林說:“我是去白區,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的。”趙俊林沒有把自己要去尋找黨組織的秘密告訴他們。

張二江說:“我們不怕犧牲,即使我們回去了,也保不準國民黨保安團不來抓我們,還不如豁出去跟你干革命算了。”

趙俊林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安排大家各自回去準備一下,說晚上就走。

下午,一個老人穿著臃腫的黑棉襖,紐扣扣得嚴嚴實實,頭戴護耳帽,胡子花白,蹣跚著找到區政府來了。他在區政府的院門外張望了一會兒,然后走了進來。杜小春上前攔住了他,問他找誰。老人彎著身子,滿面堆笑地說,他聽說他的兒子在區政府里當司務長,就找來了,要他回家。

杜小春問他兒子叫什么名字,老人說了一下,杜小春知道,小胖子就是他的兒子。

杜小春把老人領到趙俊林的房子里,把情況對他說了。趙俊林讓老人坐了下來,然后安排杜小春去把小胖子找來。

小胖子不在屋子里,他收拾好行李后,又出去挖野菜準備晚餐了。杜小春走出村子,向東望去是緩緩起伏的山崗,眼下,山崗上一片枯黃,那座黃色的廟宇顯得更加突出。杜小春看到一個踽踽獨行身影,估計是小胖子,就雙手合在嘴上大聲地喊:“胖子,快回來!胖子,快回來!”

小胖子起了身,開始往回走。

小胖子拎著籃子一進屋,看到爹坐在里面,便大吃一驚。老人見到小胖子一把上前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地說:“你出來時是一個小胖子,現在怎么瘦成這樣了。”

小胖子說:“爹,你不要哭,你給地主打的傷好了沒有?”

小胖子的爹說:“早好了,兒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父子倆平靜下來后,小胖子問爹來有啥事,爹說:“這次來,是要帶你回家,我們家就你一個男孩子,你要是在外面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家就斷了香火了。”

趙俊林對老人說:“小胖子參加革命是正確的,雖然眼下我們遇到了困難,但胖子明白了許多革命道理,進步很快的。現在,你帶小胖子回家,我們同意,但你一出解放區就會被逮了啊,怎么走呢?”

“我有路條。”小胖子的爹說著就從厚厚的棉襖里掏出一張紙來,遞給趙俊林。趙俊林接過來一看是一張空白路條。

趙俊林想了一下,對他說:“你這是空白路條,我們這次也正好要去白區,能不能多填幾個名字啊。”

小胖子的爹連聲說:“管、管、管。”

趙俊林就把大家的名字都填寫了上去,這樣就可以通過白區,也給尋找黨組織帶來了希望。

傍晚,趙俊林把原先的軍隊制服脫了,換上一身農民的棉衣棉褲,肥胖臃腫,上面還打著幾塊補丁,腰間用草繩一系,把老陳給的狗皮帽戴上,還真像回事。杜小春望著他笑了,趙俊林問他笑啥。他說,你打扮得再像,但面孔不像。趙俊林摸摸自己的臉說,這個我沒想起來,但兩天不刮胡子,再疲憊一點就像了。

杜小春年輕,破了的舊衣服穿在身上仍蓋不住他青春的朝氣。而張二江就沉穩了許多,他蹲在屋角,像剛耕地回來的農民。

小胖子的爹一進屋,猛一下還沒有認出大家,認為是鄉下的農民來了。再一看,樂壞了,說:“你們是在演戲啊。”

趙俊林說:“我們將要通過白區必須要化一下妝呀。”

小胖子把爹給他的瓜皮帽子扣在杜小春的頭上,說:“這帽子是我爹的,送你吧。”

杜小春說:“你爹送你的,我不要。”

兩人推讓了一番,胖子的爹說:“胖子給你,你就戴了吧,我家胖子為人實誠。”

杜小春說:“謝謝叔叔。”然后把瓜皮帽子戴在了頭上,用手整整,十分喜歡起來。

天黑了,下起了小雨,細小的雨絲打到人的臉上,冰涼的。一行人冒著小雨出發了,小龍山集在身后漸漸地遠去。

走了半天,細雨也停了,離敵占區越來越近了。趙俊林讓大家保持警惕,遇到盤查不要慌張,要沉著冷靜。

又走了一會兒,小胖子的爹說肚子痛,蹲在地上哼哼。趙俊林說,肚子疼也要走,不走不行啊。小胖子爹說要去拉屎,趙俊林讓小胖子陪他去。

小胖子的爹并不是肚子疼要拉屎,他和小胖子走到溝坎下,一把拉住小胖子就要跑。小胖子不愿意,問爹這是干啥?爹生氣地說,我倆還不快跑,你跟他們一起,到白區那邊就被抓了,哪個看不出來他們是共產黨的人?我們把小命搭上劃不來。小胖子說,那我不能把他們丟了自己走。小胖子爹不由分說,拖著小胖子就跑。小胖子要喊,爹一把捂住他的嘴。小胖子被爹連拖帶拉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過了一會兒,見兩人還沒回來,陳二江去查看,溝里早沒了人影,才知道,他們溜了。但出現這種情況,趙俊林也是心中有數的。

杜小春很氣憤地說:“趙書記,我去把他倆追回來,他們不會跑遠的,追回來非把他們崩了。”

趙俊林說:“不用追了,一個農民你能讓他覺悟有多高,孬好我們與胖子還是有點感情的。讓他們去吧,也符合我們的解散精神。”

大家這才似有所悟。杜小春把頭上的瓜皮帽子取下來扔了,說:“我不要這臭東西,惡心。”

張二江把瓜皮帽子撿起來說:“扔了干啥。”然后把瓜皮帽戴在自己頭上,“帽子又沒有思想,沒犯錯誤。”

趙俊林說:“二江說得對,現在物資緊張,不能浪費。”

小胖子的爹帶著路條和小胖子逃走了,沒有了路條,接下來的路怎么走?大家都沒有了主意,看著趙俊林。趙俊林說,沒有路條我們照樣能革命的,同志們跟著我走。

3

夜色更深了,三個人的身上也寒冷了起來。趙俊林說,加快腳步走,身上就不冷了,幾個人的腳步在田野上飛快地行走起來。

前面出現了一條河,河水不寬,在夜色里靜靜地流淌,呈現出一條蒙朧的白色帶子來。河的對面就是敵占區了,渡口上的船只全部都被國民黨軍收走了。要到對岸只有從幾里外的一座橋上經過,但橋上有國民黨兵日夜把守,來往行人都是要路條的。現在,沒有路條,不能過河去。

三個人坐在河邊,望著河水沉默。風從河面上刮過,顯得更尖銳了一些,偶爾一股風從河面撲到岸上,撲在三個人的臉上,令人一哽。

杜小春說:“要是夏天,這河我一個猛子就能扎過去了。”杜小春的家在南方,游泳是每個孩子必會的技巧,就像會走路一樣。

張二江說:“我是一個旱鴨子,我從小見到水就暈。”張二江是北方人,那里河流少,整個土地上不見一座山,沒有一條河,村子的四周是無邊的平坦的田地。

趙俊林說:“甭忘了,我也是一個游泳高手,要是夏天,就好辦了,可是現在天寒地凍的,怎么過河?”

三個人便又沒有了聲音。張二江說:“這一帶我過去來過,不遠處有一個小村子,都是些窮苦的老百姓,我們不如到村子里去找他們想想辦法。”

三個人便起身,沿著彎曲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村子走去。

村子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房子分兩排坐落著,村民都睡覺了。村子里黑糊糊的,看不到一盞燈。剛到村口,一只狗冷不丁地叫了起來,把大家嚇了一跳。狗的叫聲,很快引起了另幾只狗也跟著叫了起來,這讓他們感到很麻煩。杜小春從地上拾了一根棍子,拿在手上。狗似乎也感到了危險,就朝后跑了回去,但仍然嗚咽著。張二江來到村頭想了一會兒,便來到一戶人家,上前用手敲了敲門。可能是先前狗的叫聲已驚醒了屋里的人,張二江只敲了幾下,屋里就有了聲音,問:“哪個啊?”

張二江低聲說:“是我,李大爺。”

屋里的人咳嗽了幾聲,然后點亮了燈,燈光微弱地忽閃著。里面仍然在問:“你是哪個?”

張二江說:“大爺,我是區政府里的二江, 秋天的時候,我來這里征購糧食,在你家吃過飯的,想起來了嗎?”

只聽見屋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嘰咕說:“這么晚了,他從哪兒來的?”

三個人在門外等候著,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老人手里端著油燈,身體精瘦得像紙扎的一樣。他披著破爛的棉衣,站在門口,說:“進屋來吧。”

三個人裹著一團風進了屋,寒暄過后,張二江說:“大爺,我們這幾個人要到敵占區去做生意,怎么才能渡過河去?”

老人問:“你們有路條嗎?”

張二江說:“沒有。”

老人抓了抓稀疏而凌亂的頭發說:“過去我們來回很方便,現在就難了,國民黨看管得嚴。聽說要打大仗了,前兩天還抓了兩個沒有路條的人,說是共產黨,在河邊的荒地上槍斃了。”

大家聽了,都沒有作聲。張二江掏了一支煙遞給老人,老人在油燈上點了,深吸一口。張二江自己也點了一支抽起來,三個人圍著老人商討過河的辦法。老人說:“要過河,你們沒有路條,從橋上走不行了,現在只有渡船,但渡口的船已被國民黨兵收完了。”

張二江問:“有沒有其他辦法?”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有一個辦法,就把我家的門板下了,作渡船,渡到對岸去。”

“這辦法行嗎?”張二江問。

“行,我們夏天渡糧草經常這樣做。”老人胸有成竹地說。

趙俊林站起身說:“那就這樣吧。”

老人開始下門板,兩扇門板很快就下下來了。然后,老人對站在身邊的女人說:“他們都是好人,我去把他們送過河就回來,你在家里看著孩子睡覺。”

女人不情愿地嘟嚕了一聲,大概意思是說,老頭子多事,如果被知道了,是不得了的。

老人沒有理會,把兩塊門板往身上一扛就走。張二江忙上前說:“我來,我來。”從老人的肩上把兩塊門板搶了過來扛上。老人又從家里找了一根草繩子,拿了一把揚場的木锨,幾個人就出門了。

來到河邊,老人把兩扇門板用繩子固定到一起,放到河水里。門板在河水里晃了晃,平穩了下來。老人嫻熟地踏上去,比畫著對他們說:“每次只能上一個人,三個人要分三次渡。褲子要卷上來,鞋要提在手里,不要弄濕了,身子要蹲下來,再用木锨向前左邊劃一下右邊劃一下。”

先上去的是稍瘦一點的杜小春。他小心地踏上去,門板向下一落,身子傾斜了一下,老人扶住了他說:“不要緊,要站穩,再蹲下身去。不要亂晃。”小春對水也是熟悉的,很快就控制好了自己。老人把木锨遞給他,杜二春拿著木锨,劃了幾下,門板順利地向對岸漂去,大家這才舒了一口氣。

接著,趙俊林也渡過去了。

渡到張二江時,難度大了,張二江怕水,總是踏不上門板,老人一遍遍地安慰他說:“不要怕,你只要像他們倆那樣,就能渡過去。”

張二江晃晃悠悠地劃起來,劃到河心,張二江更加慌張起來,大家小聲地喊,讓他不要亂動,張二江冷靜了一下,門板重又平衡下來,然后,慢慢地劃到岸邊。

三個人都渡到岸上去了,但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打濕了,其中張二江濕得最多。三個人使勁地向老人揮手,感謝他,然后又開始上路了。

過了河,走路就順利多了,前面就是下杜城。下杜城是一個古城,是這次他們尋找黨組織必須要來的地方。

已到了黎明時分,田野上,只聽到北風貼著地面在呼呼地刮著,時強時弱,三個黑糊糊的身影在黑色中像三個黑色的石塊,沉穩而有力。

走到一個背風的高坎下,趙俊林說開個會。

三個人找一個平坦的地方坐下來。趙俊林向四周了望一下,并沒有什么情況,然后小聲而沉著地說:“我們這次來下杜城,有個重要的任務,在這里向你們宣布一下,就是尋找黨組織。”兩個人都驚喜了起來,雖然看不見神情,但可以感到他們激動的喘息聲。“如果黨組織不在下杜城了,我們就要繼續尋找,但遇到任何危險,我們都不能出賣同志,泄露秘密。”

兩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趙書記放心,我們一定忠誠于黨,一定能遵守紀律。”

“天明,我們就要趕往下杜城了。我們三個人的身份是商人,記住了,是來販魚的小商人,我是老板,你們兩個是伙計。因為下杜城在江邊,販魚的商人較多,這樣好掩護自己。”趙俊林又說,“現在,我們就臨時在這里休息,明天進城不能搞得疲憊不堪的樣子。你們兩人先休息,我來警戒,過幾個小時后,杜小春換我,就這樣。”

杜小春說:“趙書記你先休息,我來警戒,我年輕,精力好。”

趙俊林說:“小春說錯了,應當喊趙老板,明天不要喊漏嘴了,這可是大事。”

張二江幽默地說:“趙老板,你先睡吧,我和伙計小春輪換,哪能讓你辛苦。”

趙俊林說:“不要客氣了,這也不是住旅館,看看,到處都是土坷垃,床都沒有,你們趕快瞇瞪吧。”三個人吃吃地笑了。趙俊林說:“等把國民黨打敗了,我請你們住大賓館。”

經過這么長時間的徒步,杜小春和張二江也真的疲憊了,兩個人抱著膀子相互依靠著很快就呼呼地睡了起來。

趙俊林趴在高坡上,睜大眼睛警惕地向四周張望著,四周沒有什么動靜,他放下心來,開始想著進城后的一些事。

在下杜城里,有黨組織的一處地下交通站。交通站在一條小巷子里,老板經營著一家藥鋪,還是一年前,趙俊林來交通站交換過情報,后來就沒有來過了,但情報一直通過黨組織在繼續交流著。現在,這個地下交通站還能使用嗎?暗號有沒有變?

趙俊林回憶著交通站長的模樣,一位精明的中年人,高高的個子,穿著長衫,說話細聲溫和,做事小心謹慎,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有教養的人。如果他在,趙俊林一眼就能認出的。

過了幾個小時,杜小春醒來了,在后面拉了一下趙俊林的衣角。趙俊林說:“睡得怎么樣,舒服吧。”

杜小春說:“舒服,比在床鋪上睡舒服多了。”

張二江也醒來了,說:“等全國解放了,以后就讓小春天天住田坎吧,那時就不要放哨了。”

杜小春說:“老板,你去睡覺吧,我睡好了。”

趙俊林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睡啦,老板也不是鐵打的。”然后,攏著袖子靠在田坎上睡了。

杜小春和張二江爬在高坡上,警戒起來。杜小春對張二江說:“伙計你也去睡吧,我一個人就行了,浪費一個人干啥。”

張二江要抽煙,杜小春一把把他擋了過去,說:“你一抽煙不就主動暴露目標了嗎?”

張二江把煙放回口袋里,說“老弟,那我再睡一會兒。”

天漸漸地微明了,遠處有稀稀落落的雞叫聲傳來,高高低低的房子也顯出了清晰的輪廓。三個人經過一夜的休息,現在精神多了,他們拍打著身上的灰土,在池塘邊用手捧起水,把臉洗了。

再往前走,來到一個碼頭,這里每天有兩趟去下杜城的小火輪。現在時間還早,候船室剛剛打開門,一位老人在打掃衛生。室內暖和了許多,他們在一個長條板凳上坐了下來,河面上水的混濁氣息在室內鼓蕩。三個人坐了一會兒,賣票的窗口打開了,杜小春去買好三張船票。

陸續有乘船的人來了,他們中有做生意的,挑著擔子;有旅行的,背著大大小小的包。鄉下的人穿著破舊了許多,城里的人穿著時尚了許多,讓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人慢慢地多了,候船室里開始嘈雜起來。

張二江的目光被一個青春女孩子吸引了。他看著她嫻靜地坐在一旁,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秀發從肩上披下來,她的臉龐因為趕早而凍得紅撲撲的,令人喜愛。

杜小春猜到了張二江的心思,他搗搗張二江說:“伙計,別看呆了,我們還要去做生意的。”

張二江回過神來,說:“誰看呆了,我在想問題呢。”

杜小春吃吃地笑,說:“你當然是在想問題,但想的不是生意問題。”

開始上船了,大家排著隊,從狹小的門口走出去,然后通過跳板,上到船上。

過了一會兒,小火輪開始緩緩地移動,來到河中間,嗚的叫了一聲,在河道里航行起來。

船在河道里緩緩前行,河道彎曲,河水渾黃。有時,岸上出現一個村子,一條小道從村子直通到河邊,形成一個小碼頭,但很快就消失在船的后面。

中午時,船快到下杜城了,河上來往的船只也多了起來,河水不停地掀起波浪涌向岸邊,可以看到遠處的幾座樓房了。趙俊林對他們兩個說:“準備下船,這次來,我們一定要把生意做好,不能做虧了。”

杜小春和張二江知道趙俊林話里的意思,就說:“老板,這一趟能做好的,上次那筆生意不是賺了。”

船到了碼頭,大家都上了岸。

三個人沿著大堤朝城里走。這時,張二江想起一件事來,匆忙走到趙俊林的身邊說:“老板,我有個事要跟你講。”

三個人走到一個偏僻處,停了下來,等身后的幾個人走過去后,趙俊林問張二江有啥事。

張二江說,他老家有一個人叫王大工,在下杜城當憲兵隊長。春天的時候,王大工的父親去世了,他趕回來奔喪,有人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了張二江。張二江當時還是村子里的民兵隊長,他一聽就火了,這個偽隊長,敢跑回來,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張二江帶著幾個民兵趕到王大工的家,王大工一身孝衣,正跪在他爹的棺材頭前燒紙哩。張二江走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衣襟說:“別哭了,跟我走。“

這時,王大工家里的人都炸開了鍋,向張二江求情。張二江說:“王大工是國民黨的憲兵隊長,是在為蔣家王朝工作,雙手沾滿了人民的鮮血,我們共產黨決不錯殺一個好人。”

王大工的姑媽和家里的妹妹就抱住了張二江的雙腿說:“二江啊,他是回來給爹奔喪的啊,鄉里鄉親的,你可不能做絕情的事啊。”

王大工安慰他們說:“不要哭了,我跟他們走一趟就是了,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們按規矩把爹葬了。”

王大工可能早有準備的,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把身上的孝服一一脫下,然后,跟著張二江走了。走出村口,張二江就命民兵把他捆綁了起來。

張二江把王大工帶走后,審了一天,王大工身上沒有命案,就把他教育了一頓又放回去了。雖然沒要他的命,但王大工也驚慌了一通,在鄉親們面前感到丟盡了面子。

王大工回家把爹葬下后,就走了。

現在,走到下杜城了,張二江忽然想起了這件事。他對趙俊林說:“要是被王大工撞上了,他肯定不會放過我的。”

杜小春說:“城市這么大,不會這么巧就碰上了吧,再說當時你也沒為難過他,就是碰上了也不會有多大麻煩吧。”

三個人商量后,決定繼續進城。但三個人走路時,要保持一段距離,張二江在前面走,如果要是碰到了那個憲兵隊長,就用右手在后腦勺上抓抓,后面的兩個人立即采取辦法或散開。如果走散了,晚上在城里火車站前見面。

他們沿著一條馬路往城里走。城里的大街上,不時地看到警察的身影在盤查行人,馬路兩旁的店鋪里,伙計們都閑著,攏著雙手目光無神地望著外面,看樣子城里的生意也是蕭條的。他們剛拐過了一個街,見馬路前面停了一輛車,上面走下來一個人。走在前面的張二江一看正是憲兵隊長王大工,但躲避顯然來不及了。他迅速用右手把頭上的瓜皮帽子取下來,然后在后腦勺上抓了幾下。跟在后面的趙俊林和杜小春都機警地看到了,兩人迅速進到了路邊的一家店鋪里,佯裝買東西。店鋪里堆滿了各種日用品,靠墻有一扇大窗子向著馬路,趙俊林和杜小春在東挑西撿著,但眼睛還是在瞄著馬路上的張二江。

王大工也一眼看到了張二江,兩人都愣了一下。王大工走上來,一把拉住張二江的手說:“啊呀,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你,到我那兒去坐坐吧。”

張二江站住了,他從王大工的眼里看到了一絲狡黠。張二江說:“我是來做生意的,時間緊,明天還要趕回去,就不去了。”

王大工的笑臉立刻抖落下來,說:“我是來這兒檢查下面人員執勤的,沒想到遇到了你。你是不是一個人來的?如果人手不夠,我明天安排人幫你。”

張二江也沉著地說:“我是一個人來的,老板在家生病了沒有來。”這是張二江在給趙俊林傳遞暗語,讓他們離開。

這時從車上又下來了兩個憲兵,王大工對他倆說:“帶走。”兩個憲兵不由分說,就把張二江往車上推。

張二江扭動著身體,大聲斥責著:“王大工你這個孬熊,你仗勢欺人,我死了都不放過你。”

張二江的叫聲,吸引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趙俊林和杜小春也從店里走出來,站在人群里。趙俊林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杜小春的手,讓他不要亂動。看到張二江被帶上車了,兩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警車呼嘯著走了,馬路上又恢復了平靜。趙俊林和杜小春在馬路上茫然地走了一會,趙俊林決定先住下來,然后再想辦法去找地下交通站。

小旅館在一條小巷子里,不大,二層的小樓。看樣子已有一些年頭了,木板呈現出陳舊的黑色,腳一走在上面,便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屋里面兩張簡陋的小木板床,趙俊林和杜小春在小木床上坐下來,都沒有作聲,兩人都在為張二江憂心忡忡。杜小春嘆息了一聲,說:“二江真倒霉,怎么剛進城就碰上了死對頭?”

趙俊林把頭上的狗皮帽往床上一扔,臉孔漲得通紅地說:“這叫無巧不成書啊。眼下我們只有盡快找到組織看可有辦法救他。”

趙俊林來到窗前,樓下窄窄的小巷子盡收眼底。古老的青石板路上,行人在店幌底下匆匆而過。趙俊林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報攤,就讓小春下去買一張當地的報紙來看看。

杜小春下樓了,一會兒,買了一張報紙上來。趙俊林翻開,頭版一條套紅框的新聞一下子撲入了他的眼睛。大概內容是,國民黨以八個團的正規兵力侵占了殷河。國民黨正規軍第十三師第四一四師團占石塘、城關,第一七師第五一一團占靠山集、古城集,劉清的保安第二團侵占小店子。現在,國民黨第四十三軍第十三師第四一四團侵占了東崗,并向宿城一帶進攻。第二版有一則國民黨又破壞了幾處共軍地下交通站的新聞,一張小報滿是硝煙味。

趙俊林指著這幾則新聞,對杜小春說:“小春,你看,國民黨步步緊逼我們解放區,看來要打一場大仗了。”

杜小春湊過來看了一會兒,說:“老板,我們的解放區難道就拱手送給國民黨了?”

趙俊林說:“長征時,紅軍都沒有被國民黨打敗,現在我們有了幾百萬野戰軍和民兵,怎么能被國民黨打敗?小春你等著看,他們最終是失敗的!”

兩人說著說著不免又替張二江擔心起來,二江這次被抓是兇多吉少。

趙俊林嘆息了一聲,說:“二江是一個好同志,為革命做了不少工作,我們一定要想辦法營救他。”然后又說,“我的行動按原計劃進行,下午,我們去交通站聯絡,晚上去火車站等二江,看二江可有一線希望。”

4

地下交通站在城里的一條老街上,老街曲曲彎彎的,兩邊都是青磚黑瓦的二層小樓,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都操著異地口音,趙俊林聽著有了許多陌生的氣息。交通站是一家藥鋪,過去趙俊林來過,現在,趙俊林帶著杜小春沿著老街慢慢地往前走。

趙俊林在前面背著雙手走,杜小春身上背著個馬夾像個伙計跟在后面,兩人都細心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

到那家藥鋪跟前了,藥鋪的門前是一個高高的臺階,走上去,迎面是一張曲尺形的柜臺,里面放著一排紅色的高大柜子,柜子上是密密的小抽屜。趙俊林走進去,里面沒有人。

趙俊林喊道:“老板,抓藥,老板,抓藥。”

喊了幾聲,里面出來了一個伙計,并沒見老板。伙計站在柜臺后面問:“先生你要抓啥藥?”

趙俊林說:“三兩枸杞子,二兩毒蝎子,再加半兩紅線子。”這是過去聯絡的暗號。

伙計開始不作聲地配藥,但配出來的是當歸和胖大海。

這也是暗號,就是交通站出事了,趕快走。

趙俊林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從口袋里摸出幾塊大洋放到桌上,杜小春把藥裝進馬夾里,兩人剛走出藥鋪不遠,就見迎面來了幾個著便裝的人,在藥店附近晃悠起來。不用說,這是敵人的偵探。剛才來藥店時,正好是敵人換班的間隙,這一發現,讓兩人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兩人重新回到小旅館里。趙俊林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沉思了半天,然后起身又走到窗前向外瞭望。外面的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小巷里的燈火也一個個地亮了起來。

吃過晚飯,兩人來到先前約定的火車站,看看能否等到張二江。火車站廣場不大,北風吹著地面,不時有紙片飛起,有幾個小攤子擺在馬路邊,擺攤的人坐在微弱的燈光前,等待著顧客。

趙俊林和杜小春走過來,立刻站起幾個攤主吆喝起來。趙俊林看了一下,找了一個婦女的攤子坐了下來。因為這個攤子偏僻一些,這里的燈光微弱而別處的燈光明亮,便于觀察別處,而別處卻不容易觀察到他們。攤子的后面不遠處是寬闊的十字路口,一旦發生情況易于迅速離開。

兩個人要了壺茶喝了起來,邊觀察周圍的動靜,邊聊著東家長西家短,外面的人看起來兩人仿佛就是等車的小市民,偶爾有火車鳴叫著轟隆隆地通過。半夜很快過去,還不見張二江來,趙俊林決定回去,明天晚上再來等候張二江。

第二天下午,趙俊林和杜小春就看到街頭的墻壁上到處貼著布告,上面寫著一些被捕的共產黨員名字。趙俊林發現上面赫然寫著剛被抓去的張二江的名字,心頭一緊。布告說,這些共黨分子長期與國民政府為敵,在國統區內進行大量的破壞活動和情報搜集。抓住他們是國軍的重大勝利,對這些共匪要嚴懲不貸,擇于明天上午在南門小河坎進行槍斃。原來,這次國民黨正要槍斃一批共產黨員,張二江被抓了后,王大工立即把他塞進這批名單中,報了私仇。

兩人回到小旅館內心情都非常沉重,為張二江,為那些優秀的共產黨員們。看來國統區的形勢要比預料的嚴酷得多。

杜小春說:“他們為啥這么快就要槍斃張二江?”

趙俊林嘆息一聲說:“這是王大工使的壞水,他可能怕我們的人去擔保。”

杜小春雙手抱著頭說:“我們明天要去給張二江送行。”

趙俊林踱著步子說:“我也是這樣想的,看來城里的黨組織也受到了重創,送完張二江,我們要迅速離開,到外地繼續尋找黨組織。”

第二天一早,兩人懷著沉重的心情早早地來到城南門,只見馬路上已有了許多看熱鬧的市民,兩旁站著荷槍實彈的憲兵。

到了上午9點多,從城內開來一輛大卡車,上面五花大綁著幾個滿面滄桑的人,這就是要被槍斃的那些共產黨員了。趙俊林終于找到了張二江。兩天沒見,張二江滿面傷痕,看樣子他受到了不少酷刑,但頭頂上的瓜皮帽子還戴著,讓兩人一看,就更有了親切感和傷痛感。兩人隨著人流的移動而跟著車子往前走,張二江忽然看到了人群中戴著狗皮帽的趙俊林和杜小春了,他昂著頭,嘴角微微地笑著,流著淡淡的血絲,然后用力地朝他們點了點頭。趙俊林清楚地看到了,他取下狗皮帽子,朝他揮著。再往前憲兵就不讓跟隨了,趙俊林和市民們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南門的小河坎響起了幾聲清脆的槍聲,趙俊林知道,張二江他們犧牲了。

5

第二天,兩人決定離開下杜城,但身上的經費已所剩無幾了,趙俊林決定先找個有群眾基礎的地方隱藏下來,然后再尋找線索,繼續尋找黨組織。

這時杜小春想起他在家時聽父親說過他有個叔叔長年在南方一個叫石臺的鎮上,以打魚為生。兩人分析,石臺鎮離下杜城不遠,如果能找到杜小春的叔叔,在他家隱藏下來,等城里的黨組織活動了,也可以及時了解、聯絡。

出了下杜城,兩人踏上了路途。黃土大道上,一邊是河水,一邊是農田,河水邊上有一蓬蓬枯萎了的蘆葦,在冬季里顯得衰敗。田野上,一兩棵落了葉的老樹在空曠中站立,顯得十分的蕭瑟和突兀。村莊里是一座座低矮的草房子,仿佛要匍伏到了地面,偶爾有一座瓦房矗立在村頭,那是一個大戶的人家。

兩個人沿著大堤一直走著,風從河面上刮過來,從褲腿處一直往身子里鉆,頭頂上,太陽弱弱地曬在身上。趙俊林說著他過去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杜小春聽得有趣極了,便問真打起仗來,你怕不怕。趙俊林說不怕,子彈在頭頂上飛,就像聽一只只小鳥拍著翅膀在頭頂飛過,一點都不害怕。

兩人一直走了幾十里地,終于走到了石臺鎮上。

石臺鎮坐落在河坡下的一個高臺子上,因此而得名。這兒一溜有十八個臺子,石臺鎮只是其中之一。鎮的外邊是一片河灘,河灘上是一片蘆葦,高處有一叢叢青竹。靠灘邊停泊著一些小漁船。集上不大,兩邊是一排瓦房子的店鋪,家家門前都擺著許多魚干和新打的鮮魚在賣,小集上的空氣中飄著濃濃的魚腥味。兩人打聽了幾個人,人家都不認識杜小春的叔叔,

線索到這兒便斷了。原來,這個叔叔在杜小春才幾歲的時候,有一次和老伴吵架吵得很兇,一生氣就出走了,再也沒有回過家。幾年后,杜小春的嬸子也改嫁了,遠走他鄉,杜小春至今連面也沒有見過這個叔叔。這下子怎么辦?兩人感到毫無頭緒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兩人決定找一家小旅館住下。

他們在小街上走著,看到一個門前掛著的幌子是“漁家旅館”,兩人走了進去。旅館迎面的墻上掛著一個鐘魁打鬼的中堂畫,條案上擺著花瓶和座鐘。一個老人戴著眼鏡,躺在沙發上,看著線裝本的書,腿上蓋著一條毛巾,沙發下面放著一個火盆取暖,看來是店老板了。

老板見來了客人,從眼鏡后面抬起眼睛問:“先生,住店?”

趙俊林說:“住店。”

老板并沒有起身,而是拖著嗓子喊了一聲:“住店。”

這時從旁邊的一個房子里走出來一位中年婦女,大概是他的老伴。中年婦女迎上來,把他們領到房間里,房間都是用木板隔成的,狹小緊湊,陳設簡陋,但收拾得還干凈。兩人看了看,還行,就決定住下了。婦女問他們有沒有路條,趙俊林說沒有,婦女說:“現在風聲緊,沒有路條要是查到了可不得了,我去問問我家老頭子,可不可以接待你們。”

婦人下樓去了,過了一會兒,老板上來了,瞅了他倆一眼問:“你們沒路條?”

“是的,路條被我家伙計在路上弄丟了。”趙俊林說完問,“老板,你貴姓?”

“免貴,姓陳。”老板胖胖的臉龐,油亮細嫩,顯示著生活的滋潤。他想了一下,說:“讓他們住下吧。”

經過一天的行走,兩個人都有點累,吃過晚飯就早早地睡下了。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正在熟睡著,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趙俊林警覺地把杜小春叫醒,兩個人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注意著外面的動靜。聲音先在隔壁房子里響起來,一個人的聲音在說要路條,趙俊林聽清楚了,是憲兵來查房了。

“我們沒有路條怎么辦?”杜小春小聲地問趙俊林,“我們肯定上了這狗日的陳老板當了。”

趙俊林低聲沉著地對杜小春說:“不要慌,就說我們是來做生意的,我是老板,見機行事。”

話音剛落,外面就有人在敲他們的門了,趙俊林應著“來了來了”,然后把燈點上。打開門,幾個憲兵穿著制服,頭戴大蓋帽,手里拿著長槍,走了進來。

一個當官的手叉著腰問趙俊林:“你們是來干什么的?”

趙俊林說:“長官,我們是做生意的,下午才到,準備明天進點魚干回去賣。”

“路條呢?”當官的把手伸到趙俊林的面前問。

趙俊林打著哈欠臉上堆滿笑容說:“長官,我的路條讓伙計在路上搞丟了。”說著狠狠地瞪了杜小春一眼,“回去老子再跟你算賬,屁事都不能做,裝個路條還丟了。”

杜小春裝著委屈的樣子說:“老板,我也不是故意的,早晨出門我還裝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見了呢?”

憲兵隊長一揮手說:“別廢話,你們這些共黨分子我見多了,給我帶走。”

幾個拿著槍的憲兵上來就拉趙俊林和杜小春,要帶他們走。

趙俊林想要是被他們帶走,事情就麻煩了。趙俊林和他們吵了起來:“長官,你不能這樣,我們確實就是做生意的,丟了路條也是正常事呀,我上次做生意還把一筐魚干弄丟了哩。你們不能這樣,我們做小生意的人太可憐了。”

趙俊林大聲地吵著,給杜小春壯膽,杜小春不情愿地躲著拉他的憲兵。一個憲兵用槍托子朝他的身上砸了一下,杜小春痛得哎喲一聲蹲下了身子。又一個憲兵來拉趙俊林,說:“你不要讓老子發脾氣好不好,走!”

幾個人正鬧得不可開交,這時陳老板提著燈來了。陳老板一見這架勢,打著笑臉對憲兵隊長說:“哈哈,隊長,這是我的兩個小老鄉,來做生意的,經常住我家。他們把路條弄丟了,這是真的,不要為難他們,放了他們吧。”

憲兵隊長說:“放了,要是共黨,你可拿頭來擔保。”

“哈哈,哪能說沒有路條就是共黨,有了路條就不是共黨呢?”陳老板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幾塊大洋來,遞到隊長面前說:“你們夜里查房也辛苦,這點小費你拿去帶兄弟們吃點夜宵吧。”

隊長瞅了一眼并沒有拿,說:“你倒會當和事老,拿錢就能打發我們了?現在前面戰事緊,共軍活動頻繁,昨天城里才槍斃了幾個共黨分子,你不知道?”

陳老板說:“知道,他們要不是我的老鄉,我敢這樣保他們。”然后,又從口袋里掏了幾塊大洋,加在一起送到隊長的面前。隊長這下不作聲了,扭頭對身后的一個小兵說:“拿著。”然后,對陳老板說:“下次再遇到沒有路條的人住店,要主動上報,不然發現了共黨你吃不了兜著走,不是鬧著玩的。”

陳老板說:“好好,隊長你放心。”

隊長領著幾個憲兵走了,小旅館里安靜了下來。

趙俊林和杜小春心里還在七上八下的,對陳老板出面相助化險為夷充滿了感激。

陳老板在他們的床邊坐下,說:“沒事了。”

趙俊林上來拉著他的手說:“感謝你老人家了,要不我們被他們抓走了,一家人還怎么過?你給憲兵的錢,我們做完生意,一定還你。”

陳老板看了趙俊林一眼說:“你們從哪里來,干什么的?”

趙俊林說:“我們從肥東縣來,是做生意的。”

陳老板笑笑說:“我老家就是肥東縣的,那地方的口音我聽不出來?”陳老板停了停又說:“我是開旅館的,南來北往的什么人沒見過,我用眼瞄了一下,就知道你們是干啥的了。”老板說著,伸出手來,做了一個八字的比畫。趙俊林一看就知道,陳老板說他們是八路,也就是共產黨的意思。

趙俊林心里驚了一下,真佩服陳老板的眼力,但嘴里連忙說:“老板你誤會了。”

陳老板推了一下眼鏡說:“現在不說這個事了,既然我把你們救下來,就不想害你們的,你們這次來到底干啥的?”

趙俊林說:“是來做生意,同時還為我的伙計尋找叔叔。”

陳老板問:“找人,什么意思?”

趙俊林指著站在一邊的杜小春說:“他的叔叔離家多年了,聽人說在這一帶打魚,家里人都想他,這次想把他找到,然后再買點魚帶回去。”

陳老板轉臉問杜小春:“你叔叔在哪住?”

杜小春說:“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找,這不是笑話嗎?”陳老板輕輕地笑著,搖了搖頭。

趙俊林把杜小春拉到陳老板面前,說:“伙計,你來把經過給陳老板說一下。”

杜小春就把來龍去脈給陳老板說了一遍,陳老板這才似有所信。

幾個人正說著話,這時門又被推開了,大家一驚,轉身一看,門外站著一個老頭。陳老板對趙俊林說:“他是我家的常客。”

大家放下心來。老頭抽著旱煙,說:“你們不要爭了,你們說的話,我在隔壁都聽到了。我在這兒打魚已經幾十年了,在這條河上打魚的,沒有我不認識的,你只要說出你叔叔的名字,我就能曉得他在哪里。”

杜小春把叔叔的名字對他說了。

老人笑笑說:“老杜頭,我認識,但他住的地方離這里還遠著哩,你們明天沿著河堤走,走到一個河汊的地方,堤坡下有幾座茅草房子的人家,你叔叔就住在那里。”

聽老人這么一說,大家心都放下了。老人和陳老板都回去睡覺了,趙俊林和杜小春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卻再也沒有了睡意,直到天亮。

6

第二天一大早,趙俊林和杜小春就起床了,他們要向陳老板告辭,但陳老板還沒有起床,隔著門,陳老板在屋里說:“我知道了,不要謝了,你們勝利后還記得我就行了。”

趙俊林和杜小春上路了,出了石臺鎮。早晨的田野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隨著太陽的升高,薄霧慢慢地散去,田野變得明亮了。到中午時分,他們果然走到了一處河汊前,路就斷了。

兩人站在高處望,只見河堤下有幾座茅草房子,村子的四周都是一些姿態各異的老樹,一條小河從村邊繞過伸向遠方。已到中午時分,有幾家的屋頂上已冒出了炊煙。他們看到有一位婦女,在河邊洗菜,就走到跟前打聽,婦女果然知道,說:“找杜老頭呀,他住那里。”順著婦女手指的方向,他們看到村頭有一座低矮的草房子。那就是叔叔的家嗎?杜小春高興起來,看樣子叔叔在外面過得也不是太好。

他們一路朝杜老頭的房子走過去。路上趙俊林對杜小春說,這么多年你叔叔也沒回過家,對家里人的感情可能淡薄了,你們又是第一次見面,說話一定要得體,即使叔叔給你臉色看,也不要沖撞。

杜小春點點頭說是的。

他們到了杜老頭的屋前,只見土墻上開著一扇窄小的門洞,門前的樹上掛著幾張漁網在陽光下曬著。杜小春低著頭朝屋里喊:“叔叔在家嗎?”

一位面孔滄桑,頭發花白的老人,佝僂著腰來到門前,睜著昏黃的眼睛問:“你們是誰?”

杜小春說:“我從肥東來,我是你的侄子。”

老人愣了一下,表情木然地把兩人讓到屋里。杜小春就把與他的關系說了一遍,老人聽了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他不停地唏噓感慨,問了家里的一些情況,杜小春都一一給他講了。老人知道這真的是侄子了,嘆息了一聲說:“這么多年了,家里也沒人來找過我,有時我想回去看看,但人老了走不動了。那年我從家里走時,他還小哩。”然后,杜小春又對叔叔介紹了一下趙俊林,說:“這是我的老板,我們去城里做生意的,順路來找你,在你老人家這兒住幾天就走。”

老人說:“好好,就是家里窮了。”

趙俊林說:“謝謝了,不客氣。”

杜老頭是個倔脾氣的人,自從離家之后,就一路漂泊,最后在這兒住下來,靠打魚為生。這些年來,一個人過著單身的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現在是冬季,出去打魚也更難了,河面上風大,杜老頭有時也受不了,就很少出去打魚了。

杜老頭住的小漁村不大,十幾戶人家,都是外來的漁民,人際關系單純友好。這幾天,杜老頭家侄子來了,村子里的許多人都來祝賀杜老頭,杜老頭也很開心。

每天早晨,趙俊林和杜小春都早早地起床,把老人缸里的水挑滿,把門前掃干凈,然后,再把屋內收拾收拾,里里外外整潔多了。老杜在河邊有一塊菜地,趙俊林就拿著鐵鍬去把地挖了一遍,開春就可以種菜了。為了不增加杜老頭的負擔,趙俊林還安排杜小春去街上買了一袋糧食。

閑時,杜小春和叔叔坐在墻根下曬太陽,回憶家里的陳年舊事和左右鄰居。趙俊林就坐在一旁邊聽邊想尋找組織的事,太陽照得三個人身上暖和和的。

才開始幾天,杜老頭還是高興的,漸漸的,杜老頭就開始指桑罵槐了,東西扔得叭叭響。趙俊林和杜小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杜小春不高興了,要和叔叔翻臉,被趙俊林制止了。

有一次,趁杜老頭不在家,兩人開始商量這事。杜小春說:“叔叔的脾氣怎么是這樣的?怪不得當年我嬸子和他處不好。”杜小春覺得面子很過不去,然后又說,“依我的脾氣,他要再這樣,我就不讓他了,大不了走人。”

趙俊林對他說:“千萬不能和你叔叔吵起來,現在只有這兒是暫時藏身之處了,要忍耐,這也是為了革命。你叔叔主要是嫌多我一個人,我明天就走,他就不會這樣了。”

杜小春聽了也在理,但卻說:“你不能走,要走我們一起走。”

趙俊林說:“你不能走,我出去找到了組織再回來找你,你現在在這里是最安全的。”

第二天,趙俊林要走了,和杜老頭告別。杜老頭先是吃了一驚,但也沒有挽留的意思。他說:“我也不留你了,人窮就不會做人了,這幾天讓你受苦了,對不起你。”然后,杜老頭把一個木頭箱子打開,在里面摸了一會兒,摸出幾塊大洋遞給趙俊林說:“這是我平時賣魚攢下來的,你拿著路上做盤纏吧。一路上,你要多小心,現在世道亂。”

杜老頭的送別情意出乎趙俊林和杜小春的意料,兩人的心都軟了下來,覺得老人還是善良的。趙俊林推辭了好久,最后還是收下了。

杜小春把趙俊林一直送到大路上,趙俊林和杜小春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人心里都明白,這一次分手兇吉未卜。

7

趙俊林離開杜老頭家后,一個人走在河堤上,他把狗皮帽往下拉拉,掩住耳朵,這樣就暖和多了。他的腦子有點茫然,不知道往哪里去,他在河邊坐下來,望著河道里渾渾的黃水,拾起一塊土坷垃用力拋到河里,河水濺起一朵浪花,又迅速歸于平靜了。

他站起身來,又朝河水里扔了幾塊坷垃,然后,拍拍屁股上的灰,繼續趕路。

走了半天,趙俊林又渴又累,在大路邊看到有一家小飯店,決定進去買一碗飯吃。小飯店里有幾張桌子,幾條長凳,老板是一位農家婦女,見來客了,很熱情地招呼起來。趙俊林要了一份蛋炒飯,婦女進廚房去了。趙俊林坐下來,見桌子上有一份報紙,便翻開來看,這是一張國統區的報紙,趙俊林看到一則新聞,說國民黨部隊和共產黨野戰軍在王城一帶膠著戰斗,因為那里有一個共產黨的組織在活動,國民黨官員有決心吃下這塊硬骨頭。趙俊林看了,猛一激靈。王城是趙俊林的故鄉,他已好幾年沒有回去過了,現在那里既然在打大仗,就有可能找到黨組織。他決定回老家去看看。

婦女把飯端上來,趙俊林放下報紙開始埋頭吃飯。飯后,他對婦女說,這張報紙還沒有看完,能不能送他。婦女說,這是前面幾個學生吃飯時丟下的,她也不識字,就拿去吧。

吃飽了肚子,又找到了下一步尋找黨組織的線索,趙俊林輕松多了,他哼著“我們都是神槍手,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開始往家鄉的方向走,腿上也有了勁。

走了兩天后,趙俊林離家鄉越來越近了,國民黨的崗哨多了起來,盤查也嚴了,可以感到空氣中的緊張。

白天,趙俊林盡量找老百姓家借口累了休息,晚上連夜趕路。

一天晚上,趙俊林趁著夜色在路上匆匆地走著,忽然,從溝壑里躥出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擋住了他的去路。

趙俊林心里驚了一下,知道遇上麻煩了。他站住,問:“兩位兄弟有什么事?”

一個胖子上來朝他的面部就是一拳,趙俊林機警地躲閃開了,胖子又朝他的胸口打來,這一拳打得趙俊林踉蹌了一下。

另一個高個子抱著膀子,嘿嘿地笑著說:“你這個小共匪,我們早就盯上你了,你還裝蒜。”

趙俊林忍住痛疼說:“你這話怎么說的,我是一個做小生意的,一家老小就靠我過生活哩。”

胖子說:“你還嘴硬。”接著又朝他亮起了拳頭。

趙俊林知道不能跟他們硬斗,只能周旋,因為,他估計這兩個家伙還沒有搞清他的身份。

高個子說:“你心里放亮堂點,我們不為難你,否則把你交給保長,你小命就完了。”

趙俊林這下心里清楚了,這兩個家伙是來打劫的。他說:“我這次做生意虧了,也沒有多少錢,身上只剩下這點路費了,你們拿去買點酒喝吧。”趙俊林從口袋里摸出杜老頭給的幾塊大洋,他一路上沒舍得用,現在一起遞給了胖子。

胖子接過大洋,用手掂掂,說:“你還欠揍是不是,你是打發要飯的啊。”

趙俊林說:“真的沒有了,一分錢也沒有了。”

胖子接著又要動手,趙俊林怒不可遏,用手借力一拉,胖子一個趔趄,趙俊林順手就朝他的胸部掏了一拳。這時,高個子照頭上就給趙俊林一棍子,趙俊林用手一架,反手一扳,把棍子奪了過來,然后蹲下身子,順勢就向兩人的腿上橫掃了一棍。趙俊林過去在部隊里練過的徒手格斗派上了用場。

兩個家伙一看這架勢知道不是對手,轉身跌跌撞撞地逃進夜色里。

趙俊林望著兩人逃去的背影,笑了笑,輕蔑地說:“小蟊賊。”繼續趕路了。

經過一夜的疾走,第二天黎明,趙俊林翻過一個山崗,前面就是老家了。趙俊林對家鄉的這塊地形是熟悉的,他順著溝壑,繞開地方武裝的崗哨,悄悄地接近了村莊。村莊前就是趙俊林的家了,他家的院子里有一蓬竹子,伸出來蓋住了半個院墻,院門就在竹枝的下面,門前是一塊菜地,上面有幾個竹架子,這是春天給豆秧爬的。趙俊林看著這些,心里涌起一股激動,他已好幾年沒有回來過了。

為了不驚動別人,趙俊林悄悄地翻過院墻進到了家里。

他來到娘睡覺的房前,輕輕地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房子里有了娘的聲音:“誰啊?”

趙俊林來到窗前,伏在窗縫上小聲地用家鄉話喊:“娘,是俺,俺是林娃子呀。”

屋子里亮起了一縷燈光,接著門打開了,娘披著破舊的棉襖,手里端著一盞煤油燈,站在眼前。趙俊林迅速進屋,身子帶進來的一股風,讓煤油燈的光閃了幾下,娘用手擋了一下,趙俊林一把拉著娘的手說:“娘。”

娘舉起油燈,照著趙俊林的臉,嘴唇抖動著哽咽著說:“林娃子,你回來了。”

這時,爹也起來了,趙俊林迎上去,爹低沉著聲音問:“林娃子,你這幾年在外面都干了啥?”

趙俊林讓娘把燈吹了,三個人坐在屋里,就著窗外熹微的光線說著話。趙俊林把這幾年在外面的經過,簡單地給父母說了一下。

爹說:“昨天保長還來俺家找你哩,勸俺去把你找回來。要是他知道你回來,可不得了了。”

趙俊林問:“保長怎么說的?”

爹學著保長的話說:“保長說,你去把林娃子找回來,叫他不要干了,沒事的,鄉里鄉親的,俺還能害他嗎?他在外面跑,你們也不放心,他自己也不安全,干那干啥,娃子小,就是不懂事,好沖動。”

趙俊林說:“爹,他們的話你能信嗎?他們恨不得抓到俺,活埋了俺,怎么可能這么仁義哩。”

爹又問趙俊林:“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趙俊林說:“俺還要走,俺這次回來是找組織的。”

幾個人坐著,沉默了一會兒,娘給趙俊林收拾床鋪去了。過了一會兒,床鋪收拾好了,趙俊林躺在自己過去睡的木床上,覺得很香很輕松,一會兒就熟睡了。

8

為了不暴露自己,趙俊林一直住在家里,沒有出門。這些天里,趙俊林常常從睡夢中醒來,凝視著窗外朦朧的光線,惦記著分散后的區委干部,沒有找到黨組織,他感到很焦慮。直到倦了,又昏昏地和衣躺在床上睡去。

幾天后,他終于摸清楚,在離家鄉幾十里地遠的北方,活躍著一支共產黨隊伍。這中間隔著當地的一個集鎮九店集,九店集過去是一個商業很繁榮的地方,集上因為有九家店鋪而得名,是當地農民商業貿易的主要集鎮。過了九店集再翻過一條鐵路就是解放區了,但在九店集敵人封鎖就嚴了,趙俊林想用趕集的機會,趁機跑過去。

兩天后,趙俊林對爹說:“爹,你明天去開一張路條,炒一口袋花生,俺到九店集去賣。”

爹知道趙俊林的用意,就嘆了口氣,說:“林娃子,你為共產黨做事,俺不是不愿意,共產黨是好人,但現在到處都是敵人,你組織都沒了,多危險啊。”

趙俊林說:“革命哪有不危險的,共產黨是為天下百姓在革命,而不是為了自己升官發財在革命,爹你要相信,俺一定能找到組織的。”

爹想了想,也只好依了他,就出門去了。

爹到了保長的家里,保長去鄉公所了,不在家,沒有開到路條。爹回來對趙俊林說了,就下地去了。

趙俊林待在家里,半晌突然門口響起一陣嘈雜聲,趙俊林起身一看,門口來了一隊憲兵,已經把房子包圍起來了。趙俊林想糟了,敵人發現自己了。這時,為首的頭子闖進屋里,大聲地對手下說:“他就是趙俊林。”

趙俊林剛想分辯,頭子一揮手,上來幾個士兵不由分說就直撲過來,趙俊林扭動著身子,大聲地斥責:“你們這群土匪,大白天怎么私闖民宅抓人!你們為什么抓俺!”

憲兵一直把趙俊林帶到鄉公所,然后把他綁在屋里的一根柱子上。過了一會兒,偽鄉長走進來,在一個長案前坐下,幾個士兵分列兩旁站立,偽鄉長開始審問他。

“槍呢?”偽鄉長喝了一口茶,把目光從眼鏡的邊緣透過來,冷冷地問。

“沒有!”趙俊林也正氣地回答。

“沒有?”偽鄉長緩慢地說,“你這次回來干什么的,說。”

“回來探望爹娘的。”

“哦,看來你嘴還硬,俺知道你們共黨組織沒有了,樹倒猢猻散了。”偽鄉長冷笑著陰險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俺跟你講,你要把這次回來的任務和誰接頭,一一說出來,俺就放你一條生路,不然,你看著辦吧。”

“呸!共產黨不會失敗的,你們國民黨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的。”趙俊林憤怒地說。

“好呀,你等著瞧吧。你現在不過是俺手心里的一個螞蟻,死到臨頭還裝硬。”偽鄉長說著起身對兩旁的士兵說,“拉到牢里關上,一定要嚴加看守。”

憲兵把趙俊林反綁著,送到土牢里關了起來。土牢的門是鐵皮做的,開和關都發出巨大的聲音。土牢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一扇小窗子開在墻壁的高處,透著一束光線,土牢的墻角,有一堆陳舊的稻草,上面撂著一床露出黑色棉絮的破被子。趙俊林坐下來反復思考,敵人這次抓他這么準確,說明是了解情況的,那么是誰走露了風聲?他百思不解,組織還沒有找到,就身先死了嗎?

9

憲兵來抓趙俊林時,趙俊林的父母正在地里干活。鄰居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對他倆慌張地大聲說:“不得了了,你家林娃子被抓走了。”

爹一聽,就急了,站起身問:“咋啦?”

鄰居說:“林娃子讓憲兵抓走了。”

娘一聽就癱下來,說:“林娃子有個三長兩短的,俺也不想活了。”接著就嚎哭起來。

爹一把把她拉起來,說:“你在這兒嚎有啥用,趕快回家想辦法!”

老倆口慌忙收拾起農具家伙,趕回家里。到家一看,果然趙俊林不在了。

老趙坐在板凳上發呆,老伴又開始哭泣起來,鄰居們也都趕過來了,問長問短出主意。有人說,還不快去找老表,也許他有辦法。老表姓劉,和趙俊林的爹是老表,住在鄰村,是一個開明地主,在十里八村是一個有頭面的人物,大家都習慣地稱他為劉老表。

老趙起身,急急地朝鄰村找劉老表去了。

到劉老表家,劉老表正坐在堂屋里捧著本線裝書看,他看得十分專注,茶壺里沏滿了茶,放在手邊忘了喝。

老趙急急地奔進門,喊了一聲:“老表喲,不得了啦!”

劉老表把眼睛從書上移開,吃驚地望著慌慌張張的老趙,然后,站起身來問:“家里出啥事了?”

“林娃子叫鄉憲兵隊抓去了!”老趙一拍大腿說。

劉老表問:“林娃子啥時候回來的?”他也早就知道趙俊林投奔共產黨了,老趙這一說,他也吃了一驚。然后,端了一個板凳,讓老趙坐下,喊來家里的丫頭,給老趙倒上水。

老趙坐下來,把趙俊林幾天前回來和今早被抓的事說了一遍,然后對老表說:“你給想想辦法把林娃子救出來啊,鄉公所就是狼窩啊,林娃子在那里還不給他們吃了。”

劉老表站在他的面前,沉思了一下說:“別急,俺和鄉公所的人熟,俺去看看,這點面子他們可能還是給的吧。”他說這話是因為鄉公所的偽鄉長和他是族內兄弟。

老趙說:“事不能耽誤了,趕快去吧,林娃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俺還怎么活呀。”

兩個人商量了一會兒,劉老表讓老趙先回家,明天一早他去鄉公所問問。

老趙千叮嚀萬囑咐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劉老表帶著一個伙計,伙計手里提著一塊臘肉,兩個人去鄉公所了。劉老表趕到九店集時,家家門前響起卸門板的哐哐聲,集鎮上到處彌漫著早炊的煙氣。劉老表走進鄉公所,找到鄉長,鄉長一看是本族兄長來了,客氣地上前問:“這么早,你來有啥事嗎?”

“有事。”劉老表說,“俺家的小表侄被你們抓來了。”

鄉長一聽,就愣了,說:“昨天下午俺們是抓了一個共黨分子,他是你的表侄?”

“是的,俺就是為這事來的。”

鄉長一聽臉就拉長了,說:“現在形勢不一樣了,抓到的共黨分子,一般都是槍斃的,他還是共黨的一個干部,事情難辦呀。”

劉老表說:“不難辦,這個娃子是俺看著他長大的,他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差點就死掉了,后來,他就瘋瘋顛顛的,他能干什么共產黨,別聽一些人胡扯了,那是在害俺老表家,害人家娃子。”然后又對偽鄉長說,“這塊臘肉不錯,送你嘗嘗吧。”

伙計把臘肉放在桌子上,鄉長喊來勤務員把臘肉拿了去。

鄉長蹺著二郎腿,顯得很為難的樣子,說:“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劉老表見鄉長在猶豫,趕緊趁熱打鐵說:“走,兄弟,帶俺去看看娃子。”

鄉長慢慢地起了身,喊來一個士兵,幾個人來到土牢前,打開鐵門,趙俊林正躺在稻草上睡覺,折騰了一夜,他有點疲憊了。

趙俊林聽到牢門響,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鄉長,然后,看到他身后站著的劉表叔。劉表叔說:“林娃子,還認識俺不,俺是你表叔。”

趙俊林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這個劉表叔他從小就認識的,小時候,奶奶常帶著他到表叔家討點口糧,劉表叔常戴著瓜皮帽子教他背唐詩。那時,他覺得這個劉表叔是一個和藹的老人。后來,他走上革命道路才覺醒,這些地主階級都是依靠剝削勞動人民生活下去的。奶奶去世后,趙俊林就沒有去過劉表叔的家了。現在,他是來勸降的嗎?

劉老表見趙俊林沒有作聲,便轉身對站在身旁的鄉長說:“放了娃吧,俺擔保,回去讓他跟他爹好好種地,不會亂跑了。”

鄉長對劉老表說:“兄長,這可真是你的面子大,要不是你,這小子活不到明天的。放了后,你要補張他小時候生病的證明給俺,俺好交差。”然后,對士兵說,“給他松綁。”

原來劉表叔是來擔保他的,趙俊林明白后感到十分的難堪。他一個共產黨的干部,怎么能讓一個地主擔保出去呢?他奮力地扭動著身體,對劉表叔說:“俺不認識你,俺不要你擔保。”

劉老表笑著對鄉長說:“你瞧,這娃子老毛病犯了,又倔又愣的,人家想出去還出不去哩。”劉老表說完,對身后的兩個士兵說:“把他給俺帶走!”

兩個士兵押著趙俊林走出了牢房,趙俊林跟在后頭想,眼下要緊的是出去尋找組織,要掌握斗爭策略,不妨將計就計利用這個地主保護一下自己,他跟著劉表叔走出了鄉公所。

劉老表在前面走,趙俊林走在中間,伙計跟在后面。幾個人走出了九店鎮,趙俊林問:“劉表叔,是俺爹找你來擔保的吧。”

劉老表說:“是啊,你小子不正干,整天讓你爹娘提心吊膽的。”

趙俊林說:“劉表叔,你救了俺,可你知道俺是做什么的嗎?”

劉老表說:“林娃子,你做什么俺能不知道?”劉老表的反問使趙俊林明白他是知道的。

趙俊林說:“你知道俺是干革命的,你還為俺擔保不怕掉頭嗎?”

“林娃子你不懂了,表叔是個開明的人,已不是第一次跟你們共產黨人打交道了。”劉老表語重心長地說,“過些日子,春節就到了。你打算咋過?”

趙俊林說:“俺回家過年。”

劉老表說:“你不能回家,現在回家還不安全,你到俺家過了年再回家,俺家是最安全的,他們不敢來抓你。”

趙俊林想想也就同意了劉老表的意見。

趙俊林被救出來了,爹娘聽說后,趕到劉老表的家,一見到趙俊林,既是欣喜又是傷感。娘把趙俊林身上的灰拍打干凈,問長問短。

爹對趙俊林說:“林娃子,你這條命,是你表叔給撿的,你表叔是你的大恩人呀,要記住。”

劉老表對他們說:“沒事了,讓林娃子在俺家過完年再回去,現在回去了,還不安全。”

趙俊林的爹娘千恩萬謝后,就回去了。

劉老表安排家里人給趙俊林拾掇了一個小房間,趙俊林住的是一間小瓦房,黑色的小灰瓦,木格子窗戶,窗前有一張桌子,床上是干凈的被子。

劉老表自幼出身私塾,閑時,穿著一身長衫,喝茶,看書。劉表叔有一個書房,名字叫“廊廓舍”,三面的墻上,頂天立地地擺放著幾個大書櫥,里面裝滿了書,四書、五經、國學、文選、英美文學等等都有。趙俊林閑時最喜歡到劉表叔的書房里來借書看,在劉表叔的書櫥里,竟然也發現有《資本論》,這讓他對眼前這個穿著長衫的地主有了新的看法。

劉老表有一個兒子在國民黨的部隊里當連長,一個女兒在省城的女子師范學校讀書。

表嬸是一個小腳老太太,清清爽爽的,每天一早起來,就是去堂屋收拾案幾。條案上有一尊佛像,表嬸把一炷香點燃,然后雙手合十地拜了拜,不一會兒整個屋子里就飄滿了衛生香的芳香。

趙俊林時常與劉老表坐著聊天,從馬列主義到文學思潮,從國共內戰到國際形勢,都是話題。有一次,兩人就為地主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展開了爭論,趙俊林認為,地主占有土地,自己不勞動,依靠出租土地剝削農民,這是腐朽的沒落的,必須要革命,他告訴表叔,一個嶄新的中國必將到來。最后,兩個人鬧得不歡而散。

鄉下的鞭炮聲一天比一天熱烈起來,不久,春節到了,初一一大早,鞭炮放完后,門前撒滿了一層紅紅的紙屑。

過完春節,趙俊林就離開了表叔家回去了。一路上,一些農人穿著破舊的衣服來來往往相互串門的身影,和門扉上貼著的窄窄的春聯,使人感到了一絲春節的氣氛。

趙俊林回到家,爹和娘正攏著手在苦眉愁臉,見趙俊林回來了,一陣歡喜,起身去張羅著燒水做飯,這個貧寒的家里又熱鬧起來。

10

不久,鄰村一個在外當了許多年兵的人過年回來探親了。他是國民黨一個軍的擔架隊隊長,這次國民黨軍隊與解放軍在東山一帶交戰,擔架隊也跟了過來,途中他正好來家探親。

聽到這個消息,趙俊林就有了想法,因為擔架隊到哪里,哪里就是戰場,如果趁機溜到對方陣地,那就找到組織了,這樣既安全,又是一條捷徑。

第二天,趙俊林找到擔架隊長。擔架隊隊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穿著一身黃軍服,他正叉著腰在門前和鄉親們趾高氣揚地說話,他看了一眼趙俊林,問找他干啥。

趙俊林說:“我是鄰莊的,我想跟你去干。”

擔架隊長說:“我是干擔架隊的,跟我干有啥出息。”

趙俊林說:“我只要掙口飯吃就行了。”

擔架隊長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身體雖然壯實,但面黃肌瘦的,確實是要吃飽肚子的人,便很爽快地說:“那行,跟著我干餓不著你的。”擔架隊這幾天不斷有人開小差,隊長正為擔架隊人數減少而發愁呢,現在送上門來一個,當然是愿意接收的。

兩天后,趙俊林與爹娘告了別,跟著擔架隊走了。

擔架隊沿著鄉間的土路朝前走著,越接近戰區,空氣越緊張起來,不時能聽到隆隆的炮聲。擔架隊里的人,大多是從鄉下抓來的壯丁。趙俊林穿著黃軍服走在擔架隊里,身上有了異樣的感覺,他感到不好受,覺得荒唐,一個共產黨人現在穿著國民黨的軍服,要是被俘虜了可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擔架隊長對這位新來的老鄉很熱情,有時走到趙俊林的身邊,向他關照幾句,叫他好好干,他不但能讓趙俊林吃飽肚子,還能讓他掙到很多錢,這樣,趙俊林回去,他當隊長的面子也有光。趙俊林聽了心里偷偷地笑。

又走了一天,擔架隊在一個群山環抱的村子里停了下來。村里的百姓很少,都住在自己的家里不敢到處走動。村子的外邊都是樹木,一直連到山坡上,山坡的一面是忽稀忽密的雜樹,另一面卻是裸露的巖石,村子的四周都布有國民黨軍的崗哨。部隊在一個農民的四合院里設了一個臨時醫院,在這里,可以聽到不遠處激烈的槍聲。晚上,擔架隊長來訓話,說前方就是戰地了,是共產黨的正規軍,仗打得可激烈了,雙方傷亡都慘重,隊員們要做好上前線搶救傷員的準備。

趙俊林聽了,心里暗暗欣喜,一方面為自己就要找到黨組織而高興,一方面為國民黨軍的傷亡而高興。他做好了逃走的準備。

第二天,擔架隊上前線去,由于下了幾天小雨,路上泥濘不堪,擔架隊沿著放牧人踩出的一條小路,翻過一座小山崗,來到前線。正是戰斗的間隙,只見國民黨軍守在戰壕里疲憊不堪,機槍炮彈一一在目,傷員簡單包扎后,就放在山坡下的帳篷里,鬼哭狼嚎的。擔架隊抬了傷員,就往村子里送,在臨時醫院里做手術。

趙俊林留心觀察著逃走路線,觀察著敵人的前線部署。

經過一天的奔波,擔架隊的人也都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被安排在村里一個大羊圈里睡覺,羊圈雖然經過打掃,但空氣里還有著濃重的膻腥味,很快,大家擠在一起就睡著了。

幾天后,夜里又下起了雨,天更加黑暗,空氣也寒冷了起來。遠處又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這聲音在趙俊林聽來就像是催征的戰鼓,陣地的對面就是自己的人,他激動萬分。

趙俊林悄悄起了床,脫下黃軍衣,溜出了羊圈。雨水打在身上寒冷無比,村頭有一個崗哨,崗哨是在兩棵樹間扯起的一個帳篷,站崗的哨兵沒精打采地靠在樹干上。他剛走到村頭,就聽到哨兵大聲地問,前面是什么人?趙俊林在一蓬棘荊下伏下身子,一動沒動。哨兵也懶得過來查看,端起槍就射了一顆子彈。子彈從趙俊林的身旁嗖地飛過,這時對面卻響起了一陣躁動,原來是一頭野豬受了驚,瘋狂地跑了起來。哨兵罵了一句,收下槍,放心地回到帳篷里去了。

趙俊林迅速沿著一個旱溝滑下去。旱溝里落滿了樹葉,經過雨水淋后,十分光滑,趙俊林滑到溝底,沿著山溝奔跑起來。

離村子越來越遠了,趙俊林也沉著起來,他沿著白天觀察好的路線,繞開前線的陣地一路向前走著。路斷了,他就憑著過去在山區里走路時的經驗找。巖石經過雨水淋后,非常滑,趙俊林一不小心崴了腳,他痛得呲牙咧嘴坐在地上,使勁地搓揉,然后,折了一個樹枝拄著,一瘸一拐地繼續走。天蒙蒙亮時,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個村子,村子很大,房子沿著山崗高高低低地起伏,房子的上空飄著寂靜的炊煙。

趙俊林坐下來觀察著,有放牧的小孩,趕著一群羊出來了,羊咩咩地叫著,到山腳下散開了。有兩個民兵扛著槍來到一個高崗的大樹下站崗,他知道這兒肯定是紅區的,村子里肯定住著共產黨的組織,趙俊林慢慢地向高崗處走去。

趙俊林經過一夜的奔波,又累又困,兩個民兵看到趙俊林如此狼狽不堪的樣子,警惕地端著槍問:“站住,干啥的?”

趙俊林停下來說:“我是來找解放區的領導的。”

一個高個子民兵說:“你找我們領導,你有介紹信嗎?”

趙俊林說:“我沒有,但我有聯系方式。”

高個子的民兵讓另一個民兵站崗,自己帶著趙俊林向村子里走去。

民兵端著槍跟在后,不斷告訴他怎么走,很快就到了村子里。村里房子的墻壁都是用大塊石頭壘砌而成,巷道狹窄,走在里面如走在古堡里一樣。民兵把他帶進一個院子里,院子里有幾個穿著軍裝的人,他立正敬了禮,一個領導讓他進屋,民兵把趙俊林帶到屋內,交給了他,并說明了情況,然后出門走了。

這里住著的是區政府警衛班,班長對趙俊林進行了詢問,趙俊林把過去在區政府工作的情況,和如何來尋找組織的經過說了一遍。

警衛班長沒有作聲就走了,他通過一個院門,來到隔壁的區政府辦公室,把趙俊林的情況對區委書記做了匯報。

區委書記高大的個子,黝黑的面孔上還長著幾顆青春痘,說話聲音響亮,是典型的北方人。在這里,區政府和部隊是合在一起的,隨著部隊一起轉移。區委書記問了趙俊林的身份,由于他們不隸屬于一個省委,所說的情況和聯系方式雙方都對不上,趙俊林又沒有東西證明自己的身份。區委書記感到很為難,趙俊林也很焦急。區委書記對趙俊林說:“從你所談來看,我相信你是解放區的一個干部,但目前我們省委與你們那邊聯系不上,你只能隨我們一起轉移,暫時不能安排你工作,但你要遵守我們的紀律。”

趙俊林留了下來,區政府里不斷傳來解放軍在前線打了勝仗的消息,趙俊林聽了很高興。他經常一個人站在窗口前遙望,想到自己的上級領導們,一定在地下堅持著開展工作,與敵人斗爭,自己至今還沒有找到組織,不能參加到火熱的對敵斗爭中,真是太遺憾了。想到這里,他感到全身燥熱,他不能脫離組織,解散的區政府在等待著他。

趙俊林隨著區政府轉移了幾個地方,他看到這里的解放區也一樣,糧食越來越吃緊,生活越來越困難了,工作人員也都在遣散。

這天,趙俊林站在地圖前看,他在地圖上看到不遠處是八斗縣,他想起過去區政府里有一個叫顓孫的同志,家就住在這里。顓孫曾經給他講過,他家鄉的名字八斗地名是從曹植那兒得來的。古人說天下文章有一石,曹植獨得八斗,名字就是這樣來的,這個故事給趙俊林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顓孫后來被上級調走了,他現在是否也遣散在家,如果能找到他,也許能找到組織上的一點線索。這雖然渺茫,但仍讓趙俊林興奮了一下,最起碼,他知道了下一步該向何處去。

趙俊林立即找到區委書記對他說:“如果方便,我想去八斗縣。”

區委書記看了一下地圖,沉思一會兒說:“可以,但那里還沒有解放,還是白區,處處都有危險,你要注意安全。”

11

在八斗一下車,趙俊林站在這個縣城破爛的街頭,就感到棘手的問題迎面而來,要想在這個廣袤的大平原上去找一個不知道名字的村莊可謂大海撈針。他正苦思的時候,忽然想到顓孫是一個復姓,復姓畢竟是少數,按照這個線索也許能找到。

趙俊林在鄉下一路走一路打聽哪里有姓顓孫的村莊,許多人都說不知道。終于有一天,趙俊林打聽到一個老人,老人告訴他,這一帶姓這個復姓的村子有好幾個,但不知道是哪個。有了這個線索范圍就縮小了,趙俊林決定到這幾個復姓的村子里去問。

一天早晨,趙俊林來到一個村頭,但因為摸不清村里的情況,不敢貿然進村。這時村頭走來了一個挑水的人,趙俊林想借機喝口水,打聽一下,就走了過去。趙俊林喝過水一抬頭,那個年輕人喊了一聲趙書記。趙俊林嚇了一跳,不好,這么遠的地方,怎么有人認識他呢?

趙俊林后退幾步,警覺地問:“俺不姓趙,你認錯人了。”

年輕人哈哈地笑著說:“俺咋可能認錯人哩,俺是顓孫的弟弟。”

原來當年顓孫的弟弟到解放區去販毛驢,因為驢是解放區里的五大財產之一,農民種莊稼離不開的,而販驢大多又是為殺吃的,這是犯法的,民兵就把他抓起來,送到區政府里。趙俊林審了這事,一看是顓孫的弟弟,而他販驢主要是為了賺點錢,也不是殺驢,就放了他。顓孫的弟弟回來后感激得不得了。

這下子在村頭碰見了,顓孫的弟弟分外親熱,一定要邀請趙俊林到家里去坐坐。

趙俊林跟著顓孫的弟弟來到他家,顓孫弟弟回身把院門關好。他的家是北方典型的四合院,土壘的房子,上面的麥草已經陳舊得有點腐爛了,低矮的院墻頭上,生滿了一蓬蓬野草,在風中晃動。

趙俊林在他家坐下,兩個人說著見面的巧合,都覺得欣喜,寒暄過后,顓孫弟弟問他:“俺哥呢?”

趙俊林說:“俺也好長時間沒見他了,俺還以為他在家,所以就找來了。”

顓孫弟弟說:“你們不在一起了?”

趙俊林說:“不在一起了,后來他調走了。”

顓孫弟弟說:“他好幾年沒有回來了,俺們也不知道,俺來問問嫂子,她可能知道。”

過了一會兒,顓孫弟弟領進來一個挽著發髻的女子。女子穿著一身藍布對襟褂子,臉孔黃黃的,一看就是饑餓的顏色。顓孫弟弟向她介紹說:“這是俺哥的同事。”然后又對趙俊林說:“這是俺嫂子。”

趙俊林上前拉著她的手說:“你好。”

幾個人坐下來,孩子偎在母親的懷里,睜著兩只大眼望著趙俊林。顓孫的妻子說,她也不知道顓孫在哪里,只有一次聽他說在南京了,后來就沒見過顓孫了。然后,她對趙俊林說,你見到顓孫讓他捎封信回來,讓俺在家放心。顓孫的妻子用手撫摩著孩子的頭,看得出她對顓孫有著無限的思念。“這么多年來,俺娘倆在家里辛苦過日子,要不是小弟和公婆照顧,這日子還不知道咋過下去呢?”

趙俊林安慰她說:“革命成功了,窮人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趙俊林知道了顓孫的去向,心里有了底,他又問了當地的革命情況。顓孫弟弟說,他們這里也成白區了,鄉公所管理嚴得很,貧協會也散了,地主和流氓到處逍遙,讓窮人看著不舒服,都盼著解放軍能早點打過來哩。顓孫弟弟說,他們這個村子人際關系好點,基本都是窮大農,都是宗家,外面幾個有地主的村子,斗爭比較激烈。

傍晚,趙俊林出門時,顓孫弟弟把趙俊林一直送到大路上,送了很遠,才分手。顓孫弟弟叮囑趙俊林,見到哥哥一定要問好,叫他好好革命。

12

趙俊林從八斗乘上火車,到了南京。

在南京一下車,偌大的火車站里,人頭攢動,有一些乞丐在候車室里向旅客躬著身子乞討。

趙俊林來到廣場,正在四顧時,一個耍猴的人,忽然竄到他的面前,不由分說,拉起手中的一個小猴子說,來給老板敬個禮。說完一提手中的繩子,猴子會意地伸出爪子在腦袋前敬了一個標準的禮。趙俊林抬頭一看,一下子愣住了,這不是村子里的老猴子嗎?老猴子和他是同年人,他常年在外耍猴要飯,因此,村子人都叫他老猴子。

老猴子也認出了趙俊林,兩個人寒暄起來,老猴子問趙俊林:“你這么多年在外面干啥,聽人說你參加革命了。”

趙俊林警惕地說:“早就不干了,這次來南京想找份工做。”

老猴子說:“找工做?做工是吃苦的,你能做下來?”

趙俊林拍拍身子說:“我的身子多結實。”然后,兩個人坐到廣場前的護欄上,聊起了各自在外謀生的往事。

老猴子一直在南京火車站這一帶討飯,老家來的人,一般他都有聯系。這幾年家鄉的年景不好,出來的人更多了,在南京有不少人,其中,談大廣就在郊區的一個農場里給人家種地,如果趙俊林愿意去那里干活,可以去找他。

趙俊林早就有計劃,到南京首先要隱藏下來,然后,才能去慢慢尋找組織,這可能需要一些日子,眼下,不妨先去談大廣那里落落腳。

老猴子給他講了找談大廣的方法,然后又牽著猴子去要飯了,轉身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趙俊林按照老猴子指的路,乘上公交車來到郊外,找到了位于一片青山下的農場。農場里有幾排紅磚瓦房,在綠色的莊稼地里,好看,寧靜,要不是從戰區來,看到許多內戰的戰火,還真感到這是一片世外桃源哩。

趙俊林在田野里走著,看到地里有幾個人在做農活,就上前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談大廣的人?”

一個農民直起腰來說:“有。大廣在那邊的地里干活。”

趙俊林順著農人指的方向向另一片農田走去,老遠就看到那里有幾個人影在地里晃動。趙俊林走到近前,站在田埂上瞅了瞅,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喊了一聲:“大廣!”

談大廣正卷著褲子,在田地里彎著腰挖溝,聽到有人喊他,直起身來。趙俊林喊道:“大廣,我是趙俊林。”

大廣從地里走上來,一把拉著趙俊林的手說:“林娃子,你怎么找來了?”

兩個童年的伙伴相見分外親熱,站在田埂上就相互問長問短來。趙俊林說:“我是來南京打工的,家里過不下去了,我在車站遇到了老猴子,他說你在這兒,我就找過來了。”

談大廣說話慢吞吞的,仿佛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向外蹦。年少的時候,談大廣和趙俊林經常在一起玩,是一對好朋友,這些年沒見了,大廣生長得更加壯實了,也成熟了起來,模樣更像他的父親了,一看就是一個好莊稼漢子。

大廣說:“在這里打工,一年到頭也掙不到多少糧食,只能糊個肚子飽,但離開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現在從北邊過江來找活干的人多了,聽說那邊在打仗,不是人過的日子。”然后又說:“我們老板人好,你如果愿意在這兒打工,我可以去給他說說,把你留下來。”

兩個人說著來到房子里,談大廣住的是一間窄小的單間,低矮的床鋪是土坯壘的,上面放著一床破被子,大廣把被子往里一掀,兩人坐了下來。對面靠墻的地方,有一扇窗戶,底下支起一塊木板當桌子用,上面放著一些碗筷和糧食,生活很簡樸。大廣說:“比其他人住大通鋪,他能有一間單間住就不錯了,如果你留下來,我們兩個人就住一起。”

晚上,談大廣帶著趙俊林來到農場主的房間里。農場主姓王,正吃過晚飯和妻子在屋里歇息,聽著收音機。王場主長著一副胖胖的身子,寬大的屋子里,陳設講究。他的妻子是一位年輕的女人,皮膚白皙,五官端正。談大廣和王場主打了招呼,他的妻子就端來一個長條板凳,兩人在王場主身邊坐了下來。王場主和談大廣談了一些地里莊稼的事情,談大廣說,現在春天了,麥地里菜地里都要上肥了,要不地力跟不上,可眼下農場里的肥料已經不多了。王場主對種地也內行,兩人說了一會話后,談大廣指著身邊的趙俊林對王場主說:“老板,這是我老家的伙伴,老家年年打仗,年成也不好,他找到我這兒來了,想來場里打工,你收下吧。”

王場主瞅了瞅談大廣身邊坐著的趙俊林,沒有作聲,繼續聽他的收音機。

談大廣說:“王老板,我這個伙伴能干活哩,是一個種地的好把式。”

半天,王場主說:“大廣,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暫且留下他吧。”

趙俊林留下來了,王場主給趙俊林安排的任務是每天到城里去掏廁所,再把大糞擔回來,漚上。

第二天,趙俊林擔著糞桶去城里掏糞了。農場離城里不遠,趙俊林一會兒就走到了,找到一個廁所把糞勺子按下去,一股惡臭冒出來,他干嘔了起來,差點吐了。但在農村長大的趙俊林對農家肥還是熟悉的,他緊咬著牙,終于掏了滿滿兩桶糞擔了回來,倒到農場的糞窖里。他一天來回擔了三次,王場主過來看時,對趙俊林很滿意。

晚上,趙俊林和談大廣談起掏糞的感受,把談大廣笑死了,說:“你過去沒來時,這個活就是我干的,擔糞自由,進城可以看看小姑娘,可以看看城門樓,在地里干活,你要時時提防老板的眼睛的。”

趙俊林想想也對,利用擔糞做掩護,也正好可以在城里尋找組織。

一天,趙俊林正在一條小巷弄里尋找廁所,忽然發現不遠處有一個形跡可疑的人跟在他的身后。他拐了兩條巷弄想甩掉這個人,但這個人仍跟著他,趙俊林想,自己可能被人盯梢上了,趙俊林決定干掉他。

趙俊林走到一條巷弄里,這條巷弄是一條死胡同,少有人來往。走到一個拐彎處,他停下了腳步,身子緊貼著高大的墻壁。那人沒有發現,仍快步地跟了過來,剛一拐彎,趙俊林一轉身,兩只糞桶有力地拍打在他的身上。還沒等那人醒悟過來,趙俊林一手抓住扁擔,一手封住他的喉嚨,有力而低沉地問:“你是誰?為啥跟蹤我?”說著就用扁擔的梢頭抵住了他的喉結,這樣只要稍稍一用力,他便一命嗚呼。

盯梢的是一位年輕人,他被這突然的襲擊弄得措手不及,他被擠在墻壁上,不能動彈,他的面孔扭曲著,眼睛向上翻著,嘴里艱難地嗚嗚著。趙俊林把手松了一下,他說:“你是趙書記,你不認識我了。”

這一提醒,趙俊林也激靈了一下,覺得有點面熟,他一下子松了手。這時,年輕人才恢復了過來,他說:“趙書記,我過去當過你的通訊員,我是顓孫。”

趙俊林“哎呀”一聲,說:“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不識一家人了,我也在找你呀,怎么在這里碰上了!”趙俊林和顓孫已有多年沒見了,過去的顓孫是個白面書生,現在卻黝黑了許多,顯得成熟起來。

原來,今天顓孫遇見了趙俊林,覺得好面熟,想這人可能是趙俊林書記,但趙俊林書記在解放區,什么時候到了南京,而且干起了挑大糞的活。他決定了解一下,便好奇地跟蹤了起來。

顓孫還在撫摸著喉嚨,不停地吐著唾沫,趙俊林不好意思地對他說:“顓孫對不起。”

兩個人笑著找到一個隱秘處蹲下來,敘說著別后的經過。趙俊林把到顓孫家去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顓孫聽了,唏噓不已。

趙俊林與顓孫聊了一會兒天,也試探地問了他一些別后的情況,趙俊林從話里聽出顓孫還在黨內做著工作。顓孫告訴趙俊林,黨組織還在南京,每到周末都在夫子廟一帶活動,如果去找他們,他可以陪趙俊林一起去。趙俊林聽了心里一動,但警覺性又告訴他不能真接說出自己在尋找黨組織。于是,他嘆息一聲,平靜地對顓孫說,我已遠離黨組織了,你看我天天在給農場挑大糞,一身的臭味,慚愧。趙俊林說完搖了搖頭。

兩人分手后,趙俊林高興地掏了一擔大糞哼著小調回到農場。

過了三天,是夫子廟集會。趙俊林來了,他戴著一頂大草帽,低低地壓住額頭,雙眼在人群里搜巡。夫子廟上人群熙攘,做小生意的攤子,擺成了龍門陣,小販的吆喝聲此伏彼起。半天,他也沒有找到要找的人,難道是顓孫對他撒謊了,想到這里,一種不祥之感使他警惕起來。

他迅速從人群里退出。正當他走到橋頭時,聽到一陣咚咚的敲鼓聲,接著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這個聲音雖然嘶啞但內里有著穿透的力量,似乎能直上云霄,趙俊林聽起來是那么的熟悉,他停下了腳步,向傳來鼓聲的地方走去。

在兩座樓中間有一塊空地,一圈人圍著在聽一個人說書。趙俊林走到近前一看,這個說書人正是原來區政府文藝宣傳隊隊長老陳。老陳敲著鼓,鼓面是紅色的,架在一個用三根細竹竿綁著的鼓架子上,老陳一用力敲動時,鼓就會在鼓架上顫動。老陳右手搖著兩塊黑色的長板子,快慢節奏有序,聲音從他的喉嚨里發出,他長滿胡須的嘴張開著,有了夸張的變形。

趙俊林對他這個演藝形象太熟悉了,老陳在參加革命前,就跟著父親到處趕集說書。有一次,父親在集上說書時,被土匪打成重傷,臥床半年后去世了,老陳就跑到部隊里參了軍。趙俊林發現他會說大鼓書,就安排他進了宣傳隊。老陳自編自演,宣傳抗日,對部隊開展群眾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自從區政府解散后,他們就沒有再聯系過了。趙俊林站在人群看著,等他停息的工夫,便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喊了一聲:“老陳。”

老陳一回頭,趙俊林把草帽往上推了推,老陳一看是趙俊林,剛要說話,趙俊林先說了:“我是來南京進貨的,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

老陳心領神會地說:“哎呀,我這幾年日子過得不好,靠說書賺點錢生活。”

趙俊林說:“你說你的吧,中午我請你吃飯。”

老陳說:“好。”然后清了清嗓子,又打起鼓唱了起來。

趙俊林離開老陳的說書攤,到外面轉了一會,再回來時,老陳攤子前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人了。老陳正在收拾家伙,見趙俊林來了,說:“趙老板,今天你來了,我提前收場了。”

趙俊林說:“好,我也早就等著你了。”

老陳把鼓收拾好,背到身上,兩個人沿著一家小巷走著。趙俊林警覺地看看前后沒人,就在老陳的耳邊問:“老陳,我是來找黨組織的,你知道他們在哪里嗎?”

老陳悄聲地說:“我知道你是來找組織的,你跟我走。”

巷子走到頭,橫過來一條小巷子,來來往往的都是居民,眼前有一家小茶館,老陳帶著趙俊林走進去,然后要了一個包廂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店伙計,穿著長衫,拿著單子來到老陳跟前,躬著身子,問要什么茶和點心。老陳要了一壺菊花茶,伙計說,要不要換野葉子。老陳說,不要,老陳又點了幾個點心,有白切、麻餅、烘糕。伙計問麻花要不要,老陳說不要,伙計問馓子要不要,老陳說不要。

過了一會兒,茶和點心都上來了,兩個人邊喝茶邊說著瑣事。半個鐘頭后,推門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穿著長衫,戴著禮帽,他進來后,把門隨手關上,然后在趙俊林的對面坐下來。這時,趙俊林才明白,這個人就是黨組織在南京的聯絡人,剛才老陳和伙計說的話都是聯絡暗號。

三個人喝了茶,來人把他們帶到了另一處隱秘的房子里,然后,兩個人退了回去。一進門,趙俊林就看到原皖北特工委的江書記在里面等他了。江書記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還是過去那樣的干練,背后陽光從寬大的窗子照進來,屋內十分明亮。兩個老友相見,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江書記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問了一些趙俊林分散后的區政府情況,趙俊林就把一路來找黨組織的情況給江書記作了匯報。趙俊林說著就激動地哽咽起來,江書記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要這樣,組織也沒忘記你們,一直在惦記著你們,但在那種白色恐怖的情況下,分散是最好的辦法。現在,我們的部隊不斷在北方打了勝仗,曙光就在前頭了。

趙俊林忍住了哭泣,起身去洗手間把臉沖了一下,然后,精神爽朗地重新來到江書對面坐了下來。

趙俊林望著江書記說,區政府雖然分散了,但大家都在等著上級的消息,我們不能沒有黨組織,我們還要革命。

江書記站起身來,說:“俊林,你說得對,你從這么遠冒著生命危險來尋找組織,從這點來說,你是黨組織內一位優秀的干部。現在,我們的部隊在北方打了許多勝仗,區政府我們還是要成立起來的。”說著,江書記的手在空中用力地劃了一下。

江書記了解到趙俊林在農場里的情況,告訴他,還要留在農場,并以此為掩護,等待上級通知。

從江書記那兒出來,天已不早了,趙俊林很高興。他回到農場,談大廣已在家里做好飯等著他了。趙俊林買了一瓶酒,兩個人坐在木板前喝了起來,喝到興頭上,趙俊林哼起了家鄉的小刀戲,談大廣看到趙俊林這么多天來首次這么高興,也高興地跟著哼了起來。兩個人直喝到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空上出現,幾盆菜也冰涼起來。

不久,趙俊林接到了黨組織的指示,解放軍在北方打了大勝仗,國民黨退出了,原來的解放區成了真空地帶,要趙俊林回去把過去解散了的黨組織重新集合起來,秘密開展工作,等解放軍到達后,重新組成政府。

那天,趙俊林沒有挑糞回農場,他把糞桶往廁所邊一放就離開了。

晚上,談大廣左等右等趙俊林沒有回來,問其他人可見了,其他人也沒見。談大廣著急了,現在這個世道亂,趙俊林莫不是遇到不測之事了。談大廣帶著幾個工友到地里去找,最后在廁所邊發現了趙俊林丟棄的糞桶還在,但趙俊林沒了蹤影。

談大廣把糞桶挑了回來,哭喪著臉,焦急對王老板說:“不好了,趙俊林不見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怎么辦啊!”

王場主聽了,輕輕地笑了笑,對談大廣說:“糞桶找回來就行了,人不要找了,我早知道他是一個共產黨的,他不會在我這兒干多久的,讓他遠走高飛吧。”

13

趙俊林回到了原來的解放區,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國民黨兵燒毀的村莊和地頭上新壘的墳頭,趙俊林心里就一陣陣悲傷,解放區里的人民受苦了。趙俊林首先想回家去看看爹娘,這次回來,和上次回來不同,他要告訴爹娘,解放軍打回來了,區政府又要成立了。

又走進故鄉的土地了,他從容地走著,他覺得是走在自己的土地上。初夏時節,田地里莊稼葳蕤著,到處開放著野花,路邊的樹上不時響起鳥的鳴叫,有時走著走著便驚起草稞里的鳥,突然振翅飛起,飛到不遠處又停落下來,伸頭伸腦地張望著。地里有忙碌的農人,有放牧的孩子,雖然百廢待興,但看出了解放區百姓的生活正在從白色恐怖中慢慢地恢復過來,就像被狂風折斷了的禾苗,又站起了身子,慢慢地恢復了生機。

趙俊林走進家門,門口有兩只雞在覓食,一步一晃地走動,能聽到屋子里窸窸窣窣的聲音。趙俊林喊了一聲娘,娘從屋里跑出來。看到是趙俊林回來了,娘一把抱住他就哭泣起來,趙俊林扶著娘坐下來,用家鄉的話說:“娘,別哭,這次回來,俺就不走了,解放軍又打回來了。”

娘說:“不走了,好。但你孝敬不到你爹了。”

趙俊林一聽,緊張地問:“爹呢?”

娘又哭泣起來,哽咽地告訴趙俊林:“你走了不久,國民黨又過來了,他們要你爹把你交出來,你爹堅決不同意,他們要把你爹帶走,爭吵中,他們當場開槍把你爹打死了。”娘拉著趙俊林的手,來到門外,指著一塊地說:“你爹就是在這兒被他們開槍打死的。”

趙俊林聽了,心里猛一震動,頭暈目眩地蹲下身子啜泣起來,他感到爹是為他而死的,他狠狠地咬著牙,爹的血不會白流。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抹去淚水,他勸娘不要難過,革命成功了,他會把娘接到身邊和自己一起過。過了一會,娘停止了哭泣,要給他做飯吃,趙俊林讓娘先帶他去爹的墳上看看。

爹的墳在村東的崗頭上,趙俊林跪了下去,淚流滿面地給爹磕了幾個頭。

趙俊林在家陪娘住了幾天后,決定組建區政府領導班子。

趙俊林來到過去區政府的住地小龍山集時,知道貧協會主席老陳也被殺了,原來的宗祠也被焚燒了,只剩下幾面斷垣殘壁。

趙俊林在一戶農家住下來,兩天后,原來解散回家的其他同志接到通知都陸續地趕來了,并且又新增加了幾個成員。

趙俊林給大家開了會,把組織的意見說了,大家興奮起來,說老蔣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最后,趙俊林認為,共產黨回來了,但解放大軍還沒有回來,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大家一定要堅持住。

大家的到來,又讓趙俊林聽到一個震驚的消息。小龍山區委解散后,國民黨軍隊很快就到來了。有一次,一個受傷的共產黨干部走不出去了,考慮到劉表叔是當地開明地主,就決定借住在劉表叔家里秘密養傷,有劉表叔的保護可以得到安全。劉表叔接收了他,就在這名干部住下幾天后,國民黨兵來了,抓走了這位共產黨干部,槍斃了。事后,大家分析這是劉表叔出賣的。趙俊林聽了感到非常的痛心,沒想到劉表叔最終會與人民為敵,走上了反動的道路。

小龍山區政府秘密成立的消息還是被一些地主土頑知道了,他們四處密謀串聯,要進行反攻。特別是河西王村的惡霸地主王老三,糾集了當地的一些流氓地痞組成了大刀會,號稱神兵,每天在鄉下人口集中的地方進行訓練,并口出狂言,要攻打區政府。一時間,人心惶惶,秩序混亂。

趙俊林即時召開會議,一方面把這種嚴峻的形勢向上級匯報,一方面加強警衛,組織力量進行反擊。

一天夜里,天下起了毛毛細雨,到了半夜,站崗的警衛突然發現不遠處有一片黑糊糊的影子,兩個警衛立即警覺起來,向前面喊話,影子沒有回答,行動更大起來。警衛知道情況不好,立即吹起了哨子,端起槍進行射擊。對方也開始向警衛打起槍,一時間槍聲密集起來。

哨聲和槍聲驚醒了院內的人,大家迅速拿起槍集合起來。趙俊林說,同志們,黨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我們一定要沉著冷靜英勇殺敵,給土匪們一個迎頭痛擊。說完,指揮大家到院子四周的有利地形埋伏下來。

這是地主王老三組織的地方武裝,他們發現自己暴露了,便嚎叫著:“大刀會,神兵降,打不盡,殺不絕。”向區政府的院子撲過來,剛到跟前,就被院內激烈的槍聲擋住了,不敢前進。王老三叫嚷著押著他們又一次沖到區政府的院墻下,土匪們的土槍夾雜著洋槍瘋狂地朝院內射擊。

區政府內的還擊,使土匪們損失不小,攻擊緩慢了下來。幾個貪生怕死的土匪,準備乘機溜走。王老三氣急敗壞,抓住一個小兵順手就是一槍,把他打死了,說:“誰都不許跑,都給我打,攻下了有賞,后退就死路一條。”

土匪們又開始了一輪新的反攻。

趙俊林帶著杜小春架著一挺機槍正面迎擊敵人,天漸漸地亮了起來,東方露出了魚肚白。趙俊林從二樓的窗口看到幾個匪頭正在指揮小兵們向區政府的后門背稻草,趙俊林明白土匪是在打算放火。趙俊林舉起手槍瞄準,叭叭接連射擊了幾下,幾個土匪立即倒了下去,其余的土匪馬上臥在地上進行還擊。杜小春聽到趙俊林在樓上和土匪打起來了,立即端著機槍趕上來增援,一陣猛烈的掃射,敵人頓時倒下了一片,但這時一顆子彈從窗口射進,射中了杜小春的頭部,杜小春當即倒下了。趙俊林抱起杜小春,只見鮮血染紅了他青春的面龐,趙俊林的心里難過極了,他放下杜小春,端起機槍又是一陣猛然的掃射,幾個土匪應聲倒下。

土匪們的武器畢竟沒有區政府的武器精良,死亡嚴重,眼看天已大亮,他們知道如果再打下去,肯定會吃大虧,就撤退了。

天開始亮了,戰斗結束了。區政府也犧牲了幾位戰士,趙俊林組織大家進行了哀悼,然后進行了安葬。

半個月后,解放軍打過來了,地主王老三被鎮壓了,這股土匪武裝也很快被消滅了。

小龍山地區解放了。

這天一大早,趙俊林就帶著區政府的一班人忙碌起來。

區政府搬到了一座新房子里,新房子坐落在街頭,這樣好方便百姓來辦事。這是一個小四合院,院門一進去是一面照墻,上面畫著人民解放軍英勇戰斗的畫面,進去是一排房子,每個辦公室一間,里面放著桌椅,墻上掛著毛主席和朱德元帥的畫像。

幾個民兵把爆竹搬到門口,點燃起來。頓時,鞭炮聲在這個晴朗的早晨響徹天空,許多看熱鬧的群眾,都聚集在區政府的門口。鞭炮聲結束后,趙俊林發表了演講,他首先說,在這里我們要首先向在敵后斗爭中犧牲的同志們表示哀悼。

在趙俊林的帶領下,大家鞠了三個躬。

趙俊林說,新中國成立了,從此,人民就可以當家做主了!

群眾中爆發起熱烈的掌聲。

趙俊林接著說,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小龍山區政府成立了!

群眾中又爆發起雷鳴般的掌聲。

文藝表演開始了,先是一排年輕的姑娘演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接著,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打起了花鼓,幾位裝扮成老頭老太的群眾在激昂的節奏中扭著秧歌,一個年輕的姑娘腰間裝了一頭小毛驢的模具,雙腿在底下走著,邊走邊唱,引得大家一陣陣笑聲。

勝利歡慶過后,接下來的幾天,趙俊林領導區政府的同志開始給貧苦的百姓分田分地,無邊的鄉村沉浸在沸騰之中。

附記

小龍山區委成立了,趙俊林領導的區委分田分地真忙。

劉表叔家的房子和田地全被分了,表嬸受了刺激,上吊死了,他兒子也在戰場上身亡,女兒在學校參加了共產黨,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了。劉表叔因為有血案在身,在國民黨部隊潰逃之前,就躲起來了,一直沒有找到。

不久,趙俊林被組織任命為市法院院長,他忙著接審案子。這個時期主要是肅清在鄉里遺留下來的土頑和惡霸地主,一批民憤極大的壞人被槍斃了。

一天,法院押進來一個人,趙俊林一看是當年的劉表叔。劉表叔被反綁著雙手,蓬頭垢面,長衫破舊。劉表叔抬起眼來,看到是趙俊林,沒有作聲,又低下頭去。

幾年不見,現在在這種場合相見,趙俊林感情很復雜,往事又涌到眼前。趙俊林讓劉表叔坐下,然后走到跟前說:“表叔,首先感謝你,當年我革命在你家住的那段日子。”

劉表叔搖搖頭嘆息說:“不要謝了,你們成功了。”

趙俊林覺得心里有許多話,但一時又不知從哪兒說起,他停了一會兒,回到座位上坐下來,嚴肅地說:“你的案子我也知道了。”

劉表叔說:“林娃子,你說的是那個共產黨干部從我家抓走的事吧?”

趙俊林說:“表叔,你的兒子為國民黨賣了性命,是可恥的;你的女兒為革命犧牲了自己,是光榮的。兩個年輕人選擇的道路不一樣,得出的結果不同,一正一反多么鮮明啊。你在我黨革命初期也是開明的,后來你怎么能出賣共產黨的干部,你糊涂啊。”

劉表叔嘆息了一聲說:“孩子們的道路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我沒有干涉過,我看過不少進步的書籍,也明白革命的道理,但共產黨干部卻不是我出賣的。”

“我審過許多案子,他們起初都是抵賴的,后來就都承認了。”趙俊林說,“你說沒有出賣,你要找到證據證明,現在誰相信你說的話是真的呢?”

劉表叔被帶走了,下班后趙俊林決定去看看他。

劉表叔關在一間小房子里,里面就是一張草繩繃床,上面放著一床單薄的被子,門外站著一個民兵。午后的陽光從門口照進來,在屋里畫了一塊斜斜的長方形,劉表叔坐在陰影里。趙俊林一進來,劉表叔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頭去。面前的劉表叔蒼老了許多,穿戴也邋遢了許多,猛一看就是一個鄉下的農民,再也不是當年記憶里那個穿著長衫看線裝書的先生了。

趙俊林走進去,坐在床鋪上對劉表叔說:“我最擔心的就是你被逮來,讓我審你,但你還是來了。唉——”

“沒啥,沒啥,我都不怕哩,你怕啥。”劉表叔看了一眼趙俊林,然后低下頭看著腳前的陽光說。

兩人沒說多少話,趙俊林就走了。

以后,只要有時間,趙俊林就過來看看劉表叔,他想知道劉表叔當初出賣共產黨干部的真實想法和做法。劉表叔承認這個事實,但堅持說他決沒有出賣那位干部。從談話中,趙俊林還了解到,現在的劉表叔空空蕩蕩,了無牽掛了,唯求共產黨能早一天判他死刑,斃了他。

終于要鎮壓劉表叔了,這天一大早,趙俊林來和劉表叔吃飯,劉表叔坐在對面,全然不知,仍像往常一樣。趙俊林給他盛好稀飯,又端來幾個小菜和一盆熱氣騰騰的饅頭。劉表叔最喜歡這樣的早餐了,他一口氣吃了好幾個饅頭。趙俊林看了,一語雙關地對劉表叔說:“表叔今天我給你換一個地方,不要老呆在這個地方,這里條件不好,我很快也要調走了,留下你我也不放心。”

劉表叔信以為真,說:“好啊,地方可遠啊。”

趙俊林說:“有點遠。”

劉表叔伸手從飯桌上抓了兩個饅頭塞到懷里,說:“這兩個饅頭我帶著到路上吃。”

趙俊林看了心里酸了一下,說:“你拿著吧,一路走好啊。”

執行的警察帶著劉表叔走了,趙俊林眼里含著淚花,把警察叫到一邊說,要帶遠點,不要去刑場,不要讓我看見了。

警察雖然點頭答應著,但沒走幾步,趙俊林就聽見了一聲槍響。

警察朝劉表叔開槍了,趙俊林回頭一看,劉表叔撲倒在地,兩個染了鮮血的饅頭,從他的懷里滾了出來,骨碌碌地滾到坡下,然后,在一片野草叢中停住了。

趙俊林走到警察跟前大罵了一句,警察愣愣地看著他。

又過了數年,據可靠情報,當年在劉表叔家養傷的共產黨干部并不是劉表叔出賣的,而是他家里一個看家護院的人出賣的。然而,劉表叔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案子背后的真實情況了。

作者簡介:趙宏興,安徽省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大家》、《山花》、《上海文學》、《芳草》、《飛天》等發表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選載,獲冰心散文獎、《芳草》文學獎、安徽省政府獎等。出版有《刃的敘說》、《身體周圍的光》、《岸邊與案邊》等10部個人作品集。

責任編輯: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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