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過賀蘭山嗎?
是的,似乎不止一次。我固執地想。
大概翩翩年少時節,白天牧馬時讀了一首冠絕千古的詞章:“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詞章的余韻在林間久久回蕩,葉片如鍍金箔叮當作響,勁風吹來金色的柳葉如箭簇紛紛射向周遭,一時間偌大的林海彌漫了蕭殺之氣。馬兒停止咀嚼,忽地揚蹄長嘶,而在握的枝條陡然堅挺起來,延伸為一條寒光凜冽的“瀝泉槍”……“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我從未有過的震撼!
當夜無眠,趁著朦朧的夜色遠行,首度遙視了它的巍峨。賀蘭山,自此成了一個嵌入我生命底片的符號。
那夜好像是從水路進發的。結伴而行的是一位十分偉岸的男人。江風撲面,掀動著他粗韌的長發,也蕩開了他博大的胸襟,青銅色的肋骨縱排橫突。透過胸腔,我分明洞見一顆丹心鼓動怦然,竟把一江碧水映得紅光迸放……
我問此是何地。答曰:仍是鄂州地界。棄水舍舟,轉乘戰車,一路騰塵飛沙向北掠去。八千里路云和月在天幕定格。本來賀蘭山已遙遙可見,忽地悲風四起,陰云蔽日,轉瞬退回到了出發的原點。但見一只大鵬奮力舉翼卻難以升騰,并伴有凄厲之音不絕于耳。睜眼看時那個偉岸的身形不見了蹤影,只有那條“瀝泉槍”的長纓滴著殷紅……晨起,將此事說與祖父。祖父學深諳解夢之術,一臉莊嚴地說:“唉!你所見到的偉岸身影定是位曠世難見的軍神啊!”問,可是關公?答曰:非也,他的胸襟應比關公還要朗闊百倍呀!
自此,岳公及一種尚武精神便深植身心,每當朗誦那首《滿江紅》時,便覺血液騰燃,氣吞萬里。只嘆出自“黑五類”之家,自然失卻了從軍衛國的機會,然而那腔愛國情懷和尚武精神卻不曾消減,即使在香軟迷醉的時段也不曾蟬蛻。在浩如煙海的古典詩詞中,我雖喜青蓮、蘇辛等諸家,但獨愛岳公的《滿江紅》。經多年體悟才知:原來喜歡和獨愛是有本質區別的,“獨屬”該是極至的東西,且會致久致遠的。
所以每當生活受挫或遭逢不測都會從中吸取豪情和堅韌的,也能在吟誦中釋然一些幽怨。幾十年來,一直夢想,有朝一日若能親抵賀蘭山該有多好啊!因為它是岳公精魂所系之處,也是他一生追尋的理念坐標,而我則是因為那個偉岸的身影才響往的,盡管在夢里不止一次地仰視過它的巍峨,但畢竟不是實歷。
去夏,接連收到來自好幾個省份的筆會邀請,有的還是我不曾到過的風景名勝區,然而我還是毅然選擇了偏遠落后的寧夏,唯一的理由是賀蘭山僅距銀川市區20公里。我是帶著一種沖動和使命出發的。沿途沒有多少賞心悅目的景致,尤其進入寧夏后,滿目盡是飛沙與荒涼,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的興致。
筆會期間,大都在室內談經論道,只在結束前一天才安排觀光。我天生性急,不止一次地跑到戶外遙視再三,有時沐著晨曦、有時披著晚霞,恨不得一下子撲入它的懷抱,盡享溫存。
人一旦心有所屬,就自然忽略許多景致的。所以在游歷“西夏王陵”和“西部影視城”時,盡管也有值得入目之處,但都不能淡化對賀蘭山那種至極的渴望。也許在別人看來,賀蘭山唯一值得稱道的只是它的驚世奇觀——巖畫,而于我則是岳公的那句“賀蘭山缺”以及它所承載的全部意象。
近山情更怯,不忍亂入懷。“賀蘭口”,三個大字赫然入目。口者,缺也。難道這就是岳公駕長車踏破的嗎?我來不及拍照,徑直奔了過去。好大的溝谷,峭壁對峙,草木橫生,空谷清流如帶,潺潺有聲。巖畫集中在兩側的石壁之上,數不勝數,雖歷數千年風蝕雨侵仍不失生動。環谷而出,我不禁自忖,這里委實是個絕佳的藏兵設伏之所,若是開戰,甭說火攻,單是金戈鐵馬一場血戰就足可毀掉這些人類的杰作。唉,可見戰爭真不是個好東西。可是我們靠什么才可規避戰爭呢?
返回途中,我曾戲言:賀蘭口就是岳飛駕長車踏破的那個缺口吧。一位當地的巖畫專家說,岳飛從來未到過此處,倒不是因他壯志未酬身先死,而他真正要踏的應在你們的東北。我明知這是一種借代,如同“斬樓蘭”之比。但還是從心里不愿接受他的指正。我甚至固執地想,或許當地的先賢也如我景仰岳公,才故意將此處名為“賀蘭口”的。一個民族的核心魂魄注定會感天動地泣鬼神的,注定會感染中華大地每一條流水,每一座山川的,何況生于斯、傍于斯的萬物之靈長呢?自寧夏歸來,我并沒因賀蘭山與岳公無涉而感失落,反而更加走近那顆光耀千古的英魂,“精忠報國”不應僅是人們用來裝飾客廳的條幅,而應植入我們世代的遺傳基因。
讀大學的女兒放假歸來,進門便討問禮物。我翻出一條羊毛圍巾——俗稱“二毛子”,并告之若用來做大衣就叫“千金裘”。她自是喜出望外,反復對鏡舞弄著。我借勢講了此行的感受,重點講了賀蘭山與岳飛,以及岳飛、賀蘭山缺和我。并說:“如果狼煙再起,外寇再入,老爸定荷槍而出,效命疆場。”女兒見我一腔激昂,滿臉悲壯竟然淺笑不止。惹得我慨嘆連聲。
有時我常常陷入一種沉思,決非杞人憂天。我們真的處于太平盛世了嗎?我們真正強大到可以抵御任何外侮的程度了嗎?看一眼地圖,你會發現“雄雞”的周遭尚有多少冽綠的眸子再偷窺我們的版圖,僅航母戰斗群就有十八個之多。難道他們都是在那觀光遛彎嗎?
可是我們的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還有多少憂患意識,還有多少錚錚鐵骨。有趣的是,岳母當年刺字的鋒銳如今卻變成了刺龍紋鳳之器,而后者恰好是缺少內在力量的表現。面對一群崇尚“娛樂至死”的男男女女,面對一批批“超女”、“快男”和無計其數的“網迷”,你把未來交給他們能沒有擔憂么?再看一下我們的傳媒,尤其是網絡無不充斥著游戲、香軟、刺激、庸俗、矯情(因少知而矯情),可悲的是沉湎其間不算,甚至還認同這是某種時尚,殊不知這是典型的“空虛自慰”。當我們整體需要反思,需要補鈣的時候,當傳統的人文精神需要重塑的時下,我們該做些什么呢?如果“第一次心動”是因愛國主義情懷使然,或許還能喚回許多我們本不該缺失的東西,因為千古賀蘭山正在昭示著我們,而那首絕冠千古的詞章也必將永放異彩。
止筆前,央視某臺正熱播《亮劍》,吾心稍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