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義烏市,是令人向往的地方。
我向往義烏,不僅因為它是全國小商品生產、銷售的大基地、大市場,更因為義烏的神壇村是無產階級革命家、詩人、作家和文藝理論家馮雪峰的出生地和早年從事革命活動的地方。這位一生充滿傳奇色彩,與魯迅、毛澤東等英杰有過深交的文化大家,“文革”時期曾被下放到湖北省咸寧向陽湖勞動。身為湖北省向陽湖文化研究會的副會長,向往之情自然令我走進了馮雪峰故居。
時值仲夏,我攜妻女驅車來到赤岸鎮神壇村。村口路旁的池塘荷花正艷,清香拂面。遠遠望去,松柏遮掩著一座明清建筑風格的祠堂,門旁立有胡耀邦題寫的“回憶雪峰”的石碑,大門左側的墻壁上鐫刻著著名作家丁玲題寫的“雪峰故居”。見狀,女兒忽然問我:“峰字的山字旁,怎么搬到頂上面了?”我笑著回答:“呵呵,峰字是古漢字,可以演變成多種寫法。丁玲是‘左聯’的作家,也是馮雪峰的學生和戰友。她這樣書寫峰字,可以理解為馮雪峰是思想大山上的一座高峰。”
女兒點頭,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寓意。
正說著,雪峰故居管理員馮潮忠先生來了,他是馮雪峰的侄兒。同行的黃永忠先生向我們彼此作了介紹。
“呵呵,非常感謝你們還記得馮雪峰。三年前,咸寧的李城外先生來過?!瘪T潮忠握著我的手說。
走進祠堂,頓覺陣陣涼爽,堂屋正中間屹立著馮雪峰的半身雕像,面容清癯、堅毅睿智。我們面對雕像鞠躬,記述馮雪峰各個時期的照片、文物和史料,令我們領略了詩人的風骨和革命者的激越豪情。
縱觀馮雪峰一生,極富革命的傳奇色彩。他是在“五四運動”中脫穎而出的少年詩人,以新詩“湖畔”轟動文壇;他與瞿秋白有著深厚的友誼;他是黨與魯迅的聯絡人;又是他在瑞金將魯迅的情況介紹給毛澤東,使毛澤東認識了魯迅,進而倡導了魯迅精神;他是親歷長征的唯一的中國作家。是馮雪峰向美國女作家史沫特萊詳細地介紹了紅軍長征,促成了史沫特萊在外國記者中第一個向全世界報道了長征,從而使得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工農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的英雄壯舉才開始為世界所知。他親歷了上饒集中營的嚴酷考驗,最后被黨營救出獄并創作了同名電影《上饒集中營》,向人們展示了革命者堅韌不屈的形象。
同時,他曲折的人生經歷充滿著苦難悲壯的色彩。他是堅定的革命者,又是文化大家,經歷過長征,吃過小米扛過槍,蹲過國民黨監獄,在苦難中成長。新中國成立后,馮雪峰在文藝界擔任領導工作,先后擔任過《文藝報》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中國作協副主席等職。1954年,毛澤東發動《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馮雪峰以壓制“小人物”的批判文章受到多次批評。1955年他因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決不參加批判胡風的運動,最后被定為“胡風的同路人”。1957年他又被錯劃成右派,撤銷一切職務,翌年又被開除出黨。 “文革”期間,馮雪峰受到沖擊迫害,下放到湖北咸寧勞動。
馮雪峰的人生同樣充滿著人格魅力。他具有戰士的性格,有著獨樹一幟的文藝理論思想。他不盲從,不流俗,對文藝理論有著自己獨立的見解。認為“文藝作品劃分為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有失偏頗。在全民抗戰的統一戰線中,文藝僅為工農兵服務,有失狹窄。文藝作品是個統一體,一部作品能稱得上藝術品,是要有藝術水平為前提的;而它的社會價值應當是這部作品為社會所帶來的一切意義的總和,這才是作品的客觀價值。如果以那種機械的觀點去指導文藝,而不以現實主義指導文藝工作,就會產生概念化、公式化乃至標語口號式的作品?!彼蚤L征的親身經歷創作小說《盧代之死》,當有人以“摘帽‘右派’無權寫長征題材的小說”來指責馮雪峰時,他怒將手稿付之一炬,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大遺憾。馮雪峰從來不隱蔽自己的政治觀點,卻在政治生涯里埋下了禍根,后半生基本是在挨整中度過。但他從不加害別人,體現了一位老共產黨人的錚錚鐵骨。在向陽湖勞動期間,全國各地許多造反組織來找他調查取證,大多集中在周揚、夏衍、田漢等人身上,而這些人恰恰與馮雪峰有著宿怨。可以這么說,只要馮雪峰任意對誰寫個材料,就可以“立功”,為自己解脫。但馮雪峰始終對歷史負責,對個人負責,對自己負責,從不亂寫證明材料。周揚是我黨宣傳工作的領導者,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曾經錯誤地批判過馮雪峰。當有人來向陽湖要馮雪峰出具周揚曾反對過魯迅的證明材料時,馮雪峰說周揚歷史上從來沒有反對魯迅。他不計個人恩怨的高尚品質令周揚十分感動。1975年5月,獲得“解放”的馮雪峰患病住院治療,此時同樣獲得“解放”的周揚專程前往醫院看望馮雪峰,談及此事周揚緊緊擁抱著馮雪峰,大哭不止。由此成就了中國文藝界的一段佳話。馮雪峰于1927年在腥風血雨中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因被錯劃為“右派”開除黨籍。1961年“摘帽”不久,馮雪峰堅決要求回到黨的隊伍里,卻被拒之門外。1975年他先后又三次提出恢復黨籍的要求,卻始終沒能重新打開黨的大門。直到臨終前兩天,他仍在提出要求:“回到黨的隊伍中,做一名列兵。”對黨的拳拳之心,可鑒日月。直到1979年4月,中組部才為他恢復黨籍,恢復了政治名譽。
在《馮雪峰年譜》上記錄著:“1969年9月至1971年6月在湖北咸寧下放勞動”,我的目光定格在這行文字上。
“馮雪峰在向陽湖還有什么遺物嗎?”馮潮忠關切地問。
“馮雪峰居住在原文化部五七干校的總部,一座泥磚紅瓦房里,他睡過的木板床和使用過的桌子還在,沒有其他的遺物,也沒有留下片言只字!”我感慨地答道。
在馮雪峰的故居,我有幸讀到了馮雪峰的生命絕筆——《錦雞與麻雀》,這是他在周揚來看望后寫的一篇寓言,給人以理性的深思。馮雪峰就像一只錦雞,總是從自已身上拔下一根根最美麗的羽毛,獻給他的信仰和事業,獻給他的戰友,甚至是獻給他的異已。相比之下,有的人總是把美麗的羽毛一根一根的往自己身上栽。錦雞的品格,正是馮雪峰的人生本色,正是雪峰的光輝頂點。
馮雪峰的革命業績和人格力量深深震撼著我們。參觀中我陷入了沉思:我們的咸寧向陽湖馮雪峰故居,不能只簡單地介紹馮雪峰下放勞動的情況,單純展示向陽湖的文化名人效應,而要突出介紹馮雪峰的革命經歷,宣傳馮雪峰對革命文化事業的巨大貢獻,弘揚馮雪峰的人文精神。讓向陽湖文化的“含金量”更高,讓它成為“中國紅色記憶”的教育基地。
走出馮雪峰故居,我抬頭遠望藍天、白云和環抱的青山,向著祠堂后山走去,遠處的“仰止亭”映入眼簾。此處便是馮雪峰墓地,一塊鵝卵形的大山石鐫刻著朱镕基親題的碑銘。這是朱镕基總理任上唯一一次為已故的革命前輩題字,彌足珍貴的紀念,令我輩肅然起敬。
妻子和女兒從山邊采摘來幾朵野山花,敬獻墓前,我們用深情的鞠躬表達了對革命前輩的哀思。
臨別時,馮潮忠贈送我們一套《雪峰同志》和《凝望雪峰》光盤。他請我在留言簿上留言,我揮毫寫下了:“雪峰巍峨,青松高潔。”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