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是個讓我有些恍惚的時節,在這段時間里總是做不成什么像樣的事。
當早春的風夾帶著寒意輕輕吹來的時候,我便能在這風里聞到一種腥甜的可以浸透身體的味道。我會故意把衣服穿得單薄一些,或敞開一點衣領,好讓皮膚可以少點遮擋地感受到那種腥甜的浸透。江南的桃李和油菜都開花了,風里看不見的花粉鉆進鼻腔,癢絲絲的,整個人都跟著有點軟,于是不禁連打兩個噴嚏。我知道這是鼻子過敏的緣故,不過我寧愿把這想像成是讓肺部騰出更多的空間以便吸進更多的春風。每當這個時候,我會略帶羞赧地告訴邊上的人:春天我常這樣的。
對二月我是一直在心里崇拜著的,不是因為這是一段我喜歡的慵懶的時光,也不是因為這段日子里面有一個對大家都很重要的正月。不是,都不是。我相信日子對于誰都是公平的,同時也相信不同的日子給不同人的饋贈是會有所不同的。我是在二月來到這個世界的,并且這個世界因為這個生命的到來而變得稍稍有一點點不同,因此,我是如同崇拜生命一樣地崇拜著二月,我甚至把這個月份擬人化地戀愛著,進而不加選擇地喜歡二月里的許多東西。在這個月的中下旬,油菜花會一片片地開起來,像帶著它一起來的春風一樣,悄無聲息地展開著一場美麗卻又短暫的花事。
我那么深地愛著這段時光,我固執地認為這其中有些東西一定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浮華過眼,沒有什么是真正屬于自己的,而只有生日不離不棄一直追隨著,即使這個人離開了世界,那個日子也會隨之而變成永恒。因此,為了這個日子我虛幻出了許許多多的美好,我十分努力地把這個月份營造得跟其他月份不大一樣。我會變得脾氣很好,會更加樂意地幫助別人,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生日告訴很多人,但卻希望被人看出我不同尋常的喜悅。然而我很少在眾人面前流露我對油菜花的偏愛,我生怕由此而招來不屑。其實,在我還不懂得用什么方式宣泄好感的時候,就十分天然地喜歡上了油菜花,盡管在二月它才剛剛開始綻放。
我在我不同年齡段的文字里都寫過油菜花,那些絢麗的詞藻遠遠超過了油菜花本身的色彩,現在的我已經不大會去重讀它們了,但我還是無比地珍愛它們。就像放在柜子深處的舊書信,不用再去拆開看,知道它在那兒,偶爾想一想,就暖意盈懷了。
然而日子還在飛快地過去,許多夢才剛剛開始,就已近不惑之年。每年的花季我都要去郊外,那么急切地等待這二月里的精靈的到來,那么癡情地去赴一個和自己心靈的約會。蘇軾說: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我已記不清那么多個約會時的情景了,而且我人生中的許多事情都與這個時節這種花有關,如果再不記錄下點什么,好多事情已快要淡忘了,那該是一件多么遺憾的事啊。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刻骨銘心的事經得起淡忘,又有多少珍貴經得起幾次失落呢。
可轉念一想,淡忘就淡忘吧,雖說被淡忘的通常都是尋常事物,而生命的厚度正是這些尋常事物堆積起來的,誰又能說,最珍貴的東西不正蘊含在尋常之中呢。它正如舊書信被放在了柜子最深處一樣,已經深藏于心底并隨著血液融入了生命之中,它永遠都不會失落,除非跟生命一起化成泥土。
我為這種淡黃色的花毫不吝嗇地使用過許多美好的詞語,盡管我真的不好意思再說,但有一句每每地會想起,我在初一的作文里把油菜花比作春姑娘隨手灑下的散碎的黃色錦緞,飄呀飄呀,大大小小,有的落在山坡上,有的落在小河邊,有的在鄉民們熟睡的時候,悄悄地落在了他們家的房前屋后。我相信這個比喻是精彩的,然而我更清楚的是,那時的油菜花帶給我們的并不只是美麗,我們更看重的是它們能出多少菜籽,換多少斤多少兩油。
我非常樸實地懂得,油菜跟生命是那么息息相關,它可以滋潤我的腸胃,它能夠強健我的身體,它能讓母親在看著孩子吃飯的時候露出笑容,它可以使寂寞清苦的日子變得有些潤澤而不那么難堪。為了這個,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在心里祈禱,讓油菜花開得更燦爛些吧,讓揚花的時候少些風雨吧。
也許就在這淡淡的苦澀里,我愛上了這種花。
小時候,家住在八卦洲,是南京城外的一個大島,島上一馬平川,油菜花盛開的時候,世界仿佛都被染成了淡黃色。用曬過的菜子去換油要走大約十里路。我們相鄰的幾戶人家把一袋袋菜子裝上板車,大家拿出各式各樣的瓶子和油壺,小心地用麥秸隔開,男女老少一行人就有說有笑地早早出發了。換了油回來,大家就更小心了,生怕碰灑了,要知道,這大大小小壺里裝著的可是人們前幾個月的心血,那一路飄散著的正是后幾個月的生活的芬芳。如果生活的味道也可以統計的話,那么就全部量化在了這一滴一滴、一勺一勺和一壺一壺菜油中了。
那一年的五月,我代表家里去,回來的時候,一個小瓶不知怎么沒塞好,灑出了半瓶油。我傷心極了。拉車的大伯趕緊說是他車沒拉好,回頭他從他家的壺里倒些過來。我什么都聽不見,眼淚早已奪眶而出,我遠遠地跟在大家后面,高一腳低一腳,一任淚水肆意流淌,我從來沒有那樣哭過,止也止不住,停也停不下,不是擔心大人責罵,不是怪罪大伯,也仿佛不是為了那點油,我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哭。也許是一種說不清的委屈,為什么偏偏灑了我的,那灑落的可是一個孩子整整一個春天在花地里的花一樣的夢想啊。我開始懂得,一個二月里的夢如果稍不留神,也會在五月丟失的。
沒有誰能夠告訴我,這一切是不是上帝的安排,就在一年的二月,我戀愛了,并且她居然也是二月出生的。當我了解到這點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接近成功了。我提醒自己,在這個二月不能再恍惚了,在這個花季一定要少吸入花粉,絕對不能動不動就過敏,我要在這段時間辦成這件事。
她在城里,我在鎮上,我每天上班都要騎車經過一片油菜地,我不假思索地把我們第一次的約會地點定在了油菜花叢中的小路上。我本想表現得很陽光,很幽默,把氣氛弄得很活躍,然而越是這樣想,越是手足無措,接下來干脆放棄了所有的設計,回到了我的原生態。在二月的油菜花地我永遠只能是我自己。我慶幸我的這個選擇是無比正確的。
那個約會的傍晚,時間過得很慢,太陽悠悠地在天際逗留,田野里很安靜,安靜得連菜畦里小動物竄動的聲音都聽得到。我們在小路上走了好多個來回,直到不遠處黃巖寺的晚鐘隱約傳來,直到月亮已慢慢升起,我們才回去。李叔同先生有兩句詞正像是寫給我們的: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鐘送夕陽。她后來告訴我,我偶有的沉郁和天真在自然流露的時候,是十分迷人的。我深表榮幸,并且由衷地感謝我生命中的油菜花。再后來,她成了我的妻子,我們登記結婚的日子正是在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二月。
現如今,我們都住在了城里,不斷生長的城市為許多鄉村披上了現代化的衣裝,油菜花越來越遠離了我們的視線,混濁的空氣里早已沒有了那淡淡的花香。我的鼻子變得不再敏感,二月的恍惚也消失得快無從找尋。
春假的時候,我帶著孩子去郊外,他不知道二月對我意味著什么,但他一樣對出行充滿了期待。車子開出了很遠,仍然不見那抹熟悉的淡黃,我悄然掩飾著內心的失望,我和孩子一起在水邊找蝌蚪,在草叢里捉蚱蜢,這孩子從小不喜歡花草,卻異乎尋常地喜歡動物和昆蟲。我不想灌輸給他我自己都說不清的二月情結,甚至不打算探究他喜歡動物是出于怎樣的潛意識。知道他能善待它們就足夠了。
是的,你的二月屬于你,我的二月屬于我,他的和她的二月也一樣有什么東西陶醉著他和她。把屬于自己的東西放在自己的心里頭,偶爾想一想,偶爾醉一醉,誰都不告訴,誰也管不了,這樣多好。油菜花不是一樣如期而至地開在了我心里嗎?
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正是江南的五月,就是小時候灑了半瓶油的五月。遙望故園,花季已過,其實那里早已不種油菜,菜花飄香、蜂蝶飛舞的景象只能到夢中去找尋了。但是我相信那半瓶油和我的淚水已經融入了故鄉的土壤。
二月留在我生命里的不是一道痕跡,而是一種味道,這味道是活的并且流動著的,這味道彌漫在我的空間里,它散發出來的多半還是油菜花和菜子油的清香。當這種香味飄進我的夢里的時候,許多已經快要淡忘了的事情就會一點一點地變得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