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遙遠的淮河岸邊一個幽僻的小村莊。
一次,小伙伴們在一起打賭,誰能把老槐樹上的喜鵲窩搗下來誰的能耐最大。于是,在激烈的競爭中我擁有了這份榮耀。我爬到了一處逸出的高且險的樹杈上,一手死死攀牢樹枝,一手伸出了長長的竹竿,只那么輕輕一挑,便聽到一聲唳嘯——隨著一只灰白喜鵲的騰空驚飛,一大蓬軟草殘枝挾裹著五六團紅嘟嘟的肉球兒飄落在地面。這是一群剛破殼的雛鳥兒。它們的眼睛尚未睜開,當然不曾領受痛苦的滋味兒。它們擠作一堆,“嘰嘰嘰”叫個不停。這卻苦壞了鳥媽媽——那只驚飛的老喜鵲,不顧一切地俯沖又掠起,它顫立枝頭,憤怒地撲棱著雙翅,那悲愴,那無奈,那絕望,連我們一幫冥頑小兒也感到心悸!我們趕它不走,而對憐兮兮的小肉團兒又不知作何處置。這時,娘聞訊趕來了,她狠狠地挖我一眼,便忙不迭地把肉團兒往大襟褂兜里撿拾,之后,匆匆地趕回家去,但是雖百般侍弄,精心伺喂,小雛鳥仍然在凄婉的嘰喳聲中相繼死去。
以后的幾天里,喜鵲媽媽聲聲哀鳴著盤旋在舊巢的周匝,最終不知何往。
娘沒有對我施以過分的斥訓,只是嘆息著告訴我,那喜鵲年年在老槐樹上筑巢,它專門為村人報喜訊兒。老槐樹是它的故土,巢窩兒就是它的家。如今,它的家毀了,它再也沒有去處了,沒家的日子它該怎么過?鳥兒和人一樣,都該有自己的家呢。
我從此陷入一種深長的悵然中。一直在琢磨著娘的話,“鳥兒和人一樣,都該有自己的家呢!”那么,覆巢后的老喜鵲,如今家在哪里?鄉關何處?
我不敢完全茍同于一位哲人關于“家”的詮解。他說,家=妻。是的,對于一個情緒正常、生理健全、心地良善、有責任感又敢于擔當的成功男人來說,無疑,家對于他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更是十分重要的,因為,與妻子兒女共同生活的那個小小屋檐下,不管奢華還是破陋,無論清爽還是臟亂,抑或溫馨遠遠少于爭吵,但那里終歸是一個避雨遮風、舔傷療心、休養生息、存活終老之所!然而,在每個人的心底深處,還有一片更恒久,更魂牽夢繞,更適宜靈魂棲息的家園,那就是生他、養他、哺育他長大成人的父母的家!
我這個關于家的闡釋,遭到了一位朋友的極力駁難,他說我這是郁結心底的鄉村情結之表露。甚至譏嘲我太“農民意識”。我曾經真誠地諒宥了他作為朋友的某些待人隨意和失誠,但絕難寬貸他對我的鄉村、我的家、我的布衣父母的輕慢。我愛我家,我的心田將永遠布滿鄉村的綠蔭,這是任何力量休想易變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我內心世界的一部分。我難以想象,當未來的某一天,我心靈深處那恒久的家突然坍塌時,我情感的長線將無以維系,我鄉夢的小路也必定一徑荒蕪!
當年,居于老屋,承歡膝下,戲水村河,家之溫馨并未給我特別印象,甚至時時騷動著走出老屋的心緒。幾至別家背土,關于家的憶念便日漸熱切起來。離家越久越想家,離家越遠越想家;得意時想家,落寞時更想家。當某一天一位游子帶著心靈的傷痛回到家時,父母會用他們獨有的方式——默默的憂郁、輕輕的嘆息、試探的眼神、可口的鄉肴,來慰撫他心底的失意和創傷。他們絕不問你受傷的過程和來龍去脈,他們一心要用人間至愛換回一個鮮亮如初、昂揚振奮的兒子。他們的能力也許僅僅如此,但他們博大的愛心卻是具有回天之力的無價之寶,是世間善河長流不息的源頭……
我愛我家。
我常常想家。
想家的時候真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