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態之美,多有贊譽。我以為它美在讓時間交錯,讓空間交織。但我又憂心。關注太過,自然的原生態將被扭曲。在第十二、十三屆CCTV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上,起初評委們對設不設立原生態這一唱法還頗有爭議,不料竟成為觀眾傾心的亮點、媒體評論的熱點和爭金奪銀的焦點。緊接著黔東南原生態旅游熱的興起,名人名家紛至沓來,黔東南成了原生態的代名詞或生態博物館的放大版,更成為貴州建設生態文明的試驗區……這些原本應為之喝彩叫好的現象,卻不經意間令我心憂。人們在爭搶原聲態,在挑戰黔東南。
這種挑戰,既來自外部,也來自黔東南內部。在外部,因從黔東南走出去的原聲態唱法,豐富了中國聲樂藝術的理論與和聲藝術教學的內容,聲名鵲起,激發起全國許多地方發掘、保護、培養、提升原聲態歌唱藝術以及一切原生態文化元素的熱潮,必將為中國文化的繁榮乃至提升全國人民的生態文明意識,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各地挑戰黔東南,壓力會成為動力,推動黔東南在保護和開發原生態民族文化上更上一層樓。在內部,為貴州,為中國乃至為全世界保留下來堪作樣本、典范的近乎原始、原型的自然生態和人文生態,卻面臨旅游開發、文化商業化和原生態文化承載者們追求現代化潮流的挑戰。原生態被曲解、侵蝕、破壞,以至面臨蛻變消失的危險。黔東南可持續發展的比較優勢將因此而削弱遞減。
二、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傳統工業化的負面效應正肆虐全球,人口、資源、環境和氣候變化這四大危機正威脅著人類自身的生存與發展。美得超凡脫俗的黔東南,剛剛初嘗到工業文明之果時,卻又要邁向生態文明的前方。黔東南讓世人迷戀的外在美,讓你看到千百年前那些今天依然閃光的文化鏈接,也讓不同目的、不同層次的人們,在同一空間里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其本質的文化意蘊卻是對本民族先民歷史的再現,也是對人類過度征服自然行為的批判。在“欠發達、欠開發”的貴州,黔東南的經濟社會發展更處于較低的層次。要實現又好又快發展,讓全州各族人民盡快由溫飽邁向小康,發展顯然是第一要務,更是過著原生態生活的苗、侗等民族群眾的熱切愿望。但已經實現了小康、全面小康乃至過上現代或后現代化生活的人們,早已忘卻了自己祖先們一路走過來的歷程,對本不該拋棄的屬于自己歷史的集體記憶在走向現代化中卻失落了。而黔東南的原生態,卻足以喚醒人們模糊的乃至忘卻了的“人類從哪里來”的記憶,同時也引領人們去回歸自然,返璞歸真。但黔東南卻面臨兩難抉擇,既要經濟社會跨越發展,要把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和人文資源優勢轉化為現實的經濟優勢,又要保護好老天爺情有獨鐘的惠賜,為自己也為別人和后輩兒孫守護好這“人類疲憊心靈的棲息地”。黔東南正手握保護與開發的雙刃劍,左右為難。是要金山銀山,還是要綠水青山?似乎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三、保護誰?誰保護?
一切文化都是流變的,宛如一條從古到今再流向未來的長河,川流不息。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文化,也沒有十全十美的文化。近乎原始的生活,對厭倦了現代都市喧囂的人們,也許是質樸純真的美;但對生活在物質、文化都十分貧瘠的那些“生態博物館”里的人們,未必全都是美的。他們向往的也許就是你們所厭倦了的時尚生活。我們希望他們保護什么?是只由他們為我們保護,還是我們和他們一起去保護?我們和他們所要保護的,是原生態文化中的核心元素,還是原生態的全部。文化也是一分為二的,有精華、有糟粕;有優秀的,有落后的。保護就先得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原汁原味”的原生態的人類——茹毛飲血,赤身裸體的原始人,與我們所欣賞的與自然和諧的黔東南的原生態民族文化創造者、承載者和傳承者的人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們所倡導并致力去保護的,是他們內在外在的行為規則,是他們自身歷史中美好的集體記憶和可傳承再現的、有價值的,是他們之所以成為他們,而不是成為我們的那些引領他們走向未來的積極的東西。這就是原生態文化的核心元素。這些元素把百年、千年、萬年的時間在他們那里交錯,以成型的、可復制的美展示給我們,令我們賞心悅目,也聽到那遠古的呼喚。
在黔東南生態博物館和民族文化村落的有限空間里,各利益相關者各自擁有并都希望擴大屬于自己的空間。政府作為管理者,投資者和旅行社作為經營者,學者、專家作為研究者,旅游者作為觀賞者或體驗者,社區的居民作為生產生活者,都擁有各自活動的空間。政府希望社區的發展,成為自己的政績,可以是遵從國際共識,對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都堅持“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的原則;也可以是反其道而行之,為了政績,竭澤而漁式地開發。經營者追求的是利潤,他們會因利益的驅使,也為了滿足游客的要求去改變社區的原有空間和居民的正常生產生活方式。文化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和從事旅游研究的研究者,各自有研究的目的和切入點。他們既可以融入社區去觀察、體驗、研究各自視野下的原生態;也可以超然于社區之外,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作為觀察者,也可能成為政府或經營者的雇傭,共同去“規劃”他們所需要的空間,而不在乎是否會改變社區原有的空間,也不在乎會不會改變社區居民的生產生活方式。而游客所需要的空間,首先是社區原有的未經外力而改變的空間。但事實上,他們所看到的已是被上述各方“規劃”后的,為了迎合他們而設計的空間。如果上述利益相關者缺乏文化保護意識,或雖有強烈的文化保護意識,而采取的保護措施不當,必然使該保護的東西遭到毀壞或改變。為了表演當地的“原生態”,可以不顧“原生態”存活的時空關系和必需條件,不斷重復上演同樣的內容,于是有了不是節日的節日,不是婚嫁的婚嫁,不是禮俗的禮俗。文化遺產的物化軀殼,可以赤身裸體地呈現,也可以時尚包裝后再現,而其靈魂——特定時空和特定背景下的社區及其成員所承載的文化,便會異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者利弊參半,迄今各執一端,難以在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都達成共識。
四、開發誰?誰開發?
黔東南的原生態文化,目前的開發利用大體是圍繞旅游業、文化產業兩大方向進行開發。作為全省的生態文明建設試驗區,其開發的產業絕不僅止于此,其開發的路徑也應是多向度的綜合開發。在大力發展文化產業的今天,黔東南民族文化元素作為含金量極高的資源,正在被有序或無序地開發。黔東南作為原生態的故鄉,越來越多的人在關注它,越來越多的人想開發它。開發黔東南,讓它的文化資源優勢轉變為現實的經濟優勢,無論對政府,對投資者和旅行社,對文化產業和旅游產業的研究者,特別是對渴望擺脫貧窮落后,奔小康進而邁向全面小康的生活在“原生態”文化空間下的人們,都是心向往之,身行動之。但在這種開發中,我們重視了物的開發,輕視了人的開發;重視了硬件基礎設施的建設和開發,忽視了軟件基礎設施的建設和開發。筆者以為,人是文化的創造者、消費者和承載者、傳承者。文化的開發利用也應以人為本,以人為核心。開發的主體與客體雖然可以做出理論的界定,但事實上在黔東南原生態文化的開發上,主、客體之間的邊界應該而且已經模糊。是我們去開發群眾,還是群眾開發我們?是原生態文化的主人教育了我們,如何去敬畏自然,遵循自然規律,保護自然,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也是他們教育了我們,如何去守護自身獨特的文化,如何去認識那些獨特文化的價值。當然,政府作為社會管理者、服務者,更承擔著讓他管理、服務的對象能充分享受改革發展成果的同時,提高自身綜合素質,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推動區域又好又快發展。其他利益相關者既參與了對社區成員文化和智慧的開發,同時也在開發別人時提升著自己的創造能力。正是這種良性的時間交錯、空間交織、利益共享促成了人與社區、人與人的和諧。
發展文化產業既然已成為趨勢,特別是在旅游業已經開始成為新興產業的黔東南,以市場為導向的產業化,勢必加劇保護與開發之間的矛盾。盲目的、沒有頭腦的市場經濟,利潤最大化是它的價值取向和追求目標,過程成本最低是它追求的路徑。于是,文化保護者的擔憂出現了:政府引導,企業主導,游客推動,外加研究者帶著功利的介入,使原生態文化的擁有者身不由己地發生了改變,自覺或不自覺地順應了市場經濟的規律,使自己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原本純樸純真的、帶著祖先原始氣息和韻味的生產生活方式乃至思想觀念都發生了改變。
如果開發者和被開發者缺乏科學開發的理念和方法,任憑市場這只無形的鞭子驅使,我們將不能成為開發的主體,反成了市場開發的對象,怎么去合理而科學地開發文化?
五、魚和熊掌可以兼得
科學發展觀的提出,為破解文化遺產保護與開發的矛盾提供了正確的路徑。理論的解讀再精妙,都不可能在實踐操作上得到完全的實現,正如沒有一個人能全面把握真理一樣。德國的布萊希特曾說:“科學的界限就像地平線一樣:你越接近它,它挪得越遠。”黔東南原生態文化資源保護與開發的科學界限究竟在哪兒,也許永遠要探索下去。但黔東南不可能等大家爭論結束后再去發展,原生態文化也不可能不走出大山,走向中國,走向世界,甚至走向我們所不喜歡的市場。
黔東南的原生態文化,是它的地域形象的基本元素和地域精神的遺傳基因,是黔東南的文化標記。黔東南的進步和發展,必然表現為文化的發展和進步。在文化遺產深陷市場化漩渦的今天,“積極保護”、“消極保護”、“整體性保護”、“原真性保護”等學術層面的探討注定不能左右這一潮流的走向。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順乎自然之演進,尊重原生態文化擁有者和承載者的意愿,或許是明智的。文化的演進有其自然的規律,今天存活的原生態不也是經歷了千百年的演變而保留下來的嗎?不必杞人憂天,也不要放任自流,隨著各利益相關者文化保護意識的增強、開發理念的更新,原生態既然已體現了它的價值,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去保護它,讓它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不斷傳承和增值。同時,我們也不能把原生態文化的承載者們排斥在現代化的潮流之外。這豈不是魚和熊掌可以兼得嗎?但我相信,未來展現給人們的原生態也不可能是與今天的一模一樣的原生態了。
還記得嗎,美侖美奐、精彩絕倫的北京奧運會閉幕式上讓人目迷五色、心醉神癡的《銀鈴姑娘》,不就是取材于黔東南苗族少女盛裝上的元素嗎?民族文化的核心元素沒變,但改變了的卻是讓原生態在超時尚、超時空的轉移中變得更美。愿這一方向成為黔東南原生態文化的主流走向,那么,一切憂思都會轉化為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