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集子是北島、李陀編的,我只是作者之一。
“七十年代”很重要,對我們這一代人很重要。很多人,很多事,都值得重新回味。
過去,我跟唐曉峰談過這事。他跟北島是老同學、老朋友。北島移居香港后,他跟北島說這事,北島一聽就說好。他是個說干就干挺能張羅的人,居然約了不少人。他和李陀編這書,出得真快,二○○八年出“牛津版”,二○○九年出“三聯版”。原來只是說說,想不到這么快,書已經印出來了,一下就有了兩個版本,香港和內地都能看到。
這個集子是大家寫的,立場不同,眼界不同,好就好在七嘴八舌,不是同一個聲音。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寫,各寫各的經歷、各寫各的體會,誰也不代表誰。想法不一樣(不可能一樣,沒必要一樣),沒關系,共同主題擺在這兒,大家都談“七十年代”就好。這是大家共同經歷的時代,一個值得懷念和反思的時代。
任何大時代,都是由凡人小事構成,人太多,事太多,細節太多,紛亂如麻。太多怎么辦?只好遺忘。有意無意,一定會簡化,有美化,有丑化,功歸誰,罪歸誰,最后只剩幾個大好人和大壞蛋,大家就記住了。
這不是原生態的歷史。原生態的歷史不可能拷貝,拷不過來。
最近,“記憶”一詞很時髦。歷史是什么?據說是保存“記憶”。“記憶”是什么?全是挑肥揀瘦剩下來的東西。
歷史是“選擇性的記憶”,忘掉的比記住的多得多。就像你看過的電影、小說,現在還剩什么?全是過眼煙云。
“記憶”的前提是“忘記”。很多東西都被我們扔進了歷史垃圾箱。我們扔掉的是大部分,留下的是小部分;埋掉的是大部分,挖出的是小部分。好不容易挖出點兒什么,還全是碎片。我是學考古的,對這一點體會很深。我們的記憶一直是搖擺于二者之間。
當我們還生活在歷史之中時,我們無法理解歷史。當我們理解歷史的時候,我們又離開了歷史。只有離開歷史,我們才能寫歷史,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可是這樣的歷史還可靠嗎?
每當我們懷舊,大發思古之幽情,想把千瘡百孔的歷史講得有頭有尾、活靈活現時,歷史就變成了文學,不由自主,不可避免,一開口,就是文學。
但歷史畢竟不是文學。我們經歷的事,會被后人猜,后人想,無可奈何。有人說,誰也無法復原歷史真相,任何歷史研究都是猜想,甚至把這種無奈當理論講,當胡說八道的借口講。
我們要談的是歷史,不是歷史學。歷史學難免虛構,但歷史不能虛構。它對當事人來說是真實存在,對后人來說是真實存在。所有胡說都可能遭遇“考古”。“山川而能語,葬師食無所;肺腑而能語,醫師色如土。”在檔案面前,在出土發現面前,在許許多多歷史證人面前,胡說將無地自容。
不管我們的記憶如何不可靠,歷史的細節如何不可考,這是個非常真實的時代,我們親身經歷過的時代。
在我們的短暫人生中,它只是一小截,只是二十世紀下半葉處于中間位置的一小截,十年而已。十年一覺揚州夢,轉眼就過去了。
莊子講過小大之辨,我們都活不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比朝菌和蟪蛄強不了多少,大家都是可憐蟲。語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就跟大樹上的葉子一樣,早晚會枯黃隕落,秋天一到,就掉下來。
樹葉雖小,但見證了春秋,既目睹了繁花似錦,也目睹了大樹飄零。
上個世紀,前五十年和后五十年不一樣。一九四九年以前,基本上是戰爭與革命的年代,兵連禍結、死人無數,英雄輩出、大師輩出。我們是生活在這個時代之后,是生活在冷戰時期。我們都是冷戰下的蛋。
冷戰時期,世界依舊是個壞世界。
奧維爾的《一九八四》就是講這個世界。三大帝國,全有核武器,誰都不敢用。和平的意思就是這種戰爭(“戰爭即和平”)。
中國,夾在大國之間,不是圍人,而是被圍。“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我自巋然不動”的意思是什么?是“一窮二兇”。
解圍是首要問題。
冷戰的特點是什么?是制度扭曲,殺人不見血,全是內傷。圍人的和被圍的都緊張。
更何況,冷戰時期,不是沒有熱戰。
“二戰”后,最大的兩次熱戰都發生在亞洲,一次在東亞(朝鮮),一次在東南亞(越南),中國都參加了。
中國的事,離不開這個大背景。
因為年齡的緣故,我們恰好目睹了共產主義從高潮到低潮的歷史巨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對比很強烈。這個轉折點是什么?是七十年代。
懷舊,大家很容易想起“八十年代”,很容易忘掉“七十年代”。時間并不遠,但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七十年代”已經是“昨天”,“八十年代”才是“今天”,今古之分很明顯。
李陀說,“六十年代”是高峰,“八十年代”也是高峰,“七十年代”相對平靜,為什么這個集子單挑“七十年代”?這是個好問題。
我在我的回憶中說過一段話,“八十年代開花,九十年代結果,什么事都醞釀于七十年代”。這話,“牛津版”印在封底,“三聯版”印在腰封。我要強調什么?就是這個轉折點。
這個轉折點離現在很近,我覺得很近。但比我們小的人,感覺不一樣。他們是以“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為起點,很難想象“二戰”后,世界是什么氣氛。那時,左翼如日中天,自由、民主和人權的大旗是在左翼手里。“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蘇聯和東歐亂子很多,但共產主義還處在上升的勢頭。“七十年代”,它才達到高潮。高潮之后緊接著,當然就是退潮。潮起潮落,小孩看見的只是潮落。李陀說,“七十年代”是“兩場大戲之間的過場”,如果這是指全球的風向變了,很對。
“七十年代”是個前后轉折的時代,國際如此,國內也如此。
這是個多事之秋。一方面是美國的越戰,一方面是全球的反戰,一方面是法國的五月風暴,一方面是捷克的“布拉格之春”……中國則在“文革”中。
大家回憶,經常提到兩件事,一件是珍寶島事件,一件是“九一三事件”。
一九六八年,中蘇邊界沖突不斷。一九六九年三月,珍寶島事件,中蘇打起來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是改變世界格局的大事。十月十七日,林彪下了《一號戰備動員令》,中、蘇、美三方都緊張。
我爸爸,黑幫,下干校。我大姐,軍人,上青海。我、我二姐、我妹妹,中學生,上內蒙古插隊。這是什么?這是大疏散,所有人都被疏散。
毛澤東考慮的頭等大事是打仗:跟蘇聯打,跟美國打?臺灣會不會也來湊熱鬧?他最焦心的頭等大事是這類事。
我說,改革開放,前提是中蘇交惡、中美接近。中美接近的前提是中蘇交惡。
沒有中蘇交惡,就沒有中美接近,沒有中美接近,就沒有改革開放,一環扣一環。這些世界性的大事,轉折點在哪里?就在一九六八至一九七一年。
很多事件的發生,都是始料不及,連當事者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它的結果很清楚:蘇聯解體了,中國解圍了。這是斷裂,也是突破。
七十年代,既是中國解圍的開始,也是“文革”解體的開始。世界性的左翼退潮,已經悄然來臨。
大家寫回憶,很多人都提到“九一三事件”。對很多人來說,這是思想的轉折點。“九一三事件”就是一九七一年的事。
那些年,我們正好在插隊。想起插隊,想起老鄉,很多人就熱血沸騰,熱淚盈眶,但插隊并不是核心事件,只是時代洪流的小插曲。
我們那個時代有個特點,也是本書的特點,就是回憶者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甭管來自北京還是外地,大家都是普通人。
北京,干部子弟多,高知子弟多,和外地不一樣。這些人,除了“革軍”,誰都在劫難逃,家里很慘,本人很慘,毫無高貴可言。你罵別人是“狗崽子”,馬上你就成了“狗崽子”。
現在,大家喜歡講“貴族”,說“我是貴胄,我是少爺,我爺爺偽滿將軍,我姥爺接受大員”,吹吧。我們那陣兒,哪有什么“貴族”?
“八十年代”以來,有各種叱咤風云的大小名人,一夜成名的大小名人,擱我們那陣兒根本不可能。我們在集子中提名道姓的人,當時都沒名。凡是登報上電影的都是政治人物,就那么幾個人,家喻戶曉。不是政治人物,出名很危險;是政治人物,出名也危險。出名的結果,多半是蹲大獄。但蹲了大獄也不一定出名,悄沒聲兒的就叫人捏死了。
這個集子中的故事都很平凡。妙就妙在平凡,生活充滿荒誕感。作為小人物,誰也沒有盼頭,誰也沒有指望,大家是在“沒有機會”面前人人平等。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名人,起碼當時還不是名人。個別人有點名氣,那也不過是某一地某一撥兒,靠口碑和手抄本被少數人知道的名人,生存于社會夾縫中的名人,有如褲襠里的虱子。
當時的我們,只是一幫孩子,糊里糊涂的孩子,荷爾蒙過剩、精力過剩,貪吃好色、好勇斗狠、青春躁動、充滿幻想。這幫孩子,是被他們并不知道的內憂外患,在一大堆革命口號的鼓動下,滿懷豪情,突然拋入社會的底層(當時叫“廣闊天地”)。
這本集子有不少照片,照片上的人物,全是孩子(封面上的照片是唐曉峰所攝)。
時代是大時代,人物是小人物。
誰讓爹媽生了我們,不早不晚這么寸,天翻地覆的歷史巨變,全讓我們趕上了,沒什么可以吹牛,沒什么可以后悔。
小人物經大事變,就是集子中的故事。
我是小人物。
“七十年代”的孩子,后來開了什么花,結了什么果,當然也很重要,現在說起來是“大豐收”,當時不知道。“八十年代”,有人成了學者、作家、藝術家,這家那家,大大小小的腕兒,當時想不到。
李陀說,“七十年代”的偉大意義,起碼有一個意義,就是無形中造就了一個特殊的知識分子群體,一個有別于“學院派”還保留著社會關懷的知識分子群體(其實,他們的關懷是各種各樣,越來越劍拔弩張)。
這個知識分子群體是怎么造就的呢?徐冰有深刻體會。他說,愚昧是養料。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
社會是土壤,愚昧是肥料。花是這么開出來的,果是這么結出來的。不是無土栽培,不是無糞栽培。
糞土很重要。
我說,我的啟蒙是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反而有點糊涂。
啟蒙的蒙是什么?蒙是糊涂,蒙是混沌。有土有肥,種子撒下去,不知道會長什么。總之一句話:不開竅。
“文革”前,我們都很糊涂,但“七十年代”,有點明白。當時的我只是剛剛開竅。
現在,大家的思想已經分化,大家的專業已經分化,竅是開了,但我們也失去了很多。
三十多年過去,我最懷念什么?主要是兩條:一是無利害交往,二是無利害讀書,一幫傻哥們兒,全靠讀書、串門、瞎聊,打發苦日子。
朋友,讓我知道友誼的珍貴,特別是患難之交。
讀書讓我明白,世界很大,我們很小。
世界本來就是個壞世界,既不因我們把它想得太好而更好,也不因我們把它想得太壞而更壞。沒必要多愁善感,沒必要壯懷激烈。
但壞,總要反對,哪怕它存在了幾千年,是塊誰也搬不動的大石頭。
只要我們還活著。
二○○九年七月十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七十年代》,北島,李陀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九年六月版,4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