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追憶似水年華》,是一次美妙的精神漫游。在一個個寂靜的夜間,獨自靜靜地品讀,靜靜地走進普魯斯特的世界,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心靈怎么繁衍、成長為一個闊大幽深的花園。
我對這部小說有特殊的感情。最早知道它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時中國還沒有此書的譯本。有一次,我在上海舊書店買到一本《西窗集》,是卞之琳先生在一九三四年翻譯的,薄薄一本。《西窗集》里最吸引我的就是普魯斯特的那段文字,這是《追憶似水年華》的開頭,寫對時間的印象,寫夢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時的一些幻覺。后來有些譯本為這段文字取名為《睡眠和記憶》,很妥帖。
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譯林出版社首次印發了《追憶似水年華》的全譯本,使我第一次瀏覽小說的全貌。
《追憶似水年華》是我讀過的所有長篇小說中篇幅最長的一部,也是我讀過的所有長篇小說中情節最散漫隨意的一部,它沒有嚴謹的故事,除了馬塞爾以外沒有貫穿始終的人物。有時讀了好幾萬字,卻無法復述到底故事講了什么。但沒有一部長篇小說讓我如此著迷,仿佛面對的是一座規模浩瀚博大、結構精致繁復的宮殿。推開那扇看似平凡的門,發現里面竟是個非常奇妙的世界,越往里走就越奇妙,一步一景,引人入勝。這樣的小說是把精美和博大結合在一起,使這兩個被很多人認為是相悖的特點融為一體。普魯斯特用其精美、精細和精微構造出了一種博大的氣勢。
普魯斯特的生活不算太曲折,生活閱歷也不算太豐富,生活所見也是有局限性的。他沒有高爾基那樣的坎坷多難的青少年時代,也沒有杰克·倫敦和海明威那樣的傳奇經歷。然而在他的小說中,他把心靈之門打開,用他不由自主的回憶方式把這平淡的一生寫得曲折而奇妙。
我一直以為,文學創作,是一種回憶。是對經歷過的生活的回憶,是對過去的情感積累的回憶,是對歷史的回憶,是對曾經發生過的思想活動的回憶。即便是在小說中展現未來的生活,其實也是回憶,回憶曾經產生過的幻想和假設。
普魯斯特為我們提供了獨特的回憶方式。他的回憶有如微風飄拂,蹤跡詭譎,讀者無法預知風向。它們有時因一棵樹甚至一陣花香悄然飄臨,有時因一塊甜餅或者一杯椴花茶不期而至。有時小說還會把讀者帶入他的夢境,使人在似真似幻的氣氛中體味他童年的感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作家,能把童年的夢境回憶描繪得如此生動真實而且深刻。
翻開小說的任何一頁,他對事物的描繪都會讓你感到意外,讓你覺得不可思議的奇妙。讀普魯斯特的小說時我經常想起巴爾扎克,同樣是法國的文豪,但他和普魯斯特卻完全不一樣。有人說巴爾扎克的小說是“干貨”,都是非常實在的故事和人物的命運,在他的小說中甚至看不到風景的描寫。他的《人間喜劇》只寫故事和人物,幾乎沒有對自然景色的描繪,倘若牽涉到風景天氣,他必定惜墨如金。也有很多作家認為小說不需要刻畫風景,不需要描繪情緒,這是浪費文字,是嗦。但普魯斯特完全不一樣,他小說中的“干貨”都隱藏在濕漉漉的文字里面。讀巴爾扎克的小說時,甚至不會想到他的人物是生活在大自然中,這些人物只是生活在人群中,生活在人群的爭斗之中,生活在爾虞我詐之中。你會忘記在此之外還有一個鳥語花香的大自然存于我們周圍。但讀普魯斯特的小說就不是這樣。
普魯斯特像一只飛翔在花木叢中的蜜蜂,他以敏感的視覺、嗅覺、觸覺感受著他所認識的大自然,不僅僅有顏色、溫度還有味覺。你甚至可以感覺到他所描繪的大自然的氣味,這在其他作家的作品里很少見。他筆下的景物充滿了生機盎然的想象力,形象地襯托出人物的精神活動。如他在寫馬塞爾朦朧初戀的時候,用很多的筆墨描繪了一棵山楂樹,在山楂樹林里他第一次朦朧地意識到男女之間的愛。在樹林里,他看到那位自己所愛慕的女孩,于是那棵開著桃紅色花朵的山楂樹在他的心目中變成了戀人的象征。“她穿著鮮艷的淺紅色盛裝,那樣的光彩熠熠、笑容可掬。這株信奉天主的嬌美可愛的小樹啊!我流連在山楂花前,嗅著這無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進我那不知所措的腦海,在飄動中把它重新捉住,讓它同山楂樹隨處散播的花朵、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節奏相協調。這節奏像某些音樂一樣起落不定,山楂花以滔滔不絕的芳香給我無窮的美感。”這棵山楂樹引起他無窮美妙的遐想,陪他度過很多詩意的時光。當他準備與父母離開鄉村回到巴黎時,他獨自跑到山坡上,摟住這棵山楂樹,一邊流淚一邊與她告別。在母親來喊他的時候,他摟著山楂樹一邊哭一邊輕輕地說:“我可憐的小山楂樹啊!不是你使我傷心,逼我走,你從來也不讓我痛苦,所以我將永遠愛你!”這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男孩所為,他的舉動好像奇怪,但是我們讀來并不覺得有任何的怪異。這個敏感的孩子成年后仍然對大自然有萬般依戀,在他的歲月中從來沒有間斷過對大自然的眷戀。這是小說主人公的人生狀態,也是普魯斯特的人生狀態。
一個熱愛藝術的人,不會拒絕大自然的親近。有人說:“寫小說時不需要對情景的描繪,只要把故事寫出來,人物刻畫好就足夠了。”我不贊同這種說法,也許這種風格也可以達到極致而成為大家。我更欣賞的風格,是以濕潤飽滿的文字在自然景象中展現人物的命運和故事。我也看到有些評論家說,這種描繪是中學生的伎倆,只有中學生才會那樣做。那么,讀一讀普魯斯特和大自然交流的那些光彩奪目的文字,應該有助于做出明智的判斷。
一部小說寫得再飄忽、再散漫,再偏重內向的心靈和情感的刻畫,也不能沒有人物和故事。普魯斯特作為一個小說巨匠,當然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大師。這部小說中人物多得難以統計,但是只要人物出現在他的筆下,不管是誰,都是性格鮮明,形象生動,一個個活靈活現地游走在文字之中。小說中很少有貫穿始終的人物,有些人物只是隨著場景的出現三言兩語一閃而過,卻也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在《斯萬夫人周圍》一卷中,他寫到一個老猶太人——老布洛克。這是一個并不重要的人物,在書中出現的次數也不多,但是讀了有關老布洛克的幾段文字之后,這個人物總是在我的腦子里打轉。這是一個非常戲劇化的人物,令人發噱,他的表情、個性、語言引起我很多的聯想。老布洛克有一種幻覺式的“自覺很了不起的意識”,這是他的自我陶醉。對只是遠遠見過一面的上流社會中的人,他會大聲向別人宣布:“噢!我和這個人很熟!”他還會杜撰出許多無中生有的故事來證實這一點,某某在什么時候和他在一起看過戲或怎么樣。對于那些他無法認識的人,他沒有機會見到的人,他就說自己不愿認識他們。他這樣一邊說著一邊就得到了心靈的滿足,就覺得自己變得高不可攀,認為“我比不愿認識的人還要高”。對于那些名人,他可以指名道姓,用很不屑的口氣談論他們,雖然不認識他們,但他可以對他們評頭論足,好像表現出“我和他們的關系很密切”,“我對他們評頭論足,連偉人我也可以藐視,那么我比偉人還偉大”。普魯斯特把這種性格稱為“自我中心”,即我想什么都可以實現,連虛幻的都能想象成真實的,“自我中心”主義使每個人都把自己看成是國王。其實在普魯斯特刻畫的眾多人物中,老布洛克只是他著墨很少的一個人物,但令人難忘。他使我產生聯想,覺得似曾相識。在我們中國的文學中也有這樣的人物,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布洛克的“自我中心主義”和阿Q的“精神勝利法”頗為相似,這兩種性格有異曲同工之妙。老布洛克這樣的人物在中國大概也會有,因為這是人類的一種弊病,也是人性的一種弱點。很多人說阿Q是中國的一種國民性。然而我覺得這種“阿Q精神”(精神勝利法)在全世界都存在。普魯斯特和魯迅其實是共同注意到人類的這種弊病,所以他們的小說中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里創造出了相類似的人物,這并不奇怪。
普魯斯特擅長刻畫女性。尤其是第二卷《在少女們的身旁》。普魯斯特對女性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傾慕。無論是青春少女、成年女人,甚或是一些老婦,在普魯斯特的筆下,都是儀態萬方、風姿搖曳,令人贊嘆。他對女性的描繪,從外形、心理以及和女人在一起時男人的感覺,都寫得極為傳神。
普魯斯特小說中的那個“我”,即馬塞爾,與少女交往以后覺得渾身輕松,“自己也變成了天使”,但是在與男人海闊天空地閑聊之后,他總感到身心疲憊。當他靜臥在少女身邊傾聽她們談話的時候,“我豐富的感受無限地超越了我們貧乏而稀少的話語,淹沒了我不動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漫過來,消逝在這些初放的玫瑰花的腳下”。
在普魯斯特的筆下,世界上還有什么音樂,比清純天真的少女們的聲音更迷人呢?
普魯斯特描繪事物情景時文字常常很鋪張,一件小事情,會花費很多筆墨來敘述。馬塞爾童年時等待母親臨睡前一吻的情節,小說中用了好幾頁篇幅仍然意猶未盡,把一個敏感少年渴望母愛的感情和性格刻畫得淋漓盡致。讀這樣的文字,猶如聽一個觀察力極細致而且極有耐心的人,不厭其煩地向你介紹著他所看到和想到的一切,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舍得遺漏。然而,讀這些精細縝密的描繪和聯想時,卻并沒有使人感到累贅和嗦。因為,這位不厭其煩描繪他的感受的人,有著高雅品位和豐富情趣,他的敘述如同精美細致的工筆畫。
然而普魯斯特并不是總那么洋洋灑灑,他也有吝惜文字的時候。小說第二卷《在少女們身邊》中,寫到了一個讓人難忘的未遂之吻。一天晚上,馬塞爾應約到旅館的一個房間中和女朋友阿爾貝蒂娜見面。一對少男少女,彼此都有好感,且有過很多微妙的暗示和親密的交流。馬塞爾走進阿爾貝蒂娜的房間時,她正躺在床上,解開了長辮,滿面微笑地望著他。“這個從未品嘗過的粉紅色果子,聞起來是什么味,吃起來是什么味,我馬上就會知曉!”馬塞爾很沖動地想俯身吻阿爾貝蒂娜,卻不料遭到了斷然拒絕。就在馬塞爾企圖擁吻她時,阿爾貝蒂娜竟使足全身力氣拉響了報警的鈴……
小說寫到鈴聲驟響便戛然而止。接下來的狼狽和尷尬,普魯斯特沒有寫一個字。讀到這里,起初我有些奇怪:這么重要的情節,為什么不展開寫?這似乎不符合普魯斯特細膩精微的風格。而一般讀者,必定也關注著警鈴響起后繼續發展的情緒和故事。然而普魯斯特的筆此刻突然變得無比吝嗇,再也不肯多寫一個字。讀后回味一下,才覺得這兒的略寫,反而會使讀者對這一情節產生更深的印象。在這未遂的一吻之后,可能會出現的場面你可以自己去想象。小說中阿爾貝蒂娜這個人物,也更增添了幾分不可理喻的神秘感。讀到小說的第四卷中,方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一個同性戀者,這未遂之吻,也可以算是一筆鋪墊吧。
一個滔滔不絕的人有時候也會語塞,一條急流洶涌的江河有時候也會突然受到峽谷的阻斷與阻擋,普魯斯特這樣寫自然有他的道理。小說中的動和靜、鋪張和節制應該是相輔相成的。總是很靜,從頭靜到底,會使你看得想要睡覺;老是動,從頭動到尾,會使你讀得躁動不安;鋪張泛濫,會讓你讀得奇煩無比;始終節制,會使你覺得不生動,不過癮。所以在同一部作品中,動和靜、鋪張和節制是相輔相成的。就如一個風格獨特的畫家,在一幅作品中同時運用了濃墨寫意和淡彩工筆,兩種技巧的融和,便烘托出生動的氣韻和境界來。就像齊白石的畫,一幅大寫意的荷花,用潑墨畫出的荷葉上,卻停落著一只極其寫實的小蟲子,透明翅膀上細密的經絡纖毫畢現,寫意與工筆共存,非常和諧。
在富有想象力的藝術家心目中,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它們有感情,會思索,能用奇特的方式和你做種種美妙的交流。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處處能看到這樣的情形。難怪都德在讀了《追憶似水年華》后會感嘆:“他的風格靈活生動,令人詫異。任何另一種風格,和普魯斯特的風格相比,都顯得黯然失色,矯揉造作,缺乏生氣。”
七卷小說中,那么多的人物和故事有一個主題,它們就是四個字:“時間”和“回憶”。時間可以毀滅一切,而且無法挽留,它可以讓一切消失。普魯斯特對時間的看法與中國古代哲人的看法是一樣的,就如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還有一個就是“回憶”,回憶可以拯救一切。時間是一種毀滅,它把所有發生過的都毀于一旦,發生的同時,也在消失死去。而回憶可以使一切都復活,回憶中一切可以重演。小說的主題主要是回憶,而普魯斯特的偉大之處就在于給回憶一種特殊的方式。一般所說的回憶是強制性的、機械性的,有人為的規定情景做引導,比如一本回憶錄被擱置在那里,翻開它就能把自己的一生回溯一遍,或許是一些文件合同,看到大學畢業證書就能記起大學生涯,翻閱中學時代的照片就會想起中學往事……這都是一些機械性的回憶,而真正美好的回憶是可以使生命復活的回憶,也就是普魯斯特所表現的“不由自主的回憶”。
在他的小說中,對往事的回憶是突然冒出來的,非常自然。有時候聞到一縷花香,回憶就此飄出來了;看到一棵樹,回憶就出現了;其中最有名的描寫就是“一塊小餅”的片段,當他吃著小點心的時候,馬上就會有一種生活畫面在眼前浮現。在閱讀時,我對此頗有共鳴。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有這種情形,只要你進入一種特定的狀態,就會有一些記憶涌出腦海。小時候睡午覺時,看見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灰塵在光束里飄動,那景象朦朧飄忽。這時窗外會傳來幾聲“修牙刷、修陽傘”的叫嚷聲,優美而凄涼。童年的很多經歷,會在飄動著塵灰的光束和憂傷的喊聲里紛至沓來,自然而難以抗拒。這種不由自主的回憶每個人都可能有,但是很少有作家能夠把它表達完整,而普魯斯特的小說里經常出現這種不由自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