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著新出版的《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一本八十二年前薄薄的小冊子,劫火余生,又加充益,有了新的生命意義,心潮長久不能平靜。
一九二七年夏天,當時清華研究院的第二屆學生行將畢業,奔赴四方。時局動蕩,導師王國維忽然自沉,而梁啟超也身染重疴,需長期休養。同學擔心“今天下方匈匈,一旦如云霧之散,必有求記姓名而不可得者”,于是萌發了編同學錄的想法,推時任學生會副干事的先父吳其昌主其事。父親編此書,很動了些腦筋,不僅記下第一、二屆同學的永久通訊地址,而且每人留一幀照片,寫一篇小傳,或自述,或請人代撰。多篇文章都生動描繪出傳主的風貌才學,文采飛揚,令讀者興味盎然。此外還印有師長的照片,并特將梁啟超先生諄諄告誡學生做人、做學問的道理的《北海談話記》置于首頁,作為同學們永奉的圭臬。
少年時期,我睡在父親書房里,喜歡瞎翻父親的藏書。一天偶然翻到這本裝幀精美、小巧玲瓏的小冊子,里面的文章全是寫我耳熟能詳的伯伯們,音容笑貌,躍然紙上,越讀興致越高,愛不釋手,偷偷藏在枕頭底下。父親去世后,叔叔吳世昌從桂林到樂山奔喪,帶走了一些他有用的書。我怕他將此書拿走,便說:“這本書我要了”,于是它就成了我的“合法財產”。抗戰勝利后,我回到上海親生父母家中,隨身的寶物就是這本同學錄和兩冊剛出版的父親遺著《子馨文在》。
一九四九年,我離開學校,離開家庭,參加了工作,斗志高昂地與過去告別,也將這本我曾經如此珍愛的小書、父親的手澤,毅然放棄了。那時是這樣的愚蠢無知,現在想起還不禁臉紅。幸虧我愛書的彤弟默默將它收藏,精心保管了近五十年。我則以為它也許早被送進了廢品攤,永無相見之日了。
書的失而復得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彤弟搬家,我的兒子去幫著整理書籍,發現了這本書,舉著對其舅說:“你的許多書我最看重的是這本。”就這樣,闊別近半個世紀,這本可愛的小書又回到我的手中。此書能出版,有我彤弟的一份苦心。
八十二年前的那本《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記錄下一群即將步入學術、教育園地的青年學子,其意氣風發,摩拳擦掌,不可一世的精神風貌。他們離校以后,曾有十年較為平靜的發展時期,多數人在文史研究上均有創獲,有了一定的名望,前程正未可限量。其后,時局震蕩,戰火頻仍,生活困頓,社會轉型,思想改造,每個人都走過了極其艱難曲折的路程。如今出版的《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收入了部分當年學子的學術歷程和豐碩成果。這些文章,除少數自述外,又有不少作者是傳主的學術傳人。薪火代代相傳,映照出上個世紀中國文史領域學術傳承發展的路徑。
我一直認為,早年的清華學校研究院是在二十世紀初教育轉制過程中,各方因緣際會而開出的一枝奇葩。研究院給予學生的,不僅是知識,而是如梁啟超所說:有做人的方法及做學問的方法兩方面的規范,做人的不逐時流和做學問的適應新潮。學子們沒有辜負導師的教誨,他們邁著堅實的步伐,堅守學人的操守,堅持在學術和教育的園地里默默耕耘、收獲,成為我國文史界承先啟后的中堅人物。這些,對于今日有志于獻身學問的人,我想,會有一定的教益。
(《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夏曉虹、吳令華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九年七月版,4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