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英:
我們剛從林茨回到巴黎,聽了競馬在林茨歌劇院演唱《微笑的國土》。心情興奮,感想良多,不敢藏美于私,故靜夜援筆,描摹一二,與你及關愛競馬的朋友們共享。
三十日晚動身,驅車往海德堡,我們與菲子約好,先在她那里打一歇兒,次晨一起往林茨。一路上風狂雨急,趕到海德堡已近凌晨,菲子仍在等候。進門一股暖流撲面,柔和的燈光下,一碗熱騰騰的雞湯已擺在桌上。深夜逆旅,好友應門,故人相逢,何等溫馨。Sherry見湯大喜,連啖兩碗,稍話路途便各自休息。三十一日十一時從海德堡出發,橫穿秋色正濃的巴伐利亞。一路天高氣清,滿山金黃耀眼。這是二○○七年盛夏我們所經之路,但時序變換,景色大異,猛然想起吾不見兄已兩年矣。
下午四時,抵達林茨,順利尋到圣母大教堂,競馬住的酒店正對著它。一八五五年,偉大的布魯克納來此任管風琴師,一呆就是十幾年。布魯克納是林茨城的驕傲,林茨交響樂團就稱“布魯克納交響樂團”。當然,到了林茨免不了會想起莫扎特,一七八三年,他往維也納途中,在林茨小住,為林茨城寫了C大調第三十六交響曲《林茨》。此外,上世紀初著名的男高音陶伯爾就誕生于此,《微笑的國土》就是雷哈爾為他量身定做。不過還有一位聞人,林茨人是絕口不提的,他就是林茨技工學校的學生阿道夫·希特勒。少年希特勒就是在林茨歌劇院觀看了《羅恩格林》,首次喚醒了他“內心種族和民族主義感情的沖動”。后來,他從林茨往維也納報考美術學院被拒,歷史學家托蘭說,若希特勒被錄取了,人類歷史或要改寫。
正找競馬的房間,見他已經下樓站在門口。八月北京一別,異國相逢自是欣喜。到他房間,見桌上已按老習慣擺了三只蘋果,兩青一紅。他演唱前照例是不吃飯的,只吃水果。今晚首演,他又格外小心。林茨天寒,除非排練,他基本上不出門,自己號稱“坐月子”,真是職業歌唱家的好習慣。雷哈爾的這部名劇被歸為“輕歌劇”。所謂“輕”,倒不是說它容易演出,而是和意大利正歌劇相比,其特點之一就是情節展開不靠宣敘調“唱”出來,而靠對話“說”出來。對不使用母語演唱的演員,它非但不“輕”,而且“重”得壓死人。因為在正歌劇中,唱宣敘調可以“偷懶”,吐字不清,發音不準觀眾也不大在意。而演唱“輕歌劇”,卻要在臺上連唱帶講,臺詞要像演話劇一樣“說出來”。你試想一下,一個奧地利人演《茶館》中的王掌柜,該有多難。競馬接的就是這么個活兒。
這出戲自一九二九年首演于柏林,至今已八十年,還從未有中國人來唱主角。本來這戲中主角是“中國”駐奧國大使,但多年唱紅的角兒是陶伯爾、蓋達、科勒等。我想語言困難是原因之一。這幾個月,競馬發瘋一樣練德文,劇院派了一位著名話劇演員指導他。這位老兄說要讓競馬講出“高貴的德語”。競馬自是亦步亦趨,不敢松懈。
晚七點半,大幕拉開。舞臺設計是簡約派的風格,臺后一堵朱紅色幕墻,人物進出皆在幕墻前后轉換。舞臺四圍及穹頂,皆用鉛灰色的幕布包裹,讓人壓抑。中央有一池清水,從臺后一直延伸至臺口,隔離兩側,似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舞臺設計師是來自柏林的亞里珊德拉。我猜想,莫非她曾涉獵中國古代文學?隔水相望本是中國古代男女情愛中最常見的意象。從《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及至漢季,“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能語”。那些刻骨銘心卻終難實現的愛,無不為水阻隔或隨水而去。舞臺設計似已預示了這場異國之戀終以悲劇告終。
前奏曲結束,在如泣如訴的提琴聲中,競馬身著潔白的仿唐裝上場了。他隨音樂獨行,突然張口,竟是中文:
渴望驅使我走入這神圣的房間
她住在這里,我的太陽,我的夢想
雷哈爾原劇中本無這個引子。據說這是導演李六乙先生加的一個小噱頭。為了給聽慣此劇的林茨人一個驚奇。觀眾席中果然有些騷動。緊跟著,女主角麗莎上場,眾星捧月似地昂首臺中。
場景變換,眾人退下,競馬獨立水邊,開口唱那支著名的詠嘆調“永遠只是微笑”。我素來佩服競馬變換聲音的能力,他總是想好了唱的是什么才用聲。但今天他一張口,又讓我驚奇。他唱得那樣柔和、憂傷又凄惶。聲音不再有耀眼的光澤,仿佛蒙上了一層柔紗,像光線透過層云,隱約縹緲。劇中男主角蘇城是個身受傳統禮教熏陶的中國外交官,如今卻不顧“男女大防”,瘋狂地愛上一位出身大家的異國女郎。在蘇城心里,這個女子是“我的太陽,我的夢想”。可又不自信,心里揣摩這女子不過把他看成“一個玩物,一個有異國風味的調情者”。盡管這個女子“像大麻,像紅酒”,讓蘇城“著迷、發狂”,但他卻要用表面上的彬彬有禮來掩飾內心沖動,讓這女子“毫無察覺”。可憐的蘇城只能在欲望的煎熬下,“依舊微笑對人”。他哀嘆:
我們中國人也會心碎,
可又有誰理會?
我們從不表露,
只是微笑。
競馬把這種“溫文爾雅”的絕望表現得極有說服力。他發現德文的輔音不能省略,要發完全、發清晰,一不小心,樂句就容易顯得“僵”和“斷”,這可以通過legato技巧來補救。由于競馬的呼吸技術過硬,所以他運用Legato如行云流水,毫無滯礙,能充分表達主人公內心情感的跌宕婉轉。同時,競馬有意識地控制著高音的力度,仿佛壓抑著幾欲噴發的渴求,逼迫它們蟄伏心底。即便在使用頭腔共鳴的高亢之處,也聽不出絲毫暴烈的聲音。在表達哀怨的情緒時,競馬嫻熟地運用面罩,唱出柔和的半聲,看似藏起了強烈的愛欲,卻使表面的矜持,帶上無奈的悲涼。
比較聽熟了的尼古拉·蓋達和施瓦茨考夫一九五三年在EMI錄制的版本,蓋達的演唱就嫌太抒情,缺乏戲劇性的內在張力。這個唱段要表現強烈的內心沖突,不能像唱抒情Lieder一樣,否則就會顯得巧而淺,纖而淡,聲音布局平鋪直敘,難有起伏。依我看,要體會這種復雜的心理情結,非競馬這種骨子里就有沉重的歷史文化感的中國人不可。
下面是蘇城與麗莎彼此試探感情的對手戲“兩人飲茶”。蘇城要請麗莎喝一杯“用取自阿爾卑斯山的水沏就的中國茶”,其實是借清茶一杯來試探彼此的愛慕。所以這段二重唱既要表現出微妙細膩,欲語還休的挑逗,又要保持外交官和大家閨秀之間的矜持莊重。一九七四年斯圖加特廣播樂團在愛伯特的指揮下拍攝過一個舞臺電影版。男女主角是R.科羅和B.P.薩拉塔。那是典型的“真實主義”設計。這場戲上演在豪華的客廳里,使用精美的茶具,歌唱伴著斟茶、啜飲。但林茨歌劇院的這個版本卻完全不同。這場戲沒有任何道具,男女兩人隔水而飲,你斟我奉,眉目傳情的表演全憑借象征性的身體語言。
舞臺上只有清水一道,男女主角情意濃濃,卻只能隔水而望。正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流從之,宛在水中央”。競馬每一個身形手勢都飽含深情,一顰一動,一問一答,皆是艷羨之意。似想傾吐,又要掩飾,雙手一掬清水,中有三兩落紅,引臂相送,又側身回護,輕舉寬袖,猶抱琵琶,欲遮欲彰,欲收欲送,左右顧盼,前后彷徨,身體的張弛全隨細微心理活動,伴著優美的音樂款款深唱,真是風流蘊藉。這種象征式的表演,想必借鑒了京劇手法,據說當年梅老板的《貴妃醉酒》就是這種表演的極致。想想競馬也沒在富連成挨過板子,哪兒來的這種感覺?不由想起二十年前看他惟妙惟肖地學邁克爾·杰克遜的太空步,又想起二○○八年八月四日朋友們在京聚會時,他給高燕津子的即興舞蹈當活道具時,那隨意的手勢烘托,只能說競馬有一種敏銳的舞臺直覺。再看河對岸的麗莎,這位美艷動人的奧地利姑娘就缺了那點兒“娉婷似柳腰,花里暗相召”的風情。
在這種簡約的舞臺背景下表演,最難為演員。有些戲,舞臺要素復雜,布景、道具、燈光,人物動作繁多。這些要素會綜合成一種“氛圍”,一個“場”,來吸引觀眾,歌唱和細膩的舞臺表演反而被忽略了。我自己就曾經有過這種體會。你還記得,我們當年看的那盤《鄉村騎士》的錄像帶嗎?奧布拉佐娃和多明戈主演。多明戈飾演的圖里奧要和盧琪亞媽媽告別,出門決斗。這是戲劇沖突極為激烈的一場戲。多明戈滿臺游走,碰倒椅子,準備刀子,又舉杯豪飲,把氣氛烘托得極緊張。然后再唱:“媽,這酒忒烈了?!碑敃r我被多明戈的演唱深深打動,覺得他唱得棒極了。后來再聽同一個演出的CD,眼前沒了舞臺,精力集中在演唱上,結果挺失望,覺得他唱得淡而無味。我當時就有點奇怪,為什么看錄像帶時就感覺不同呢?后來想通了,因為被舞臺上繁多的要素分散了注意力。而這次看競馬演出,舞臺上空空如也,只注意他個人的表演,所以才能體會到他的形體語言之細膩豐富,歌唱之扣人心弦。
隨后,眾姑娘上場,反復唱道:“不一樣的膚色,不一樣的眼神,不一樣的風情?!北娙税迅傫R團團圍住。這群奧地利宮廷命婦齊聲發問:“難道中國人也調情?”競馬竟然用中文念起了《關雎》,神定氣閑地告訴她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跟著就是著名的詠嘆調“蘋果花編織的花冠”。這是一首三拍子圓舞曲節奏的詠嘆調,是全劇最抒情的唱段之一。林茨歌劇院的指揮M.里貝爾是位年輕的奧地利人,性格拘束嚴謹,對總譜一絲不茍。排練時一定要按照他的節拍指示,一點余地都沒有。競馬幾次和他爭執,特別是唱到“heiβ begehr Ich dich du meine Welt ”(你是我的世界)時,他總斬釘截鐵地切斷,讓競馬呼吸分句極不舒服。競馬希望在這句小字二組的a音上有一點節拍上的余地,要“偷一點拍子”,其實就是rubato。在美聲唱法濫觴之時,這曾是歌唱家的“特權”,因為它給了那些卓越的歌唱家充分表現音樂特性的自由。但里貝爾照例掐斷。
競馬急了,問他“音樂除了打拍子之外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我能不能表現一點譜子上沒標明的東西?”你想必明白這爭執的關鍵。你熟悉肖邦的作品,一定知道,在巴黎期間,他經常出入歌劇院,極愛貝利尼的歌劇,以致竟有人拿他的F大調夜曲同《諾爾瑪》中的“Casta Diva”相比,可見他的創作深受歌劇音樂的影響。肖邦對rubato的強調,說明他拓展了鋼琴作品的“歌唱性”空間。試想演奏他的馬祖卡而沒有rubato,機械的節奏和無變化的速度,又怎能表現其凄艷之美?這關乎藝術家在表演時,根據自己內心感覺“再創造”的權利。這種創造既依照文本,又是自由的。偉大的涅高茲甚至以為,“一個鋼琴家對于節奏結構的感覺越深刻,他就越能夠偶爾自如地、合乎邏輯地不遵守節奏”。巧得很,演出結束后,競馬去維也納,在二○○七年我們買唱片的那個小店里,找到一九二九年該劇柏林首演的歷史錄音,是雷哈爾本人指揮,陶伯爾演唱的。恰在競馬與指揮爭執的這個唱段上,陶伯爾的處理同他想的一樣。雷哈爾則跟著演唱者的速度和節奏走。競馬為此大為得意,說,我的直覺太對了。這讓我想起一九五三年卡拉斯演唱的一場《托斯卡》,她把“為藝術、為愛情”唱段的結尾拖長了四拍。后來有記者問起指揮薩帕塔,他回答說:“您不知道該在哪里結束,我也不知道,而她知道?!?/p>
今晚我相信競馬說服了指揮,因他是那樣自由地演唱:
用蘋果花編織花冠,放在我的愛人窗前。
此刻,主角蘇城正是激情似火,又要刻意掩飾,感覺到麗莎的愛,對這女子卻把握不定。競馬用穩健的呼吸支撐著柔腸寸斷的傾訴,把樂句的強弱變化融入輾轉起伏的legato。他的聲區轉換如春水無痕,而水下卻激情暗涌。果然,在唱到“你是我的世界,我謙卑地追隨你的身影”這句的小字二組a音時,他巧妙地“偷了一拍”,用rubato處理演唱的速度和節奏,使樂句充滿彈性,漂亮地表現了澎湃的激情中那點隱約的猶疑,讓你聽到劇中人心靈的惶惑困窘。觀眾被深深打動了。一曲唱畢,歡聲雷動,bravo, bravo叫聲不歇。
隨后是蘇城和麗莎定情的對手戲。兩人在陰森低回的音樂中上場。樂隊奏出的主題不時提醒人們,這場異國之戀將是一場悲劇。麗莎的唱段“親愛的朋友,有一首歌日夜縈繞心頭”,是全劇中最美的女聲唱段。飾演麗莎的克里絲梅爾是個相當不錯的女高音,但與競馬的表演相比,略顯平淡。這場戲更是波瀾起伏。蘇城贊美麗莎“這最美的旋律我從未聽過”,麗莎感謝他的夸獎,蘇城似乎保持不住矜持,唱出一句“你是一個春日夜晚的美夢”,競馬把這句唱得朦朦朧朧,像說夢話,仿佛無意中呢喃而出。緊接著又“一本正經”起來,說“我們的世界格格不入,我真高興,我要回中國了”。話是說“我真高興”,情緒卻流露出離別的憂傷,競馬用略帶顫抖的哭腔唱出“我真高興”。麗莎似乎察覺,追問:“你不為別離傷心?”蘇城脫口而出:“當然,我有幸福在此?!丙惿賳?“既可輕易放棄,又算什么幸福?”蘇城回答:“微笑著放棄,這是我們學會的戒律?!备傫R的聲音悲涼又無奈。麗莎勇敢地宣布:“我愿隨你到天涯海角?!碧K城仍有猶疑,競馬緊抓劇中人物心理活動。用顫抖的聲音詮釋這種猶疑:“你不介意我的黃面孔?你不介意我的黑眼睛?”麗莎坦然表露愛情:“我只在乎你,我愛你”。蘇城心中疑云飛散,夢想成真。競馬再次唱起“蘋果花編織的花冠”。同一支詠嘆調,因心情變化而聲音迥異。
我能感覺到競馬在充分享受高音關閉后那種自在的快感,用沈湘先生的話說,就是“回家了”。而恰恰是這種自在狀態完全吻合劇情的要求,競馬在狂喜與陶醉中,盡情地宣泄愛的激情,高音有厚實的質感,穿透力極強。此時,一位白衣少年自臺后緩緩推出一架獨木橋,麗莎和蘇城自兩岸登橋,同聲放歌:
歌聲如銀鈴奏響, 在四月的月夜里飄蕩。
最后相遇橋中,擁抱長吻。一時間天光大開,瑞雪紛紛,已然是秦少游“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境界。
在震耳的歡呼聲中,第一幕結束。我獨坐良久,回味競馬在這一幕中的用聲布局,不由得感慨他的苦心著意。對幾個主要唱段的用聲力度,他都根據劇情發展給予了不同的處理。從開始的輕柔朦朧,到最后的熱烈奔放,層層遞進。或含蓄不發,或躊躇遲疑,直到勢不可止,噴薄而出,真是處處可見丘壑。幕間休息時,坐在菲子旁邊的一位德國老太太起身說競馬的德語講得太好了。菲子告她競馬不過學了數月而已,老太太驚倒。
第二幕,故事的背景回到了北京,古老王朝的都城。幕布拉開,舞臺像威嚴冷酷的官府衙門,兩側整整齊齊擺了幾行高背木椅,布局單調,氣氛壓抑。這時,蘇城已被任命為“內閣總理大臣”,前來祝賀的官員個個木偶似地呆坐椅上。美麗的麗莎上場了,她身著鮮紅底子上繡滿墨梅的唐裝,像一朵艷麗的鮮花綻開在陰霾慘布的中國宮廷。蘇城看到麗莎,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唱起了“見到你,我心頭又充滿陽光”。麗莎祝賀他“榮升”,又有點埋怨地說:“我若能出席慶賀儀式該多好。在我們歐洲,這種場合,妻子一定在身邊,可在這里,我只能待在一旁。”蘇城忙寬慰她:“在我心中你是唯一的,在我的屋里,你就是女王。”隨后在臺口左側的椅子上坐下,開始那支最美的二重唱“誰把愛情植入我們心房”:
誰把愛情植入我們心房,讓我們甜美心醉。
在這段演唱中,競馬不時使用半聲和輕聲,因為新婚燕爾的愛侶還在夢境中陶醉。競馬的聲音充滿憧憬,溫柔甜美,像情人間的絮語。麗莎手執紈扇,且歌且舞。競馬時立時坐,圍繞著艷麗的新人,趨前退后,似訴不盡綿綿愛意。競馬最后唱道:“告訴我,親愛的,你是否和我一樣感受到天空的氣息?”此刻他扶著麗莎坐在椅子上,用輕聲像吟詩般送出這句問語。我坐在池座倒數第三排,已是劇場的最后面了,但他的歌聲清晰有力地送入我的耳朵,足見出他呼吸用聲的功力。因為若沒有氣息的堅強支持,這種由半聲過渡到假聲的唱法是很危險的,很容易唱破。
代表中國王權和傳統的張公公出場了,他要求蘇城按照中國傳統,再納四房妾。在不明就里的西方人看來,就是要再娶四位夫人。受了西方教育的蘇城不愿意,但張公公搬出祖宗家法、忠君愛國的說教,逼蘇城就范。蘇城心里對麗莎的愛,在這歷史陋俗重壓之下,似細嫩的小草無望頂翻巨石,只有服從。接下去就是那首著名詠嘆調“我心里只有你”。蘇城受張公公脅迫,答應納妾,可心里真是愛著麗莎,這個美麗、單純又癡情的女子。對祖宗家國的臣服與對愛情的向往糾纏一處,他要做違心背叛之后的表白。我期待著聽競馬唱這支詠嘆調,因為我很熟悉蓋達的演唱,心里想知道競馬會如何詮釋。競馬背向臺口,樂隊起后,他猛然轉身放聲,聲音似噴出,仿佛急切地告訴麗莎,我有話要對你說。他唱道:
我心里只有你,
你不在的地方,
我也無法待,
就如同,
缺少陽光照耀的花朵,
必會萎黃枯敗。
蓋達的演唱是弱起轉漸強,聲音柔美抒情??上н@支詠嘆調同他所擅長的“偷灑一滴淚”不同,絕非柔美抒情之作。而他的演唱,在藝術處理上卻沒有變化。這就不能說服我。太抒情的演唱顯得力道不足,像薄情郎尋花問柳之后片刻的懊悔,還是那個字,“淺”。而競馬的演唱波瀾起伏,聲音忽而緊張、剛硬,忽而松弛、細弱,音色或明或暗,閃爍不定,表現蘇城內心攪成一團的悔恨無奈、解釋辯白??克^硬的歌唱技巧,真是心里有什么話,嗓中出什么聲。在唱道:
我聽到你的聲音,如仙樂般美妙。
競馬換輕聲,漸弱幾近ppp,但聲音不丟,飄飄裊裊,如入天空,正是袁中郎所說:“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云際……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淚下矣?!?/p>
終于,宮廷命婦簇擁著四位蒙頭蓋臉的女人上場,而麗莎已經知道蘇城要另結新歡。她無法理解,不久前她所摯愛的人,怎么會服從這種荒謬的決定。他不是口口聲聲說著愛嗎?在她追問下,蘇城讓人扯下蒙布,原來這四個女人竟是木俑。導演似乎想用這個殘酷的象征來道出真相,在這“微笑的國土”上,女人不過是東西而已。蘇城惱火地告訴麗莎,在這里,“丈夫可以砍掉妻子的頭”。當競馬喊出“selbst kpfen lassen ”(砍頭)時,麗莎驚呆了。她大夢初醒似地質問:“這就是你的真面目?”然后憤怒地說:“我恨你!”樂隊隨之奏出“蘋果花織就的花冠”這個唱段的主題變奏。這熟悉的、曾伴隨深愛的音樂讓蘇城怔住了,仿佛夢醒,仿佛良心發現。他緩緩轉向麗莎,哀求地問:“說,說,你為什么要選我做丈夫?”麗莎昂首驕傲地回答:“為什么?為什么?因為我愛你!”競馬聽麗莎說出“我愛你”,似乎抑制不住沖動,他身體前傾,雙手伸出,似要把麗莎攬入懷中,又僵持在半路,緩緩收住雙手,卻聲調悲涼地哀求,“麗莎,請你再說一遍”。麗莎決絕地回答:“絕不!我寧愿你揮鞭,也不要你假裝溫柔?!边@段極具戲劇沖突的表演,回腸蕩氣,我幾乎忘記競馬是在演歌劇,這完全是一出舞臺悲劇啊!這種舞臺氛圍,我們在萊辛的《愛米麗亞》、席勒的《強盜》中也感受過。隨后,就是麗莎的詠嘆調“你羞辱了我”:
你用甜言蜜語哄騙我,
你把我編織進一個充滿謊言的童話,
你是如此殘忍,就像中國。
克里絲梅爾唱得激情四射,她轉身面對競馬,怒目而視。競馬呆立臺中,一副失魂落魄的可憐樣子。麗莎憤怒地推倒椅子,轉身而去。
舞臺上片刻的寧靜,蘇城看麗莎身影遠去。隨后一聲響鑼,樂隊給出一個極強的過門。競馬猛然驚醒,爆發似地唱出:“老天爺,告訴我,這是怎么了?”又是一聲響鑼,余音未散,單簧管的嗚咽聲郁然而起。競馬一聲哀嘆,唱出那首悲傷透骨的歌《我的陽光不再照耀》。這支詠嘆調淋漓盡致地表現人物內心,其充沛的戲劇感, 絕不遜于《丑角》中的那首“穿上戲裝”。競馬從剛才的焦躁轉入痛苦的回憶,哀嘆美好的生活已經毀滅,雖身為顯宦,卻不能與自己心愛的人常相廝守,表面的富貴榮華救不了內心的荒枯寂寞。他的演唱細膩婉轉,真是一唱三嘆,千回百轉。他哀憐自己的不幸,反復悲訴“可憐的蘇城,可憐的蘇城”,聲音幾乎變成啜泣,我在臺下也止不住淚流滿面。
片刻休止,樂隊突然躁動,從黑暗中升起陰森殘酷的樂音,中間似有中國的編鐘回響,在為蘇城與麗莎的愛情敲起喪鐘。但悠揚甜美的提琴聲起了,漸漸把音樂引入“你是我的全部”唱段的主題再現。競馬緩步走回橋上,向天空唱出對麗莎的思念。他深情地再次唱起這支詠嘆調,而歌詞已變成過去時。他仍唱著自己的深愛,但那已是永遠逝去的時光,歌聲充滿惋惜追憶:
現在一切已結束,好夢一去不復返。
在唱到這句中的降la時,競馬不僅僅使用頭腔共鳴,也帶上胸腔共鳴,讓高音區的聲音厚重而悲壯,極富戲劇表現力。
隨著第三幕的布景轉換,整個舞臺被鉛灰色的幕布遮得嚴嚴實實,讓人想起魯迅筆下密不透風的鐵屋子。麗莎想從這里逃走,回到故鄉,去呼吸自由的空氣。但這鐵屋子的唯一出口,竟要通過那堵血色的高墻,而蘇城從這血色中顯身,阻住麗莎的逃路。麗莎請求蘇城“我在這里無法自由呼吸,放我走吧”,競馬呆呆地望著麗莎,突然唱起兩人在熱戀中繾綣情深地同唱的那支歌《蘋果花編就的花冠》。競馬迷茫地、夢幻般地輕聲吟唱“歌聲將如同銀鈴奏響,飄蕩在月夜里”,突然哽咽不能語。歌聲戛然而止,開始了詩一樣的訴說:“麗莎,我們兩人都想擁有一切或放棄一切,鄉愁早晚會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去吧,我給你自由?!备傫R緩緩吟詠,似在讀一首凄美的詩歌,一支提琴如怨如訴,伴著競馬吟誦。那凄美的聲調,充滿韻律的訴說敲擊著人的心弦。競馬完全沉浸在這朗誦中。我素知他的朗誦功夫了得,但這是我第一次聽他用歌德的語言吟誦。麗莎走了,單簧管的嗚咽聲孤獨地飄蕩,競馬輕輕唱起:
親愛的小妹妹,
請不要悲傷,
每當痛苦蠶食你,
請看我的臉,
我不會哭泣。
先用中文,再用德文,像在唱一支靜夜中的搖籃曲,聲音哀傷而平靜。最后,在凄婉的提琴伴奏下,合唱隊用輪唱的方式唱出:
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始終只是微笑,
總是快樂的樣子,
縱有萬般悲痛
也要微笑面對,
可內心究竟如何,
沒有人關心。
看來劇作者熟知希臘悲劇中合唱隊的點題功能。他讓合唱隊告訴我們,在那片“微笑的國土”上,人的心是泡在淚水里的。細想想,這場愛情悲劇,表面上看,是文化習俗的沖突。其實,深層里是價值沖突。維特根斯坦說得好:“音樂的結構和情緒,同人們生活的方式相符合。”在這部劇中,尊貴的人性渴望愛與自由,殘陋的人性卻張揚著冷酷與禁錮。劇名似暗含反諷,它提醒人們,真正的微笑只屬于自由的心靈。
幕落,劇場內鴉雀無聲。突然,爆發出一片歡騰的呼喊,競馬出來三次謝幕,見指揮里貝爾先生一步跨過臺中那道清水,與競馬緊緊擁抱。我猜現在他明白競馬為什么與他爭執了。
散場后走出劇場,深深吸幾口林茨秋夜清冽的空氣,夜幕上繁星數點,想百米之外的多瑙河上該是輕紗柔曼吧?心里突然有點惱火地想起亨利·朗。少時讀他的書,見他指責奧斯卡·施特勞斯把輕歌劇這類“低等歌劇”商業化,并把雷哈爾也列入這類人,這絕對是不公正的。僅這部《微笑的國土》就足以使雷哈爾永垂不朽。評價一件藝術品的優劣實在不能按分類法,而要直入藝術品本身?!按蠼瓥|去”與“曉風殘月”孰優孰劣?近讀J.科爾曼《作為戲劇的歌劇》,他以為音樂對戲劇的最主要功能有三:人物刻畫、動作支持、氛圍創造。以此而論,雷哈爾的歌劇實在是上乘之作。
第二天早晨,去競馬酒店一起吃早飯,已見到林茨報紙上對競馬的贊揚,除了歌唱之外,有幾家報紙驚訝他講的德文之典雅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