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1972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被評論界譽為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曾在魯迅文學院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就讀。迄今發表長、中、短篇小說逾三百余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作家文摘》等轉載,所著中短篇小說連續入選2001-2009年度中國優秀小說選本,并多次榮登中國小說學會等國內權威性年度小說排行榜。作品屢獲《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優秀小說獎,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小說一等獎,寧夏政府優秀文化創作獎等。短篇小說《獲獎照片》、中篇小說《堅硬的夏麥》入圍全國第三、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已出版《跪乳時期的羊》、《誰的眼淚陪我過夜》、《西北往事》、《妙音鳥》及《超低空滑翔》等多部。
張學東,主要小說作品年表
1999年
短篇《螞蟻搬家》原載《朔方》第9期。
2000年
短篇《看窗外的羊群》原載《朔方》第12期,《小說選刊》2001年第2期轉載。
2001年
短篇《獲獎照片》原載《中國作家》第10期,《小說選刊》第12期轉載,入選《2001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獲《中國作家》雜志精短小說獎。
2002年
短篇《跪乳時期的羊》原載《十月》第1期,《小說月報》第4期轉載,入選《2002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21世紀文學大系——短篇小說2002年卷》、《2002年中國短篇小說經典》等選本。
短篇《第三十五日上》原載《當代》第2期。
短篇《液體》原載《山花》第2期,《短篇小說選刊》第4期轉載。
中篇《一起走過的日子》原載《中國作家》第5期,入選《2002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
中篇《黑白》原載《當代》及《中篇小說選刊》增刊。
2003年
短篇《送一個人上路》原載《上海文學》第8期,獲第八屆《上海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榮登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小說排行榜,并入選《新世紀編年選·2003短篇小說》、《2003中國小說學會年選·短篇小說卷》、《2003中國最佳短篇小說》等選本。2009年初,由日本大型文學季刊《中國現代文學》將《送一個人上路》等代表作譯介到日本。獲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一等獎。
短篇《撲向黑暗中的雪》原載《朔方》第10期,《小說選刊》2004年第1期轉載。
短篇《婚俗二題》原載《朔方》第10期,人選中國作協《2003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2003年中國短篇小說經典》等選本。小說集《跪乳時期的羊》入選中國作家協會、中華文學基金會主持編選的《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
2004年
短篇《壓轎》原載《時代文學》第5期,《小說月報》第11期轉載。
短篇《跟瓶子一起唱歌》原載《上海文學》第12期,《小說選刊》第3期轉載,入選《2004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短篇《寸鐵》原載《上海文學》第12期,人選《2004中國小說學會年選·短篇小說卷》。
短篇《說給寂寞聽》原載《天涯》第4期,入選《2004年中國短篇小說經典》。
中篇《二桃》原載《朔方》第1期,《小說選刊》第2期轉載。
2005年
短篇《二叔》原載《當代小說》第10期,入選《2005年中國短篇小說經典》。
短篇《小說二題》原載《福建文學》第9期,入選《2005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中篇《女人別哭》原載《長城》第4期及《中篇小說選刊》增刊,入選《2005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
2006年
短篇《噴霧器》原載《青年文學》第7期,《中華文學選刊》第10期轉載。入選《2006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榮登2006年度名家推薦中國原創小說排行榜。
短篇《石頭跑》原載《鐘山》第6期,《北美世界日報》連載。
中篇《堅硬的夏麥》原載《天涯》第4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第9期轉載,獲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入圍獎。入選《21世紀文學大系·中篇小說2006年卷》及林賢治主編《2006文學中國》。榮登2006年中國當代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篇《誰的眼淚陪我過夜》原載《上海文學》第8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第9期轉載,《小說精選》第10期轉載。入選《2006g中國中篇小說經典》。
中篇《向葵頭上的野煙》原載《十月》第5期。
長篇《西北往事》原載《作家》2006年第3期,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4月出版,入選中國作協《長篇小說選刊》“1949-2008閱讀中國大型長篇小說文庫”。
2007年
短篇《沿山吹來的風》原載《作家》第2期,《北美世界日報》連載。
短篇《海綿》原載《紅豆》第1期,《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第3期轉載。
短篇《奔跑像風一樣自如》原載《文學界》第3期,《小說月報》第5期轉載。
短篇《年味正濃》原載《天涯》第6期,入選《2007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中篇《艷陽》原載《江南》第5期,《小說選刊》第9期轉載,《作家文摘》9月分期連載,入選《2007中國中篇小說精選》及《中國小說學會2007中篇小說年選》。
中篇《工地上的女人》原載《長江文藝》第9期《小說選刊》第10期及《中篇小說選刊》增刊轉載。
長篇《妙音鳥》原載《華語文學》2007年第7期,作家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同年11月,由寧夏文聯、上海作家協會在銀川聯合召開“張學東長篇小說研討會”,《文藝報》、《文學報》、《作家通訊》及中國作家網給予推介。
2008年
短篇《麥香入夢》原載《鐘山》第5期,入選《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短篇《福壽雙至》原載《花城》第6期。
中篇《女教師》原載《江南》第1期。
中篇《擋風玻璃》原載《小說界》第3期,入選《2008年中國中篇小說經典》。
中篇《清水渾濁》原載《小說月報》(原創版)第5期。入選《2008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
長篇《超低空滑翔》原載《作家》2008年第3期,被列為中國作協全國重點作品系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8月出版。同年10月,作品研討會由中國作協重點扶持辦、寧夏文聯、上海文藝社聯合在京召開,《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中華讀書報》、《文藝報》、《文學報》以及中國作家網、新浪等給予推介。
2009年
短篇《飛蛾》原載《北京文學》第1期。
短篇《光榮的火柴》原載《小說界》第1期。
短篇《羔皮帽子》原載《十月》第1期,入選《小說精選十年精品集》及《2009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短篇《等一個人回家》原載《山花》第8期。
短篇《放煙》原載《上海文學》第9期,《中華文學選刊》第10期轉載。
中篇《梅香傳》原載《作家》第7期。
中篇小說自選集《誰的眼淚陪我過夜》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同年5月,“張學東中篇小說作品研討會”在寧夏大學召開,《文學報》、中國作家網等媒體給予推介。
汽車一直沒有熄火,他始終坐在駕駛室里。他用車上的點火器點了一根軟中華,像第一次偷拿了父親的煙,學著吸的大男孩那樣,煞有介事地連嘬了好幾口,又一股腦兒將嘴里的白煙全部噴了出去。眼前頓時云霧繚繞,他始終瞇縫著眼,像是快要流淚了,捉摸不定的目光透過煙霧,散漫地瞥向窗外。
學院路是這所大學一條很有名的情人路,道路兩旁可以稱得上林木深密花團錦簇。每逢節日周末或夜晚時分,那些青年學生便成雙成對隱現其中,都在卿卿我我忙著談情說愛,對路人視而不見,好像這也是大學生的必修課之一。根本不必對誰掖著藏著,一個個顯得十分努力,簡直沉醉其中不能自拔?,F在,就有若干對小情侶,不時地在他車外的花木叢中嬉戲晃動。他臉上露出一種既有些莫名的艷羨,又不無鄙夷的神情。
通常,男人到了他這種年紀,對談戀愛這種事就看得很淡了,甚至還會覺得那不過都是小孩子過家家,瞎胡鬧,純粹浪費感情。他不露聲色地瞧著這些半大不小的青年學生拉拉扯扯摟摟抱抱親吻撫摩,心里似乎又有些不舒服,陣陣泛酸。這讓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那時戀愛還沒那么浪漫,他完全是父母包辦媒妁之言,彼此見過兩面,手也沒摸過一次,就互相忙著看了看家,把婚事訂下了。隨后的一切,跟走馬燈似的,簡單置辦幾樣家具,草草辦了喜酒。新婚的滋味好像還沒嘗夠,家里就添了小孩。因為有了孩子,夫妻關系也就成了定局,十多年平淡瑣碎的小日子,一轉眼就混過去了。如今他也算事業小有成就,憑借他當年在林校學過幾年園藝栽培,人又肯吃苦鉆研,后來覺得在單位綠化科于實在沒有前途,索性辭職下了海,開了一家園林綠化工程技術公司。經過幾番忍辱負重摸爬滾打,這些年他跟園林系統的頭頭腦腦乃至市上的一些主管領導都拉上了關系,每年開春只要象征性地參加一兩次工程投標,幾百萬元的綠化工程就會像切蛋糕似的分給他一大塊。當然,之前他也少不了要花幾萬塊去打點鋪路,用他的口頭禪這叫火到豬頭爛。他有自己的設計和施工隊伍,綠化工程最緊要的是搶種植季節,也就是每年五一前后,忙上一兩個月,苗木花卉基本上就種植下去了,接著就進入長達三年的養護期。具體的活當然都由他手下的一干人去做,他的任務是白天抽空開著帕杰羅到工地現場視察一圈,有啥情況也就動動嘴皮子打打電話。晚上經常得點頭哈腰地宴請甲方相關領導吃飯洗腳唱歌,以便盡快把拖欠的工程款要下來。因為這種綠化工程基本上都是墊資動工的,干活容易,要錢很難,欠錢的是爺爺,討債的是孫子。好在,他總是能想方設法疏通關系把事情擺平。
眼前的學院路兩旁各有二十米寬的綠化帶,這還是他幾年前帶人熱火朝天干出來的活。那時公司剛成立不久,他是通過自己的一個在大學基建處做科長的老同學的關系攬到工程的,也正是這個綠化項目讓他嘗到了甜頭。學區的綠化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圖的就是花花草草種桃種李,說白了就是為這些大學生營造一個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現今這里確已頗成氣候了。此時此刻,他透過車窗朝前面張望著,林中百鳥鳴叫,花間野蝶紛飛,他心里多少是有一些成就感的。這個城市跟懵懂的少年一樣,眼看著一天天成長起來了,這個過程他親自參與了城市的景觀和綠化建設,光公司這些年累計種下的樹木花草,恐怕已是非常龐大的數目了,可謂花木遍天下了。街頭巷尾變綠變美了,自然少不了他這種人的功勞,最重要的是,他的公司確實從中獲得了豐厚的利潤回報。
一根煙還沒有吸完,他便從車的后視鏡瞥見一個女孩正一路小跑著,朝他車這邊尋覓著趕過來。于是,他把煙頭在車里的煙灰盒里掐滅,又隨手拿起那瓶木糖醇取出兩塊塞進嘴里,用力嚼著。薄荷的涼爽迅速在唇齒和喉嚨間流淌。他輕摁了兩下喇叭,那個女孩就聞聲氣喘吁吁地來到他的車門跟前了。他把窗玻璃降下一半,探出頭對她說倒挺快的,你上來吧。女孩站著沒動,胸口起落得很厲害,她是一口氣從學校宿舍跑來的。大哥,晚飯后我要去圖書館,您找我有啥急事嗎?呵呵,非得有事才能見你啊?他朝女孩笑了笑,他著實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給逗樂了。大哥,我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啥意思呢?是不是嫌我打攪你學習了?要是那樣我馬上就走。女孩急忙擺擺手,緋紅著面頰說,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誤您的時間,您成天有那么多事要忙。他把頭收回車內,又探過身去打開了副駕那邊的車門。快來,上車再說吧!女孩抿了抿嘴唇,還想說什么,聽對方口氣有些硬,簡直不容分辯,她才低頭從車前快步繞過去上了車。她還沒有坐穩當,帕杰羅就鳴地一下駛了出去,她看見路旁的樹木刷刷地往后瘋跑。
汽車開起來以后,他才回頭打量了一下在他旁邊正襟危坐的女孩。這個大三的姑娘看起來還是相當樸素的,衣服褲子沒有一絲光鮮耀眼的地方,可這些一點兒也掩藏不住她面容的清純和美麗,她的頸項的曲線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長發雖然簡單地扎起來,可耳鬢兩旁卻恰到好處地有幾縷發絲,使女孩子的嬌柔和嫵媚盡現無遺。他的目光甚至還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了數秒,那里仿若百花叢中隱藏著一對柔軟渾圓的活物,有點兒躍躍欲試的姿態,讓他不由得感到一陣氣息短促,心都怦怦亂跳了幾下。似是為了掩飾這莫名而來的尷尬,他故作輕松地開了個玩笑,他說今天是個禮拜五,你不會是也忙著去見男朋友吧?
女孩好像吃了一驚,迅速看了他一眼,馬上又正視前面的擋風玻璃,并認真地回答道,大哥哪有的事,我就是想吃完飯去圖書館查些資料,這周剛有一門主課結束了,要趕緊準備過關考試啊。他像是沒聽到她的解釋,或者,這解釋對于他來說毫無意義。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別那么緊張,其實,談談戀愛也沒什么不好的,現在社會很開放,大學生談戀愛再正常不過了。女孩紅著臉又接過話說,別人談不談我不管,反正我是不會的,我們學生還是要以學業為重。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學生……說到這,她似乎是刻意地把下面的話省略了。他見她說得真切,忙打哈哈道,你能這樣想就對了。忙又改換話題說,我今晚沒安排啥活動,剛才又去過一趟你們學校,想找基建上的領導談個事,也是臨時決定約你出來吃頓飯,順便也想請你幫我個小忙,你不會介意吧?女孩聽了滿口答應道,大哥,看您說的,您有啥事您盡管吩咐吧,我這兩年要是沒有您幫助,可能早就不在這里念書了。
他急忙做了一個就此打住的手勢,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相當不錯的姑娘,我做的那點事根本算不了什么,感謝的話以后再不許你說了,再說我還等你畢業了來公司幫忙呢,我那里現在最缺的就是你這樣的大學生。女孩聽了簡直有些受寵若驚,急忙沖對方使勁點了點頭。他這才問她想吃什么,讓她隨便挑千萬別客氣,今天他要給她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女孩說隨便,我吃啥都成。他笑著問道,那么請問,隨便多少錢一斤?只要能買得到,我管你吃個夠!女孩終于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發現她笑的時候太少了,不過她確實笑得很燦爛。見她忽然這么一笑,他的心里頓時有種說不出的美好感覺。似乎比生意場中了一次標還要舒暢些。這時,聽見女孩很恭敬地問他,您到底要我做什么呢?他才回過神來,支吾道,不著急嘛,等吃飽肚子再說不遲。
老婆是今早才離開家去外地出差的。按理說那邊下禮拜一才正式開班學習,禮拜天走就趕趟了。這次跟老婆一同出去的,好像還有三五個人,要去參加一個新出臺的行業執行規定的短訓班。機票是另外幾個人張羅著訂好的,說是想先到那邊玩上一天半天,反正雙休日在家待著也沒別的事做。禮拜四晚上,他從外面應酬回來已經很晚了,老婆把情況跟他一說,他差點沒蹦起來。他悶悶地說,出差就出差,用得著提前去嗎?你們單位的人簡直就是小農意識。其實,他根本不想讓老婆走,她一走馬上留下一堆問題,孩子的上學、吃飯和功課等等,平時都是老婆一肩挑的,這些年他樂得做甩手掌柜。一旦她走了,樣樣還不都得他來操心?他生意上的事情本來就多,怕自己到時候分身無術。老婆倒是美滋滋的樣子,好像出差終于能使她解脫一下了。她對他央求說,人家都快退休了,好不容易熬得能出趟差,來回統共一個禮拜,學習班一結束馬上趕回來。他聽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想一想老婆也真是怪可憐的,十來年幾乎沒出過什么遠門,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給丈夫孩子做飯,他不該再說那些風涼話。
每次他到外地出差辦事,都是老婆忙前忙后,替他打理一切的,大到拎哪只旅行包(箱)、穿什么衣服和襯衫、打什么領帶、帶多少盤纏路上用,小到鑰匙串、指甲刀和掏耳勺,事無巨細,一樣也少不了老婆親自上陣操持,好像出門的人是她自己。老婆心本來就細得很,當年處對象的時候,他就深深地領教過。那時候他倆約會去公園,她總是事先帶兩張報紙,兩個人走累了,她就把手里的捏著的報紙卷兒在路邊的石凳上鋪展開,讓他坐?;蛘撸闲★堭^吃飯,也是她一進去,就拿餐紙一遍遍把要坐的椅子擦過,甚至將胳膊肘能接觸到的桌面也都擦得干干凈凈,然后倆人才安心地坐下來吃喝。還有一次,他騎車子送她回家,她不急著坐上車架,而是先把他的車子拽住,手伸進衣兜里摸,上上下下摸了半天,也沒找到一片紙。他說算了不礙事不臟的,可是她卻把嘴湊近車架子吹了吹,又拿手掌心在上面拍了拍,才放心地坐上去。后來為這些瑣事,他心里確實犯過一陣嘀咕,可家里人都說女人心細點有啥不好,真要攤上個邋遢女人跟你過日子,將來試試看。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就在昨天,老婆興奮得幾乎忙了一個晚上,滿屋子登高爬低翻箱倒柜,忙著收拾她出門要帶的東西,穿的、戴的、抹的、用的,簡直跟過日子似的,一應俱全。然后,她還一點兒也不知疲倦,嘟囔著算計說明天一上午再去銀行取多少多少錢。當時,他正在衛生間刷牙,牙膏沫子白花花地堆在嘴角上,他說你到底有完沒完,我包里有的是現金,你拿上一萬塊就夠了,還取什么取!可能是他說話的聲音咕咕噥噥的,老婆根本沒聽見?;蛘?,聽到了也跟沒聽到一樣,老婆已經習慣了打理家中的一切,現在輪到她自己出門,情況可想而知。那晚可能是喝多了酒的緣故,他半夜起床找水喝,等他再回到臥室時,就不露聲色地脫光了睡衣睡褲,輕輕地鉆進老婆的被子里。她好像明明感覺到他的腿腳碰到了自己,卻故意翻了個身,臉沖另一邊繼續睡,把后背對著他的臉。他也沒多想,順勢從后面抱住老婆,手還沒來得及繼續深入下去,就聽老婆哼唧說,睡吧睡吧,困死了,明天人家還要出差呢。他的手就僵了一下,不過,他也沒有立刻把手移開,而是更堅定地摟緊了她,把濃濃的帶著酒氣的呼吸吹到她的后脖子和發際那里。平常這種時候,老婆會被他的熱氣吹得咯咯地笑一通,然后就會怕癢似的轉過臉往他的懷里鉆,可是禮拜四的晚上,她沒有那么做。恰除相反,她把自己從他的手臂里堅定而果決地掙脫出來,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像只菜心蟲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后依舊扭過身體和頭,一副不馬上睡覺就會死人的樣子。
他當時的確愣了一會兒。這事如果放在平時似乎也沒什么,因為在這種事情上,幾乎每一次都是他采取主動的。也就是說,他覺得自己需要那樣一下了,就去鉆她的被子粘她的身體,甚至包括上床之前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而作為老婆的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至少會應付他??勺蛱焱砩?,他覺得老婆確實有點莫名其妙。單憑她把自己裹得那么嚴實的勁兒,就不難看出,她一點兒那方面的意思也沒有,不是半推半就,根本就是無動于衷。他有—個毛病,就是他每次喝多了酒,對那種事情會突然變得很迫切,即便再晚再累也要來一下。所以,眼看著老婆翻過身呼呼睡去了,他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幾分鐘,又把本來已經挪開的身體朝老婆靠了靠,但與此同時,他又似乎能明顯地察覺出,對方在被子里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某種抵觸的狀態。這種感覺很奇怪,女人越是這樣,男人就會越發變得饑渴難耐。隨后,他幾乎是有些蠻橫無理地將老婆的頭扳過來,并將她壓在自己身下。他記得她突然就叫了起來,好像她身上的某個地方被他弄疼了,反正,她尖叫了一聲。那種聲音對于一個興致勃勃的男人來說,簡直就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就將寂靜的黑夜給豁了道口子。緊接著,老婆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將他從身上掀了下去,情形就像所有電視劇里矯揉造作的女演員,毅然而又決絕地反抗壞人的強暴那樣毫不留情。而且,她還隨口說了一句,你這人怎么變得這么無恥啊!他當時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悶棍:無恥?她居然說自己的丈夫無恥!他一時間怔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或做什么,因為他覺得自己突然被老婆的那句混話給頂到死胡同里了。她反倒一屁股坐了起來,仿佛還要繼續聲討一番才肯罷休。她不無滇怒地說,到底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那一刻,他的火氣也一下子躥了上來。你嚷什么嚷?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究竟怎么你了?難道老子是個強奸犯不成!老婆的長發散亂地蓋著兩側的臉,樣子多少有些鬼魅。我說你能不能小點聲,當心把兒子吵醒了,他一早還得上學!說完,她一歪腦袋,又倒在床上了。隨即,她又把自己用被子卷得嚴嚴實實,身體盡量靠向床的一邊,至少將三分之二的床的位置空給他。
夜色中的他終究沒能再睡著。后來他非常惱火地下床去了客廳,胡亂躺在沙發上抽了兩根煙。再后來他又無聊地打開了電視,為了照顧孩子休息,他不得不把音量調得很低——如果家里就他和老婆,他可能會把聲音弄得震天響的。是地方臺的一檔子夜劇場,正在播那個大塊頭方腦袋的外星人主演的《真實的謊言》。此刻那個相貌和舉止都有點滑稽可笑的妻子,正在搔首弄姿地跳著艷舞,樣子非常煽情,可這個愚蠢的女人卻一點兒也不清楚,正在黑暗中欣賞舞蹈的家伙卻是她自己的丈夫。這種時候,他的心里仿佛著了火,有一種類似于燃燒的感覺在身體和血液中涌動。他覺得自己非常難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滑進內褲里,將那不可遏止的僵硬憤怒地緊緊握住,好像此刻只要他一松手,整個身體都會被大火燒焦的。再后來他鉆進衛生間撒尿、洗手,又往自己的臉上潑了潑涼水。就在那時,他不經意間發現紙簍的最上層躺著一團非常熟悉的東西,準確地說那是老婆丟在那里的一團衛生巾。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來那個了。
第二天上午,他還是將手頭的事情推掉了,他只開車去公司打了一轉,就又匆匆忙忙趕回家。飛機是上午十點一刻的,老婆見他回來了,也不多問什么,只說過一會兒她下樓去,單位的車會在門口接她。他說反正公司一早也沒啥大事,他可以去機場送送她。老婆一邊將自己要用的化妝盒口紅之類的東西塞進旅行包里,一邊說不用了不用了,你還是去忙你的事吧。隨后,她又回臥室換了一身新衣服,好像連胸罩也換了,然后把身上換下來的臟衣服隨便揉了個團,擱在洗衣機里。他在客廳吸煙的工夫,老婆手里已經提著旅行包站在門口了,甚至連拖鞋也換掉了,穿上了出門的旅游鞋。老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用兩只手輕輕攏了攏剛洗過不久的濕頭發。她說那我可走了,家里的事你就多操點兒心,記住千萬別讓孩子吃冷東西,容易鬧肚子。他滿口答應著,忙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門廳,本來還想說要去送她的話,可從老婆的樣子似乎能看出她是不會同意的,好像她內心非常抵觸他去送她這件事似的。他覺得她對他生分得有些可怕。所以,他最后好像是故意討好老婆似的叮囑道,記著,到那邊先給我來個電話啊,還有身體不舒服,你自己多注意點兒。他隱隱聽見老婆聲音很小地答應著,知道了知道了,好像是有那么一點兒不耐煩的。他想,女人有時真是很奇怪,叫人捉摸不透。
他在兒子學校附近找了一家西餐廳,一進去就點了兩杯咖啡。然后,他趁去衛生間的工夫,先給兒子撥了個電話。兒子一上中學家里就給買了部小靈通,主要是為了聯系方便,這樣老婆就不必每天都去接送,在家等著急了,打個電話催一催就行。他想叫兒子趕過來一起吃晚飯,然后回家。兒子說今天是周末,媽媽又不在家,回家沒意思,他想放學后直接去外婆家,而且,這兩天也不想回來住了。他想了想,說,去那里也行,不過你得給我聽話,記住要好好吃飯,別忘了做作業,還有不能惹老人生氣。兒子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他還想囑咐兩句,兒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掛了電話,他沒好氣地說了句這小兔崽子。
兒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他確實操心得極少,吃喝拉撒接送孩子到學校開家長會等,都是老婆一手操持的,尤其是后來他辭了職去辦公司,家對于他來說幾乎跟免費旅館差不多,只不過是深夜里回來胡亂睡一覺而已。他跟兒子也很少能見上面,經常是深夜他回來了,兒子已經睡著了,天亮后兒子又急急忙忙去上學,他倒是不用那么早起床,也就很難看見兒子的身影。兒子的個頭眼看快趕上他高了,他有時會生出些莫名的感慨,兒子就像一棵孱弱的幼苗,是他當初親手栽下去的,可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施肥澆水察看,兒子就噌噌噌地躥長成樹的樣子了,他的根系似乎完全扎進女人那塊土壤里了,這棵樹跟他日漸疏遠,偶爾看見兒子會讓他覺得十分茫然,他甚至已經拿不準,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唯獨老婆時常在他耳邊叨叨,兒子又考了班級第幾第幾,兒子想買一輛新的山地自行車,兒子好像有了心事,兒子喜歡上班里的某個女生,兒子說假期想去北京旅游登長城,兒子為了女生跟男同學打了一架,鼻子流血了,老師要請家長等等,也許正是這些或好或糟的消息,才讓他間接地感受到兒子正在一天天長大成人。當然,他也為那些不好的事情狠揍過兒子幾次。兒子似乎有些懼怕他,畢竟他下手要比女人狠得多,但更多的時候,兒子是不怎么愛答理他這個爸爸的,他倆有時像陌生人,見面也就點個頭。
他再度回來坐定,隨便點了幾樣要吃的飯菜,老婆的短信就翻山越嶺地飛過來了。說她一切平安,問他兒子到家沒有,吃的什么飯,在學校表現好不好,勸他晚上別出去喝酒,好好陪著孩子。無非這些,好像很不放心他們爺倆似的,或者,只是不放心他。他想如果不是為了孩子,老婆可能連這個起碼的短信也不肯給他發。女人總是把百分百的心思花在兒子身上,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兒子才是她的命根子,很多時候他甚至都有種被忽略被冷落后的妒忌,但作為一個男人,他只能默默忍受著。事實也是如此,自從生了孩子以后,就連夫妻生活也過得浮皮潦草的:過去因為房子太小,一家三口擠一間屋,不可能盡興;后來換了大房子,人均差不多占兩間房子,可那種激情幾乎快沒有了,老婆總是埋怨他那些該死的沒完沒了的應酬,說他成天就知道陪人家吃喝玩樂,從來不知道陪一陪她和孩子。對此他向來不屑一顧,要是只陪著她們娘倆,別說想攬來生意,恐怕早得喝西北風去了。有好多次,他深更半夜回到家里,人醉得一塌糊涂,進門就沖進衛生間,趴在馬桶邊上,嗷嗷地嘔吐不止,像一條垂死的老狗,老婆非但不關心他,反而咬牙切齒地說,哼,嘔死活該,誰叫你見了酒就沒命呢。他早就看透了,沒錢的時候,女人總嫌男人沒本事,等有了錢吧,她又嫌你整天不沾家門,這事要跟她計較下去,日子干脆不要過了。
當著女孩的面,他也沒立刻打電話過去,也僅僅是給老婆回了幾個字的短信,說沒事,叫她在那邊安心地玩吧。然后,他很盛情地幫女孩夾了兩塊比薩餅,叫她一定要多吃一點兒。他吃了一盤意大利炒粉,女孩吃椒鹽牛柳套餐,外加一只煎蛋。女孩似乎吃得很拘謹,大概是從來沒有吃過西餐的緣故,還有就是面對自己的學業資助人,總是有些戰戰兢兢的,渾身不自在。他倒是吃得很快,間或問她兩句飯菜味道怎樣。她只是點點頭,沖他靦腆地微笑一下,又低下頭細嚼慢咽,盡量不把金屬叉勺弄出響聲。他坐在她對面細細地品味著咖啡,目光始終落在女孩的臉上。低回的鋼琴樂聲在四周彌漫,這樣長時間盯著一個女孩,讓他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在過去的很多個夜晚,他不時地要跟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喝酒唱歌跳舞,有時甚至會逢場作戲干些男人的荒唐勾當,可眼前的情景跟以往有著本質上的區別,這一點他很清楚。
他認識這個女大學生還是前年的事。當時,他去女孩所在的大學談一個新建足球場的綠地種植項目,商談中一個主管副校長突然跟他提起學校本學年有幾個特困生,希望他這樣的私營企業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給予一些幫扶。他當時本來就有求于人,再一合計每年也就花上萬把塊錢,到頭來還能換個資助教育造福社會的好名聲,學校今后再有綠化方面的工程他也好張口要啊,這又何樂不為呢?領導既然已經開了這個口,他確實也不好駁人家的面子。于是,他當即就給校長表了態。后來,由學生處的處長帶他去跟貧困生見面。在十幾名大學生里,他幾乎一眼就選中了她。聽完學生處處長簡單介紹了女孩窘迫的家庭狀況后,他爽快地答應了她在校四年的學雜費、書本費及生活等費用全部由他負擔,而且還口頭作出承諾,將來她畢業后如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的公司還可以接納她。當然了,他作這些決定是不需要跟老婆商量的,公司的事向來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跟女人說這些,只會讓她們心疼那點兒錢,女人很多時候根本不理解自己男人的心思。實踐證明他是對的,這兩年他又陸陸續續接手了這所大學的幾個活,少說也賺了五六十萬,而他為她所掏的那點兒資助費,不過是九牛一毛。
吃過飯,他們又閑坐著聊了—會兒。其實,主要是他在提問題,都是有關大學里的事情,學校有沒有獎學金,宿舍里一共住幾個人,食堂的伙食好不好,將來畢業有什么打算等等,而女孩也只是簡短地回答一下。最后,女孩又一本正經地提到他到底要她幫什么忙。顯然,她還記著他先前說過的話。他哦了一聲,這才意識到,他所說的那個忙現在似乎不再需要幫了,至少今天是這個樣子,兒子不回家,打亂了他原來的計劃。本來,他是打算讓女孩給兒子輔導一下外語或其他功課,他早就聽說她的學習一直很用功,高考時分數就相當不錯,正應了那句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家庭條件越差的學生學習越刻苦。他想請她給兒子輔導一下,那是再好不過了。當然,他還有另外一個想法,那就是他早已不習慣整晚待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地盯著自己的兒子,剛才在去大學的路上,他也是靈機一動,想到老婆出差在外,把女孩叫到家里正好可以幫他看著點兒子,這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
他抬眼看了看女孩,發現她一直用那種等待的目光誠懇地看著他,好像隨時接受他的一道命令,并為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原本要說今天就算了吧,改天再找你幫忙??稍挼阶爝叄袷遣皇艽竽X支配似的,他信口說道,也好,那你現在跟我走吧。隨后,他一揮手,侍者便顛顛地小跑過來,朝他們點頭微笑,他打開手包取出錢把賬結了。離開餐廳,天色已昏暗下來,汽車很快駛過一條正街,外面燈火輝煌,大小店鋪的櫥窗顯得琳瑯滿目的,她始終側目盯著窗外發呆。
他連打了幾把方向,車就徑直開到一家服裝專賣店門口。她不清楚他為什么要突然拐彎停車,正在疑惑之際,聽見他說,喂,下車吧。她想可能是到他說的地方了,于是,急忙下車跟在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走進那家品牌專賣店,迎面立刻撲上來兩位導購小姐,連珠炮似的問好致意并詢問客人需要什么。他像布置工作似的說,你們幫我給她好好挑選兩身衣服,記住,一定要最好的,而且還要適合她穿,聽懂沒有?導購小姐爽快地點頭答應,不等她做出任何反應,便爭先恐后地取來貨架上的樣服,一個勁地往她身上比畫起來。她們說這款顏色清純線條簡潔,最適合她穿;那件款式新穎,是今年最流行的。一時間把女孩弄得不知所措了。她連著退后數步,人快被逼到墻角了,她們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接二連三地拿來衣服往她身上套,她用求助目光四處尋找他。
一開始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處境,正在一個角落里踱著步子接電話。她只好大哥大哥地叫了幾聲,又說我不想要這個……她們這是……您快來看看。他這才聞聲走過來,打量著她說,你穿這種服裝挺好看的,沒關系好好試吧,我一直想給你買幾件衣服,平時實在太忙了,今天正好有空,就算我送給你的小禮物吧。她囁嚅著說,可是……我自己有衣服呀。他笑笑說,傻姑娘,哪個人能沒有衣服穿呢?這可是大哥送給你的,聽話啊,選你最喜歡的好不好?說完,他又撇開她,走到一旁繼續打電話去了,好像很忙的樣子。
女孩有些無奈地望著他的背影,還想跟他說點兒什么,可又不好意思再去打攪人家。看來自己的拒絕沒有任何意義,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就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切。他的樂善好施對于她來說是多么重要,想到幾年前病故的父親,下崗后一直靠干零碎的縫紉活計維持生活的母親,以及剛剛升上初中的小弟,所有這些都是無法抗拒的。生活就是這么無情,而他又像是從天而降選中她并給予無償的幫扶,這可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榮幸,就連她的那些同學和舍友都這么說,說她真是命好交上了好運。她知道這幾年自己接受他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再讓他買衣服給她,她可從來沒有奢望過。如果現在她執拗地推脫,他會怎么想呢?肯定會不高興的吧,至少,他會很沒有面子。這樣想著,她一時真有點兒左右為難啊!
就在她猶豫的工夫,導購小姐已替她挑好了幾身衣服,并一再贊美她說,姑娘你天生就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她聽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臉上燒乎乎的,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女孩從來沒有覺得,拒絕一件事情原比奢求得到更難面對。
一到他家里,女孩又拘束得手足無措了。他家的房子很大,客廳裝修得十分豪華,室內的擺設一應俱全,字畫、石頭及工藝品比比皆是。進了門他就隨手打開了所有的燈,吊燈壁燈射燈臺燈,跟滿天繁星一樣耀眼奪目,女孩頓時有點兒眩暈起來。他幫她取出拖鞋,她規規矩矩換上,然后在他的引領下,戰戰兢兢地在沙發的一角坐下來。他問她想喝點什么,咖啡、茶、酸奶還是果汁,她急忙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需要喝什么。他說好不容易請你到我這里坐坐,怎么也得喝杯飲料吧?她這才勉強點頭,說隨便吧。說完,她自己先笑了,想到先前在車里的情形,隨便這詞快被用濫了。他好像沒有在意,已經從冰箱里取來了一聽匯源果汁,他自己開了一罐啤酒,一連喝了好幾口。她雙手抓著飲料,半天只抿了兩口。這樣干坐了一陣子,她終于又言歸正傳地問起那個需要她幫的忙來。
他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對她說,是這樣的,我兒子今年讀初二,成績不是很理想,明年就參加中考了,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話,以后能不能給他輔導輔導。女孩放下手里的飲料,剛才拘謹膽怯的神情蕩然無存,她爽朗地說這有什么不能的,我還求之不得呢,可就怕我嘴笨,到時候耽誤了他的學習。他笑著說哪里哪里,你是大學生,學習又好,要是肯幫這個忙,我也就省心了。他說話的時候,女孩用探尋的目光在房間里掃視了一圈。他看在眼里,忙解釋說這小子野慣了,這些天他媽正好出差去了,他十有八九又跟那幫同學瞎玩去了,你看這陣子還沒回來呢。女孩輕聲哦了一下,表示理解,她的目光又收回到茶幾上。他起身說,來吧,我帶你參觀一下,也好熟悉熟悉環境。女孩答應了一聲,就跟著他從客廳往他兒子的房間走去,電腦、電視、音響、書柜、字臺、地毯、明星貼畫以及五花八門的玩具和運動器材,簡直就像個兒童樂園。他像是要解釋什么似的,嘆息道,條件太優越了,學習反倒搞不好。她無言以對。之后,又簡單地參觀了他的書房臥室和飯廳等,整個過程都讓她覺得眼花繚亂。
后來,兩人又坐回客廳,他問她燈光是不是太刺眼了,就主動去關了幾組燈,只留下兩盞壁燈和一盞落地臺燈,這樣一來光線確實柔和多了。他又問她想看電視還是想聽音樂,她當然選擇了后者,在學校很少能聽到音樂節目。于是,他將音響打開,一首舒緩的排簫曲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流淌開來,間或是聲聲鳥鳴。他又開了一罐啤酒,并且給她端來一大盤話梅干果瓜子之類的東西,讓她好好吃,說別客氣,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他開始跟她聊自己讀書時代的趣事,聊他當初如何下海創業,聊生意場上的種種際遇,甚至還從手機里調出幾條諷刺挖苦他們行業的段子短信念給她聽。她聽得非常認真。說起來她認識他幾年了,可對這個男人的了解僅限于他是個公司老板,好像很有錢,還能慷慨解囊。除此之外,可以說一無所知。此刻,當他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完全不像個生意人,老板的架子暫時放下來了,讓她覺得很親切。長期以來夾在他們之間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或者隔膜,漸漸地縮小變淡了。這時候他看上去更像個長她十多歲的兄長,很像學校里的某個輔導員。
似乎不無感慨,他對她說,你不知道,大哥很久沒這么輕輕松松地說過話了,整天忙得像個瘋子,還得給人家牽馬墜蹬點頭哈腰,有時簡直跟孫子差不多,難得像現在這么痛快啊!說完,他又起身去拿來兩罐啤酒,他真的很高興,平時都是迫不得已,喝酒對他來說如同灌毒藥。她關心地說了句您可別喝多了,喝多了容易傷肝傷胃,對身體不好,很難受的。也許,就是因為女孩的這句隨便出口的話,讓他忽然覺得心間泛起一絲罕見的潮濕和暖意。是啊,從來聽到的都是勸他多喝的,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只來者不拒的酒桶,即便是自己的老婆,對他喝酒也是罵罵咧咧冷嘲熱諷。他沖女孩激動地笑了笑,說今天確實高興,想喝,來,你也陪大哥喝一點兒好不好?女孩連忙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會喝酒,不過她說可以陪他喝飲料,又勸他還是少喝一點兒。他抽空抬眼盯著女孩看了又看,看得女孩羞澀地低下頭去。這時,他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身體朝她所坐的位置移了移,停下,看看她,又往跟前移了移。女孩多少有些不安,不過,她始終低頭十指交叉捏弄著自己的手,好像要借此克服那種莫名的緊張。
那一刻,他覺得有一股巨大的熱浪勢不可擋地席卷了周身,讓血液迅速沸騰起來,又如一團暗火從昨晚或更早一些的時候就蓄積在他體內。女孩身上特有的清純氣息,和在他面前所表現出的不加修飾的美麗,還有下午在學院路上等她時看到的那些熱戀中的身影,像是猛然間喚醒了那種初戀時才有的不顧一切的沖動,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又笨重,他的身體就勢往一側偏壓過去,同時,雙手緊緊地將女孩摟住了。他嘴里語無倫次地說著那些喜歡她的話,說他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上她了,說他從今往后要好好待她,還說等她畢了業,他一定要送她去讀碩士和博士……她早就驚恐不已,自始至終都在發抖、尖叫,手忙腳亂地掙扎著。她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可怕的情形,她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最后她急得跟小孩子一般大聲號哭了起來。
也就在他近乎瘋狂地將女孩壓在真皮沙發上的時候,那扇盼盼防盜門突然嘎啦一下打開了,兒子冒冒失失地從外面進來,正踢里趿拉在門口玄關處換鞋。爸,你在家呢,沒出去呀?兒子邊換鞋邊說。幸好有隱蔽的玄關和嘈雜的音響作掩護,否則后果簡直不可想象。盡管如此,他還是顯得驚慌失措,人幾乎是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的。你……你……怎么又……又回來了……你沒去姥姥家啊?兒子背著巨大的書包,已懶懶散散地從門口穿過走廊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他趕忙迎了過去,兒子隨便沖沙發上低著頭的女孩瞥了一眼,回答道,去過了,這不吃完飯又往回趕,老師臨時通知明早要補課,我的輔導材料落在家里了,唉,真他媽要命!兒子不滿地嘟囔著,好不容易熬到禮拜天了,也不叫人好好休息,當學生一點兒樂趣也沒有!我簡直快瘋啦!他沒有做聲,放在平時他肯定要臭罵孩子幾句的,現在他只是沉默著緊跟在兒子后面。父子倆進了房間,他隨手把門關上了。
女孩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半天才回過神。她默默地將頭發捋了又捋,又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這時,她發現襯衫胸口處少了一粒紐扣,斷了的線頭很突兀地耷拉出那么一截,看著叫她感到無比厭惡,她趕忙把左手緊緊地平撫在掉了紐扣的位置上。她在沙發和地板上找了又找,死活也找不到了。她只好慢慢地起身,淚珠吧嗒吧嗒往下落,像斷線的珍珠撒在如鏡面一般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抿緊雙唇,唇的邊沿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她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但始終在默默飲泣著,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到門口,靜悄悄地換好了自己的鞋。整個過程她的左手始終沒有離開自己的胸口,就像心臟病患者通常所表現的那樣。
這時,他正好從兒子房間出來,剛到走廊便看見女孩正在那里開門,他三步并作兩步攆過來。你……你這是要走嗎?他問這話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幾乎像在自言自語。接著,像是怕誰聽見似的,他壓低了聲音湊上前去,跟蚊子哼哼似的說了聲,真對不起。她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那門鎖實在是不好擰的,不過她用右手使出全身的力氣七扭八扭,總算是近乎決絕地把門打開了。臨出門前,她稍微猶豫了片刻,不過,最后還是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下樓的時候,她又聽見那個男人說你慢走不送了,改天有空歡迎再來家里玩啊。這次他的聲音似乎又很響亮了,恢復了他以前的狀態。她用手摁著胸口飛快地跑下樓去。
客廳里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兒子跑出來接的,是他媽打來的長途。他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加速,他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隱約聽見兒子在說,我爸在家呢,他沒有出去,整晚都在,我真的沒事,媽,你煩不煩,我都是大人了,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吧,我們挺好的,別擔心。他徑自去收拾茶幾上的那些啤酒罐,不經意間看到桌面上有一粒潔白的紐扣,和黑色的大理石幾面形成鮮明的比照,看上去又嬌小又別致,跟含苞欲放的小花骨朵一般,正羞答答靜悄悄地鑲嵌在那里。他心里頓時為之一顫,有種難以言說的隱痛洗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急忙將那扣子如獲珍寶般撿起來,隨手塞進自己的褲兜里。這時,他才恍然記起,剛才在街上為女孩買的那幾件衣服,還都放在他汽車的后箱里呢。
出門時,他沒有忘記給兒子簡單地交代了一句,說他忽然想起來把一份重要的合同落在公司里了,因為明天一早要急用現在必須去取。兒子對他的事情漠不關心,只用鼻孔哼了一下。隨后,他就飛快地跑下樓去停車場開車。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焦慮過,剛才的事還歷歷在目,有些荒唐和無恥。他現在打心里是感激兒子的,要不是兒子突然跑回來,后果簡直不堪設想。他一邊開車,一邊透過車窗東張西望,路邊任何一個獨自行走的女人他都要多瞅幾眼,生怕錯過了那個女大學生,她本來只是他的資助對象,可就在剛才他把事情弄糟了,一塌糊涂。一想到這些,他的腦子亂極了,捫心自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她了?多少有點兒吧,不,準確地說,從學校第一次安排他們見面,他就對她很有好感。當然,最先吸引他并讓他斷然作出幫扶決定的,正是由于她漂亮的容貌和不俗的氣質,這一點毋庸置疑,否則,那么多貧困生他資助誰還不都一樣?
一路上他始終在胡思亂想,汽車開得猶猶豫豫,忽快忽慢。一旦找到她又該怎么做呢?先拉她上車,當面向她賠禮道歉,說自己喝多了酒,說自己不是故意的,請她諒解。假如她不聽他的解釋,甚至根本不打算再見到他,那又該怎么辦呢?他苦笑地搖著頭。又覺得她可能不會那么絕情,畢竟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他伸出過援助之手。可萬一她不再領情,認為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甚至將他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兒地報告給學校,校方該怎么看他?萬一,事情一傳十十傳百,弄得滿城風雨,以后他還有什么臉面在人前混?還有,老婆知道了肯定跟他沒完,本來他捐助的事就沒有跟她商量過,她肯定會指著他的鼻子聲淚俱下,肯定會把他罵得狗血淋頭……想到這里,他幾乎有點絕望了,他氣急敗壞地使勁拍打著方向盤上的鳴笛器。汽車滴滴怪叫起來,噪音在夜色中顯然異常突兀。
就在他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汽車已飛速闖過路口的紅燈,那只高高在上的電子眼閃電一般發出銀光。與此同時,他的車猛然撞上了一輛正從另外一個方向穿越馬路的摩托車。駕駛員好像連頭盔也沒有戴,感覺像一只巨大的皮球騰空而起。那時他驚恐萬狀,眼前忽然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