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夫,1989年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77年出版處女作《啊……》。主要作品有系列長篇小說《黑雪》、《毒吻》、《天獵》、《地獵》等,長篇報告文學有《中國檔案》、《黃河追蹤》、《帝國時代的黃河》、《世紀之癢》、《執政能力》等,中篇小說有《長牙齒的土地》、《船兒也曾有過舵》、《魚蟲》等。短篇有《孩兒眼系列》等。電影有《毒吻》、《零點行動》、等。1994年被評為國家一級作家。現任山西省作協副主席、太原文學院院長、《都市》主編。1997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哲夫文集》十卷本02003年《哲夫文選》十卷本由美國強磊出版社出版,由聯邦書局在全球發行。獲過中國圖書獎、冰心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北京文學獎等。被國家環保總局評選為2007年中國綠色衛士。連續三年入圍中國年度綠色人物評選。被山西省環保局評為山西省首屆環保形象大使等。
普通人的故事
一
女人十分高大苗條,男人十分低矮干瘦,扯了個孩子,如常人一般生活。孩子喚女人:媽;喚男人:爸。也一如尋常人家的孩子,并不曾有一毫異樣。女人愛孩子,男人也愛孩子;孩子的眼里也只有女人和男人。女人時常將孩子抱了,在小鎮的街上走來走去,夸耀孩子的好看和聰明。男人也每每抱了孩子,到野外玩耍,捉花鼠,撲大蝶,捕叫蟈蟈,討孩子歡喜。
女人和男人都是小鎮世代的居民,無業而多業,四下里打零工。春天干搬磚弄瓦的活,夏天則去磚窯背磚,冬天大都是尋一個地方當做飯的大師傅。女人的力氣頗大,背磚出窯勝過一個男人,挑灰飛磚打零工,往往掙最高的工錢。男人則有一點手藝,磨豆腐,榨油,壓粉,做飯,打餅子,頗有一些名氣。
孩子大了,知道爸爸怕媽媽。孩子又大了,知道媽媽不喜歡爸爸。
男人常常不在家,到外縣去打零工。若回來,女人便不快活,男人也不快活,時時拌嘴吵架。女人便哭天抹淚,尋死覓活;男人則抱了頭,蹲在屋角生悶氣。孩子被冷落在一壁廂。
男人待十天半月,又走了。女人的臉上便漾起笑,對了鏡子梳洗打扮,換上海昌藍褂子,抱了孩子,給孩子說古,講笑話,唱小曲,逗孩子笑。
于是,那個舅舅便又來了。拎著一條羊腿,或是半袋白面,笑笑地走進孩子的生活。
女人說話的聲兒變細,眉眼變俏,抿了嘴笑,醉了也似:“乖娃,叫舅舅!”
孩子也乖,順順地叫:“舅舅!”
舅舅便給孩子一毛錢,說:“去買糖吃!”
孩子顛顛地跑走,去買糖。
回來時,見女人和舅舅在地堆兒坐著,女人紅了臉笑,舅舅瞇了眼笑,見孩子都裝出一個正經。女人親一下孩子說:“乖娃,出去耍一陣!”
孩子出去,耍一歇跑回來。推門,門不開,鐵緊鐵緊。孩子便奇隆,發脾氣,兇兇地用腳踢門,并拖了哭臉叫:“媽,媽——”
踢踏踢踏地走來,女人開了門,頭發亂亂的,惱起一張臉,說:“咋的,號喪呀!”
孩子便哭。舅舅走出來,笑笑,又給孩子一毛錢:“不哭不哭,去買大炮仗放!”
孩子見錢眼開,轉哭為笑,跑去買炮仗。
孩子們對孩子說:“你媽招野男人!”
孩子不懂,說:“那是我舅舅!”
大人們逗孩子:“喂,你舅和你媽在屋里干啥呢?”
孩子:“說話!”
有人罵:“知道不,你媽是個破鞋!”
孩子不懂,還罵:“你才穿破鞋哩,我媽的鞋都是好鞋……我爹會補鞋。”
人們便哈哈地大笑,笑得孩子直發愣。孩子的眼里,有了一個問號;再大些,知道媽不好,招許多人笑話。孩子的心里,便有了一個陰影。縱令如此,女人在孩子的眼里仍是一個威嚴慈愛的母親,孩子死活不信媽是一個不好的女人。因此,孩子開始憎恨那些笑話媽的孩子和大人。
孩子臉上開始出現紅腫和青斑,孩子的衣衫常常撕破。
孩子第一次流著鼻血,滿面淚痕地出現在女人面前時,女人又心疼又生氣,責罵孩子不聽話,在外邊打架,并問孩子:“誰打了你?告訴媽去尋他家大人!”
孩子咬了牙,死也不說,只抽抽搭搭地哭。孩子漸漸地,變孤僻了。女人漸漸地,知道孩子為什么打架了。孩子挨了打回來,女人不再罵孩子,只是給孩子洗臉,補衣,煎兩個荷包蛋,讓孩子吃,神情是凄惶而含了點羞愧的。每每說:“乖娃,讓他們罵,不用理他們。唾沫唾不死人,媽不怕!”
舅舅來了,給孩子錢:“乖娃,去買糖。”
孩子不接,翻一個白眼走了。尋一角落坐下,不等女人喚,絕不肯回家。
女人開始用擔心的目光看孩子了。孩子開始對舅舅表現出公然的不敬了。
女人:“乖娃,叫舅舅。”
孩子不睬,眼盯了屋角,裝沒聽見。舅舅漸漸地來得少了,來了也是匆匆地,乖孩子上學時,盡量不和孩子打照面,似乎怕孩子的冷眼相對。女人也不再逼著孩子叫舅舅了。
孩子也覺得自己不是孩子了。
日子,便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二
孩子上了初中,是個大孩子了;又上了高中,是個更大的孩子了。
孩子長得像女人一樣高大,像男人一樣心靈手巧。孩子們不敢和孩子罵架,因為孩子的拳頭從不放過挑釁者。而且孩子常常受表揚,因為學習好,年年得獎狀。
女人見老了,男人見老了,舅舅也見老了。
日子平平淡淡,如水一樣淌過去,淌去了青春,也淌來了青春。
孩子考上了大學,遠遠地,去讀書了。孩子很刻苦地學習,很快活地過日子,心里那個陰影被陽光融化了。突然,孩子收到一個電報,是男人拍來的,讓他速歸。孩子回來了。幾個月不見,男人蒼老得嚇人,頭發白了,胡須白了。見了孩子,抱住頭,蹲下,嗚嗚地哭,似乎孩子成了男人,男人變了孩子。
孩子呆呆地,環視冷落的家,心里酸酸的,脹脹的,想哭,卻又強忍住,像男人那樣咳一聲嗽,說:“爸,咋啦?說,有我哩!”
男人止了哭,抽抽搭搭,女人一樣訴說:“走了,你媽和人家走了,不回來了……你媽要和爸打離婚,這個家散了,完了……嗚嗚……”
孩子的心,陰陰的,翻出一個老早就有的傷口,疼而痛。臉,火辣辣的,如同被人抽了一頓嘴巴。
羞與辱,愛與憎,宛若貓鼠之搏。
“爸,你實說,為啥,為啥?……這些年,媽為啥這樣?爸爸你老也太窩囊了!”
男人無言,唯有抽泣。孩子撇下男人,去尋女人。對那個舅舅,充滿了厭惡與憎恨。
舅舅是個礦工,躺在炕上,蒙了被子。女人在邊上廝守著,慢聲悄語。
見了孩子,女人一喜一驚,惶然而羞愧地低垂了眉眼,強笑著問一聲,見孩子霜一樣冷,便哭了。
“走,咱們回家!”孩子瞅也不瞅那位壞了女人名聲的舅舅,嘴唇抖抖地說。
女人不應,只一味哭,顫動的肩頭上飄起幾莖白發。
“你要不走,我……我……”孩子恨極,眼里飽含羞辱的淚,半天才說出,“我,就不認你這個……”
女人“哇”的一聲號啕:“你,你怎么這樣對你媽媽說話!”
蜷縮在被子里的舅舅,突然震怒,吼喝一聲。
孩子不理,一跺腳,飛奔出去,死命地甩門,門板發出巨響。
淚,無聲地從孩子的眼里流出,落在衣襟上。
女人狂呼著奪門追出,披頭散發,追上來,抱住孩子的肩膀,哀哀地求告:“乖娃,媽走,媽走……只是,你、你舅他下窯受了傷,離不開人……等一兩天,媽就回去……”
孩子掙脫女人的手臂,踉蹌走去,一路走,一路哭。
三天后,女人挽了包袱,回去了。眼兒紅紅的,哀怨而無言,顯得丑而老。
“乖娃,媽不走了,和你爸好好過!”
女人說,平靜而麻木,連正眼也不瞅男人,只癡切地看定了孩子,充滿愛憐。
孩子心一酸,又灑了幾滴淚。
“不哭,不哭,乖娃,媽知道自己不好,招人罵,給娃不長臉……媽以后不了,不了,只要娃好……”
男人驚且喜,卻又黯然,懷了疑慮,蹲在墻角,如一粒干癟的小豆。
孩子說:“媽,有我養活你和爸,好好過日子……再不要……我都這么大了……”
女人羞羞地聽,不吭一聲。
孩子又說:“讓人罵,讓人唾,讓人戳脊梁……媽,何苦啊!要再這樣,我也沒臉回這個家……”
女人說不出話,惶悚地垂了頭,知道自己丑,不敢看孩子。
“不了,不了,媽真的不了!”女人喃喃地說。
孩子打了勝仗,走了。女人吃了敗仗,留下了。男人并不計較女人的過去,歡歡喜喜地與女人過日子了。那個舅舅再不見來。偶爾來一次,也是當了男人的面,寒暄一兩句閑話,默默地走去。
明顯的,女人對那個舅舅冷淡了。
日子,便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三
孩子大學畢業了。
女人一天比一天老,眼神也癡呆了。
男人病了,女人打電報,喚回孩子。
男人萎縮如一枚干棗,藥石針灸留不住命,走到另—個世界去了。
女人哭了一場。孩子哭了一場。孩子要讓女人跟自己走,到大城市去享清福。
女人不肯,幽幽地說:“乖娃,媽不去,媽離不開這個家!”
孩子只好一個人走了。
孩子又回來時,進了門,見炕上坐著個腰背佝僂的老人。
女人頭上飄著雪花,眼神卻泛著春意,見了孩子,羞一羞,笑一笑,怯怯地說:
“乖娃,媽沒臉和你說,媽一個人太冷清,又尋了個伴……”
孩子細瞅那個炕上端坐的老人,認出竟是那個壞女人一世名聲的舅舅。
孩子忽然悟到了什么,臉一下子變得雪一樣的,心里一酸,差點落淚。
忍一忍,顫了聲帶,半天憋出一聲:“舅舅——”
兩團雪白的霜化了。女人抱住那個舅舅,頭挨著頭,當著孩子的面,嗚嗚地哭了。
孩子也哭了,卻沒有淚。
孩子每年都要回來,先是一個人,后來多了個年輕的女人,再后來又添了個孩子。
于是,每年都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回小鎮來看望女人和那個舅舅。
只是,那個孩子不在了,那個故事也不在了。
不過,又有了一個新的孩子,又會有一個新的故事。
人們說:再也不要聽這樣的故事!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戰爭仍在繼續
1、戰爭
他如一只碩大的黑貓,跳一跳,便靠近了城門。于是,便伏下來,黑暗中閃著一雙靈醒的眼睛,沖黑黝黝的鎮子里瞅。不見有幽靈般的暗哨,也聽不見一絲兒動靜,只有夏夜的蟲鳴,啾兒啾兒地唱。
他便雙手攏了嘴巴,發出一串蛤蟆的叫聲,對面的黑暗里竟毫無回應。
他終于又一次失望了。是第幾百次失望了,他已記不清楚。只是每一次失望后,他都一樣要痛苦地想:都死了,只剩自己了。
黯淡的星光下,他的眼里便閃出潤澤的淚水,便閃出火一樣的兇光,便如狂躁山狼一般抻直脖子,發一聲凄然的長嚎。“嗷——”
嚎叫聲悠長,凄厲,悲傷,蓄積了仇恨和戰栗的恐懼,還有以死相拼的瘋狂。
他倏然躍起,緊抱了懷中冰冷的沖鋒槍,摸一摸十字披肩的子彈袋和手榴彈,還有那一把吊在腰帶上的王八匣子。稍許凝思,便聚起肌肉中騷動的力,迅捷地貼著冰冷的墻壁,壁虎一般從城門洞里沖進鎮子。
鎮子很靜,靜得有些古怪,便連狗的叫聲也沒有。冷漠的街道、房屋,似乎是熟悉的,又似乎是陌生的。似乎每一處房屋后都藏了一挺美式機槍,每一挺機槍后都伏著兩個戴草綠色鋼盔的大鼻子,正仰著脖子喝威士忌,吃粗大的香腸。
他石頭一樣貼住墻壁觀察,分明看見一座又一座水泥的碉堡,一道又一道掛著破罐頭簡的鐵絲網,還有一具尸體,是個白發蒼蒼的阿媽妮,流血的胸口上放著一束金達萊。
他的臉在黑暗中痙攣,胸膛火一樣炙燙,太陽穴像彈棉花的弓嘣嘣地亂跳、亂響。他嗅到了濃重的血腥氣和硝煙的味道,眼神狂亂如火,渾身罩滿了殺氣。
他翻個筋斗,腿一蹬,就地十八滾。一滾而再滾滾過那片彈痕累累的開闊地,從一座座碉堡下滾去。滾動中撞響了一個洋鐵筒,叮叮當當響了半天,卻不曾引來重機槍那咬牙切齒的咆哮聲。
他暗自慶幸發狂似的一路滾下去,猛地撞上一堵硬邦邦的墻壁,方才停住。腰間一陣劇痛,但他不敢哼出聲來,他牢牢地記著軍事教官講過的戰斗條令和無數次訓練時的情形。
他的任務便是摸過去,滾過去,打亂敵人的指揮所,讓敵人變成聾子,以便大部隊上來一舉消滅之。他靜靜地躺著,縱使有一發子彈飛來擊中了他,他也不會動一動。他知道暴露了目標,便會帶來更大傷亡。
他依稀記起,第一次執行任務時,是整整一個排。但不知為什么這一次卻只有他一個人了。
他記不起,這是第幾百次一個人執行任務了。幾百次的偷襲是全然地失敗了。失敗的恥辱折磨著他,使他更瘋狂地想要去洗雪失敗的恥辱,去完成戰斗任務。四下里很靜,啟明星在空中緩緩地眨眼。三更天的長途奔襲,到達目的地竟要天亮了。
他感到一陣焦急,他不能等待。他沒有多少時間了。他需要行動。
他聽見一聲雄雞亢奮的曉唱。他跳起來,不顧一切地狂奔。傲岸高大的建筑物斜了眼,輕蔑地夸張著他踉踉蹌蹌奔跑的腳步聲,堅實的水泥街道毫不容情地叩響他腳上的翻毛皮鞋。
發白的東方投下雪白的光芒,探照燈一樣抓住了他全副武裝的搖搖擺擺的身影。
值得慶幸的是,不曾有敵人發現他,拉響警報。不過他只有一只耳朵,而這一只耳朵早已被炮彈震聾了。奔跑中,他被絆了一下,重重地栽倒,鼻子嘴巴磕在硬邦邦的路面上。一股咸咸的液體浸濕了他的舌頭,從鼻孔、口唇間流出。
他惘然。他記得這片布滿彈坑的泥土并不堅硬,而現在這塊地竟硬如鐵石。怪!
他爬起來,不經意地伸手抹一把血,淋淋漓漓地甩去。再用染了血的手去擦滿頭的大汗,汗濕的臉便有了一片猩紅,顯得猙獰而可怖。猙獰而可怖的他平端了槍,拖著腳,跳出幾步,鉆入一條幽靜的小巷。忽地伏下,匍匐前進,約二百米,傘一般的桐樹下,是一所緊閉了門的小院。
他忽地跳起,緊貼了院門一側,心突突地亂跳,腿也微微地抖動。
院里,有漱口聲和牙刷摩擦牙齒的聲音。他從背后,慢慢摸出一顆手榴彈,用牙齒一咬,咬了滿嘴的泥土,然后一揚手,便扔了進去,就地一滾,滾出丈余遠。
他聽見一聲巨響,硝煙、火光、碎石頭和斷了的肢體夾雜著慘厲的號叫。
他歡欣地爬起,跳開去,聽見身后的院門打開,有人出來,卻不曾追趕。
“野心狼,竟是如此不禁打!”他且奔且想,順手又向一個小院扔了顆手榴彈。
又是硝煙,火光,人的叫聲,卻并沒有人追出來。戰斗進行得意外地順利。
一座高大、巍峨的碉堡攔住了他的去路。碉堡上有無數四四方方的槍眼,閃著寒寒的亮光。
明晃晃的鐵門,關得緊緊,竟然不曾有人站崗放哨。
他端起槍,掃出一梭子彈。子彈嘶嘶如蛇,將鐵門鉆了無數孔洞。隨后,他沖上去,推門。門吱呀地響著,不肯放他進去。他揮起槍托,只聽“嘩啦”一聲,鐵門粉碎,進散一地。他從孔洞鉆進去,如人無人之境。勝利的喜晚使他戰栗不已。他站在空闊的碉堡里,雀躍而歡呼。
突然,一個敵人從旁邊一扇門里沖出來,惡惡地又了腰瞪他,并罵出一串惡惡的話。敵人是那般高大,使得他相形如同一個孩子。他抖了一下筋肉,扣動槍機。分明聽見子彈歡快地尖嘯著沖出槍瞠,“吱吱”地鉆入敵人的肉體。可那敵人卻照舊站立不動,仍在惡惡地尖叫。
他慌了,從背后摸一顆手榴彈,用牙一咬,咬了滿嘴泥土,丟出去,在空中碎成幾瓣,飛向敵人。他聽見爆炸聲,看見火光硝煙躥起幾丈高,并看見那高大的敵人猛地一跳,血肉橫飛,炸斷的一只毛茸茸的大手飛將來,五指張開,鉗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頸骨一陣碎裂般的疼,隨后便飛將出去,身體如口袋一樣撞上墻壁,滑下來,腦袋嗡嗡地亂響,眼見得無數架“油桃子”飛人眼底,并人了腦子,在里邊可勁地狂轟濫炸,硝煙,火光,翻起的泥土,石塊,還有一束金達萊。隨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2、和平
小鎮抖一抖滿身的露水,惺忪地醒來。最先醒來的是幾把掃帚,沙、沙、沙地從鎮街上慢慢掃過。繼而便是幾輛卡車,嗚嗚地叫著,將最后一絲惺忪馱走,并遠去了。
于是,便有漆成白色的小車滾來,便有燃著的煙火燒沸滾油,便有圓圓的大桶吐出一碗碗白嫩嫩的老豆腐,便有捏了油條、大餅的手和喝老豆腐的嘴,便有一句句問候的話和一條條最新新聞發布出去。
“猴二那小子又發財了。狗兒子鬼精,一趟深圳跑回來,凈賺三千塊……”
“宮保可倒霉,這小子做洋錢生意,拿了他媽埋在地下霉了的三百塊洋錢去廣州賣。嘻嘻,乖乖隆咚,讓人家全沒收了。昨兒個和猴二一道回來,哭喪著臉,剛進門,讓他女人劈頭扣了個屎盆子……”
“唉,宮保也真可憐!”
“哼,可憐個屁,誰讓他想發財想邪門了!”
“吵啥?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發財,那不叫發財!一塊大龍洋在外頭能賣三十元,三百塊就是九千塊新嶄嶄的人民幣呢!嚇,了不得!”
“沒收了,不就全完了!”
“唉,也真是的,又不是偷的,是老輩人分斤掰兩攢下的,怎么就能沒收了?……”
“哎,這你可不懂,這是國家政策,不許倒賣金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嗯!”
“嘻嘻,還是老溫有政策水平,咱老溫好賴大大小小總是個官兒。了不起,了不起。不愧是咱鎮政府的門官兒嘛!”
老溫不慍不惱,笑道:“小心你那張油嘴!”
老溫并不很老,五十歲年紀,身板極高大,團團臉,獅子鼻,滿臉胡須,一張大嘴,眼睛透著老成和憨厚,在挑了幾莖壽毛的掃帚眉下閃動。
“嘻嘻,透露點內部消息如何?”
老溫攤了手腳吃油條,喝豆腐腦,呼嚕有聲。聽問,抬了頭想想說:“咱鎮上搞得好,說是要改縣了!”
“哈哈,怪不得這些天鎮長笑得眼也沒了!”
“早該改了,咱這鎮,這些年發達多了!”
“鎮長人不錯,又是跨過江的,在中央當個頭也不成問題,是不是?嗯?”
“嘿嘿,別拍馬屁了!”老溫笑笑,又道:“知道不,跟我一個姓的,又來搗亂了!”
“有一陣子不來鬧了,怎么又來了?”
“鬼知道。他媽的,這回連門中的玻璃也給砸碎了,又要讓鎮長訓一頓了!”
“唉,你放寬心,鎮長不會訓他,他是鎮長的爺爺哩!”
“二狗子,你好胡說,看我告了鎮長收拾你狗兒的!”
“嘻嘻,我可不胡說。聽人說,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時候,他是班長,鎮長是個兵,而且是一個連的,兵最怕班長了。你說,這還不算爺爺?要不是爺爺,這些年他鬧了幾百次,還不讓人們捶也捶死了!”
“可鎮長不是他班上的,還不是一個排的……不過,你說的也有幾分歪理,鎮長老護著他!”老溫抹抹油嘴,叼一根煙,就著別人的煙頭點著。半吞半吐著煙團,點點花白的腦袋,嘴角露一絲淡淡的笑。
“老溫,他再鬧,你美美捶他一頓,看他下回敢不敢了。你為啥不捶他?”
“唉!那可使不得,好歹五百年前是一家子。何況,挺可憐的!”
“有啥可冷頭,顛顛倒倒的一個大瘋子!”
老溫白了對方一眼,吐出一口白煙,板了臉道:“你小子瞳個屁!別以為你賣了兩年水豆腐,有了倆臭錢,就充人樣兒。人家比你強多了!我聽鎮長說過,他當班長那會兒還不瘋,惡惡地打了一仗。又是火,又是血,整整一個排的人全死光了,就剩他—個人。等咱們的人上去救他,他還端了機槍掃射。好歹槍膛里沒子彈了,他是用嘴嘟嘟嘟地打咧!唉,救下他來,天天日日,還是那樣子。吃了睡,睡了吃,犯了迷糊就要打仗,嘟嘟嘟嘟地用嘴開槍,扔石頭手榴彈。治了多少年也治不好,就讓回來了!”
“聽說,他回來帶了好幾千塊錢哩!”
“你小子就知道錢!”
“他那個女人不賴,上回來鬧,要錢哩,老民政一下給了一百塊!媽的,他是棵搖錢樹,沒錢了,到鎮上搖一搖,就是一百兩百,夠一輩子好活了!”
“你小子呀,唉這些年,人心可真壞了!”老溫感慨一口煙嗆了嗓子,好一陣咳嗽,臉也漲紅了。咳完了,站起身要走,走了兩步又停住,掏出兩毛錢,往條桌上一拍,慨然道:“再來兩根油條,一碗豆腐腦!”
有人就問:“給誰的?”
“給他的,可可憐冷的!”老溫說。
“人呢?他來吃就是了!”
“在我那兒,讓我拴在床上,睡著了。”
“給,半斤,小翠,盛一碗,滿滿的,別放湯,多加點油和香菜……嘻嘻,老溫,你這錢我可不敢收,要收了,真的夜里睡不著覺啦!”
“呵呵小子,這還算個人!”老溫笑。
笑聲中,老溫一搖一擺走去。
3、勝利
到了鎮公所的樓房前,老溫慢慢推開沒了玻璃的門,走進樓去,撲面見鎮長鐵青了臉瞅自己,滿臉怒意,煞是不善。鎮長劈面便道:“要你干啥吃?連個人也看不住,你瞅瞅!你瞅瞅!”
老溫順了鎮長所指處望去,看見自己住的門房窗戶大開,地下布滿了碎玻璃和淋淋漓漓的血跡。
“他要是出了事,我唯你是問!”鎮長惱惱地道。
老溫臉紅紅白白,哆哆嗦嗦地捧了碗低垂下花白的頭,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鎮長緩了緩氣,仍是悻悻地道:“算了,算了,說起來也怪我。早上我在院子里刷牙,他往我院里扔了個泥捏的手榴彈,我就知道他又來了。可當時忘了去追他,沒成想……你瞅他準是讓玻璃割破了手,流了多少血呀……唉,趕緊去找,咱們一起去找!”
邊說,邊扯了老溫撒腿就走。
太陽已升了一竿子高了,小鎮沐浴在陽光里。笑笑的,鬧鬧的,花花綠綠的。
鎮東向西,鎮南向北,兩條大街,八條大巷,十六條胡同,齊齊地找遍了,竟沒有尋見那個戰斗了一夜的瘋子。鎮長胖胖的臉上泛出一抹油汗,皺了眉,喃喃地罵:“這個家伙,跟我玩什么把戲!敢情把朝鮮戰場上那一套搬出來了,狗日的!”
老溫頭上也見汗了,手里兀自捏了油條,端了豆腐腦;豆腐腦已涼了,潑去一些,在陽光下白得像雪,顫巍巍地抖動如女人的奶子,很是撩人。
鎮長茫然地發了一會愣,踮起腳又走,急急的,像有鬼攆著。
“老溫,你說他會鉆到哪里去?”
“不,不知道……”
“你是不是打他啦?”
“沒,沒,我哪敢……”老溫垂下頭,不敢看鎮長的臉,只覺著那只鉗過脖子的手隱隱地發癢,發麻,發疼。
“記住,他可是打不得的!”鎮長嚴厲地回過頭,對老溫說。
“我記著哩。他以前回回來鬧,我都沒碰過他,一指頭也沒碰過……”
“唉,老溫,不是我護他,他可是真的打不得,打不得呀!”
老溫訥訥地應,又想到那繩子若要不顧疼地勒緊些,他便掙不脫,逃不去,用不著頂了紅紅的太陽遍地里尋他不見了。
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地進去,出來;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出來,進去。全然不見。
鎮長疑惑起來:“他會不會撤退了?”
路過小學校,忽地聽見里邊一片喧鬧,一片喊叫。
鎮長一個沖鋒進去,很帶出當年一些威風,害得老溫碗里的豆腐腦又灑去一半,半截油條落地,又不好撿起,便只好交給土地公公享用。
一個老師拿了根繩子,匆匆地走過來,見了鎮長,停住,滿臉悻悻地道:“鎮長,他在學校里鬧呢!”
鎮長急問:“沒事吧?”
“怎么能沒事?孩子們正上體操課,他從樹后沖出來,嘟嘟地開槍,嘩嘩地扔土塊,滿臉是血,跟個砍頭鬼似的,把孩子們差點嚇死,哭爹叫媽的,唉,亂成一鍋粥了……好歹后來認出是他,孩子們不怕了,可也不上課了,跟他鬧著玩,我管也管不住,這不,拿了繩子,想綁上他,送到鎮公所……”
鎮長鐵青了臉,怒沖沖地瞪老師一眼,冷然從牙縫進出兩個字:“你敢!”
操場上,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將他按在地上,嘩嘩地亂笑、亂叫、亂跳,快活得像一群小瘋子。
他在地上掙扎,滿臉是血,是土,順嘴流出的是白沫。
鎮長見狀,眼都紅了,暴暴地吼一聲,猶如打雷:“放開!”
孩子們被嚇住,乖乖地跳開去,猴兒似的縮作一團。呆呆地看發怒的鎮長和沮喪的老師,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他爬起,又跌倒,晃晃地站穩,喘作一團,滿頭白發冒著騰騰的熱氣,臉上血、汗、灰土,一道道,一斑斑,丑且可怖。渾身的衣服破成條條縷縷,全副的武裝已被繳去,連皮帶也被解掉了。
他喘息,狂亂的眼神掃向鎮長,一驚,雙手驀地作持槍狀,并從骯臟的嘴里發出嘟嘟嘟的槍聲。良久,不見鎮長倒下,困惑地住手,呆呆地瞅著鎮長發愣。鎮長咬了牙,瞪了眼,半晌不說話,只有嘴唇微抖,十指成拳,攥得緊緊。沉默。他喘息漸定,咬了牙,瞪了眼,捏緊拳頭,吼吼地叫著,向鎮長沖上來。
鎮長忽地一張雙臂,鷹一般迅速撲上去,抱牢他,輕輕搖晃著,柔柔地說:“咱們勝利了,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鬼子已經在板門店簽字了。咱們勝利了,勝利了!”
他似乎有些迷茫,又有些明白,不再掙扎,仰了臉看鎮長,目光漸漸呆滯。
“咱們勝利了,你不認識我嗎?我是狗娃子呀,狗娃子!”
他眼里的呆滯漸漸化開,涂起一絲清明,喃喃地說一聲:“狗娃子?”又陷入木然,似乎在努力追想什么。突然,他掙脫開去,吼吼地叫道:“還老子的槍,老子的手榴彈,老子寧死不當俘虜,你們甭想騙老子……”
鎮長臉煞白,頭微垂,半晌,轉身,沖孩子們道:“還他,都還他,他的槍呢?他的手榴彈呢?你們還他,快還給他!”
孩子們中有人扔出一根劈柴,又有人扔出一根細細的皮褲帶,繼而,一個破槍套丟出來,再而,是一顆用泥巴捏成的手榴彈和一條裝滿高粱稈的子彈袋。
鎮長將這一切拎起,雙手捧著,走向他。他后退了一步,站住,呆呆的。鎮長將皮帶系在他腰上,將子彈袋披在他肩上,將手榴彈和手槍套掛上皮帶,又將劈柴鄭重地交給他。
他握了槍,呆呆地站在那里,臉上漸漸地出現了一絲笑意,眼里漸漸地有了一絲濕潤,嘴角牽動了一下,又一下,嘟噥了一句什么,便一頭栽倒,呼呼地睡去了。
操場上靜極了。良久良久,鎮長才嘶啞地命令老溫:“你去尋一輛車來,讓老民政也來,拿一百塊錢,送他回家……”
老溫點點頭,走過去,放下豆腐腦和油條在他身邊,急急忙忙地去了。
鎮長轉過頭,望著茫然的老師和怯生生的孩子們,聲音抖抖地說:“老師,同學們,對不起你們了,打擾你們上課了。我代他給你們賠個不是……你們別怪他,他不懂事啊……”
鎮長神情黯然,但又漸漸激動起來:“他往后還斷不了來鬧,你們不要欺負他,不要拿他開心。因為……他是個真正的英雄。他一個人,整整打了一夜,全死光了,就剩下他—個。給他記了一等功,可他,唉……最后一個,他瘋了!”
鎮長的眼里有濕濕的閃光,漸漸濃了,重了,沉甸甸地像熟透的果子,掉到地上,被六月的陽光收獲了。靜極了,靜極了,孩子們齊齊地望著那個在地上酣睡的他,望著鎮長鐵青的臉,濕潤的眼,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歲。
鎮長默默地彎下腰,默默地用濕漉漉的目光撫摩著他的臉,他的眼,他的頭發和他的身體。然后站起身,擺擺手,腳步沉重地領著孩子們悄然離去。踏著六月的陰涼和六月的陽光,踏著六月的和平和六月的喧鬧,去了,遠遠地去了,去了。
只有他睡在燦爛的陽光里,永遠留在戰爭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