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蕾,女,壯族,農民的女兒,熱愛家鄉,喜歡—切樸實而美好的東西。有自己的心靈寄托,比如文學。文章散見于《成功之路》、《紅豆》、《南寧日報》等報刊雜志?,F在供職于府城高中。
在故鄉的村北角,有一口井名字叫“四清井”。我人生所有的認知先是從這三個字開始的,可是對它寓意的理解卻非常模糊。根據村里老人的說法,挖井時剛好遇上一場運動,這個名字源于當時的運動口號得來的。我不喜歡這樣的說法,我寧愿相信這好聽的名字是喝水人的一種期望,期望井水一年四季清澈、甘甜。
水井邊上立了一塊石碑,“四清井”三個字刻在碑面上,蒼勁有力,渾厚凝重。井臺不高,四周鋪墊的大塊平板石,常年經受水沖雨洗,干凈透亮,脈絡清晰。平板石的間縫里長出的野花閑草,嬌嫩可人。井臺外圍的最邊沿,低矮的三角梅,碧綠的冬青,有著井水的滋養,年年綠,年年芳華。一棵桂花樹,已經很老了,歪斜著身子,可八月份還是很準時地開滿了淡黃色的小花。風吹來,桂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偶有一二朵落進了井里,在水面幽幽地漂浮著。
小時候,我們總愛到井邊去,俯著身子往下看。井很深,水很平靜,像一面朦朧黯淡的鏡子,照出我們臟兮兮的小臉蛋。有時,我們對著井里喊:喂!喂!井里嗡嗡地便有了回音:喂……我們興奮得手舞足蹈,擊掌傳告:水神答應了!
挑水的媳婦笑話我們:傻妞妞。
在我們村里,沿襲著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擔水洗衣做飯統屬女人的活兒。每天早上或黃昏,村道上都是來來往往忙于挑水的媳婦和姑娘的身影,十擔八擔地挑,長年累月地挑,很多挑水的女人把腰都挑駝了。
涼山哥有四個光棍兄弟,父親早逝,有個瞎眼母親。涼山嫂是涼山哥花一只豬娃的錢買來的,很瘦弱的一個女人,不愛說話,從沒見她笑過,買過來三年,生了三個丫頭片子。他家矮墻院里時常飄起瞎眼老太尖酸刻薄的罵聲:不中用的母雞……那個黃昏,涼山嫂如平時一樣,挑雙大木桶上井臺挑水,十擔八擔地挑,汗水濕透了衣背??墒?,挑一擔水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倒進水缸里,家里的幾個光棍兄弟便接手過去,舉過頭頂,“嘩啦”一聲,潑爽了全身。這天氣,這鬼天氣,也太悶熱了!
涼山嫂苦笑了,一趟一趟地來回奔忙在挑水的路上。太陽落山了,院里的四口大水缸還沒注滿水,她已累得直不起腰,弓著身子蹲在地上,弱弱地喘息。男人坐在矮凳上抽煙,眼瞅著弱女人,一言不發。弱女人幽幽怨怨地看著他,怯怯地抗議著:我可是跟你一起出工一起收工的呀,憑咋就獨我擔水做飯?
眼瞎的人耳朵出奇地靈敏,瞎眼老太逮住了發泄心里積壓許久的怨氣機會,拿著破扇子敲著身后的門板:挑擔水能累死你?涼山嫂低低聲頂了瞎眼老太的嘴:你來挑看看,累不?瞎眼老太破口大罵:不中用的東西,敢嘴硬!抖擻著破扇子往前沖,一個趔趄,摔了。涼山哥一巴掌打倒了涼山嫂。涼山嫂捂住臉嗚嗚咽咽著,給最小的女兒喂足了奶,在雞鴨進籠時分投了井。那晚上,井臺乃至整個村落籠罩著濃濃的恐怖氣氛。
過了很久,我們相邀著到井邊看看。只見三角梅依舊,桂花樹依舊,井臺因人們的冷落。長滿了青苔,一片碧綠。有膽子大的伙伴俯下身看井,然后驚慌失措地跑開。我不敢看了,總想著,那面朦朧黯淡的鏡子里映照出來的一定不再是我好奇而快樂的小臉,而是一張成熟標致的掛滿酸楚淚滴的女人臉。
井臺邊彈奏的琴弦就這樣斷了,動聽的童謠音符戛然而止。
去年清明回故鄉,我懇求鄰家阿婆陪我去看井。鄰家阿婆帶我穿過村子,在村北角的某個地方停了下來。阿婆說:在這里了。我疑惑了:井呢?
自從出事后,村里的家家戶戶只能到離家幾里遠的小河里挑水來喝了。如今,改水工程為村里家家戶戶裝上自來水管,鄉親們在家里就能喝上跟城里人一樣干凈、衛生的自來水。沒有人再光顧這里了,井邊一片荒蕪。井成了多余,甚至成了一種罪惡,它無情地吞噬過幾頭奔跑不辨方向的小牲畜,人們干脆填平了井。
我郁郁地回到老屋,擰開水龍頭,一股清洌的水流沖出來。我伸手過去,生命之脈輕柔地撫摸著我的手掌心,酥酥地,癢癢地。抬頭間,我瞥見雜物房里,躺著一對用來擔水的木桶,容貌已經垂垂老去,卻仍似有著熱烈的心事:等待,等待黃昏時有人提走。我想:那個穿著青衣離去的涼山嫂,如能活到現在多好啊。她在地下,是否知道擔水的年代已經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