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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娃娃(短篇小說)

2010-01-01 00:00:00鄧瑞芳
紅豆 2010年1期

鄧瑞芳,生于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雜志中國校園版專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玫瑰島嶼》,中短篇小說《小米之死》、《一場煙花》、《愛在首爾》等發表于《星火》、《都市》等文學期刊。

十三月的夜空,依稀晴朗,是誰的翅羽劃過小鎮的湖面。湖水睜著眼睛,笑著說:總有回家的人,總有離岸的船。你能夠聞得到水底深處彌漫出來的香氣。像死亡般馥郁而高貴。如果你還看到一枚淺淺的琥珀,請千萬記住,那定是,定是哪一只淘氣的天鵝飛過時笑出的眼淚。

——暖顏博客《玻璃房子》

1

夜色的湖邊忽然飛來一群白色的天鵝。伴著涌過來的風聲和緩緩浮上水面的音樂,天鵝們翩翩起舞。她們的腳步比最細微的塵埃還輕盈,而那純白色的芭蕾舞裙如同一片片的白色荷葉。隨著她們的旋轉,跳躍,與白色的長襪輕輕撞擊著,發出輕微的嗖嗖的響聲。像鳥兒在振翅。音樂漸漸地由舒緩上升到激烈,連風兒亦動容,被吹皺的湖面起了層層漣漪。我終于聽出來,是柴科夫斯基那首著名的交響樂《天鵝湖》。

我真的已經太久沒有聽到它了。伴著憂傷而迷人的旋律,最后一只白色的天鵝終于緩緩出現在湖面上,她輕輕一躍,就落在了岸上。她的左腿垂直抬起,雙臂像輕捷的翅羽般打開,足踝蜿蜒著香檳色的芭蕾舞鞋的緞帶。她輕輕甩甩修長的白玉般的脖頸,腳下優雅地旋轉起來。隨著她跳動的節奏,她白色的舞裙宛如月下忽然綻開的白蓮。蓮下的小鳥們撲騰著翅膀銜著一顆顆美妙的音符向更遙遠的夜空飛去。臺下所有的觀眾都被這動人的一幕迷住了。整個劇場響起了整齊而響亮的掌聲,這中間包括我。我激動而興奮地盯著臺上。直到美麗的天鵝們全部飛走,我仿佛仍然沉浸在湖里。

那只最后出來的驕傲的天鵝,我確信,她終于又來了。她每次出現在我面前,總是踩著《天鵝湖》優雅地落下來。

是的,夜晚降臨的時候,我總是能夠看見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的臉像泛著綠波的湖面一樣向我泊過來。窗外有春天的晚風透過一扇圓形的窗戶輕輕地吹,她的臉瞬間就變得波光瀲滟。這么多年,我仍然被她一如既往的美深深地震驚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還會再見到她。每當我在夜幕降臨后聽到《天鵝湖》,我就知道她來了。

我第二次看到她的時候,那竟是梅洱鎮的小湖邊。月光像清晨的薄霧般纏繞,一片潮濕的水汽,彌漫著繾綣的氣息。梅洱鎮中心的小商鋪都已關了門,可是路兩邊的紅色燈籠卻一盞盞亮起來。那是我喜歡的燈籠,遠看,像一朵朵飽滿的紅艷艷的荷花。多么像她風塵仆仆卻嬌艷的臉龐。每當小鎮中心的燈籠亮起來的時候,她就會從家里出來,然后獨自去小湖邊。起初人們不知道她究竟去小湖邊做什么,后來才隱約聽到小鎮人們的議論,她去小湖邊是跟人幽會。起初聽到這傳言的時候,我有些驚疑和隱隱的嫉妒。我在窗前徘徊了許久,心里猶疑著是否要去見她。然而事實上,我已經喪失了再見她的勇氣。我隔著窗戶遠遠地眺望著小湖邊,心里躊躇未定。那個夜晚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耳邊不斷地回響著激烈而憂傷的《天鵝湖》。那只美麗的天鵝,我的靈魂似乎早已飄到她的身邊。天逐漸轉亮的時候,我終于決定了去見她。

小鎮的燈籠再次點亮的時候,我偷偷地跑去了小湖邊。我一定要知道她等待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可是小湖邊沒有別人,只有她自己。那晚的月亮是黃色而飽滿的,灑在湖面竟有些曖昧的氣息。那晚她穿了紅色的芭蕾舞裙在湖邊翩翩起舞。她的舞姿像湖面氤氳的水汽一樣輕盈。她一個飛身騰躍,整個溪流的音符都靜止了,我簡直覺得她就要飛起來了。此刻的她真的太像一只美麗的天鵝了。我躲在湖邊附近的扶桑后面癡癡地看著她,再一次被她優美的舞姿而折服。可是我細看之下,忽然發現,她的眼神里滿含著悲傷和憂郁,在《天鵝湖》時而纏綿時而激昂的旋律里,她的目光在瞬間就將我的心擊碎了。我懷著喜悅而復雜的心情朝湖邊緩慢地走過去,來到她的身后。她忽然停了下來,仿佛她知道我的到來。她背向我靜默著。我輕輕地喚她,暖顏!

她飛快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我,她的臉上露出了甜美而明亮的笑容。她的笑容還是這樣好看。頭發依然是她一貫跳舞時的造型,用紅色的羽毛高高地束在腦后,所有的劉海全部梳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真是美,我不禁在心里贊嘆著,這么多年了,她一點都未變,她甚至比過去更加動人了。我抬起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臉頰,她的膚色像久未見過陽光,自得有些不真實,在月光下看起來清冷如霜。我說,暖顏,原來真的是你,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還能再看到你。你回來我真是太高興了。她笑容甜蜜地望著我說,是我們芭蕾舞團來梅洱鎮演出,前幾天就開始了,你怎么不來看呢?精彩極了,幾乎小鎮的人都去看了。

是嗎?我點點頭,怪不得,我做夢的時候夢到你們在臺上跳舞呢。沒想到是真的。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昨天晚上,我是知道你一直在這里跳舞的,我本來是要來的,可是我——

可是什么?她依然用溫柔的微笑看著我,那雙杏仁般漂亮的眼睛里清澈得沒有一絲陰影,先前的憂郁和哀傷一掃而光,而臉上的神情顯得愉悅而天真。我深深地凝視著她,面對這樣一張無邪的臉孔,內心的罪惡感又漸漸地籠罩了我。也許這就是我昨晚不敢來見暖顏的緣故吧。

你怎么啦?暖顏碰碰我,你在想什么?你剛才說可是什么?

也沒什么,我昨晚沒來是因為我去了N城,想買一雙舞鞋送給你。但是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你已經走了。我撒了個謊。

真的嗎?暖顏聽了異常開心。她說,洛非,你怎么忽然想起來要送我舞鞋?我們在一起那么久,你都從來沒送過我舞鞋的。

對不起。我握緊了她的手,對不起,暖顏,我對不起你。

她咯咯地笑起來,說,洛非,干嗎說對不起?你又沒做對不起我的事,不就是一雙舞鞋嗎?我不會介意的。而且,你不是也已經買了嗎?在哪里?快給我看看。

哦。還在家里。我說,晚上出來的時候走得有些急忘了拿,我明天給你好不好?

嗯,好。她點頭微笑,明晚演出完我還在這里等你。

為什么一定要等到晚上呢?我疑惑地看著她,暖顏,我想分分秒秒都跟你在一起。我們已經分開了這么久,我不想再跟你分開了。還有,我想帶你去家里見我母親,她看到你亦會高興的。

不,她出神地看著我,輕輕地說,還能聽到你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了,可是洛非,我不能去你家。她搖搖頭,眼神有些蒼涼,你也不要跟她說見到我,她現在不會再喜歡我了。

為什么?暖顏。我驚疑道,母親一直都希望你能嫁給我呢。

洛非,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外婆還在等著我。她低聲說。

暖顏拒絕了我送她回家。這讓我覺得意外,她從前可是喜歡我送她回家的。其實她的家并不在梅洱鎮,梅洱鎮只有她的一個外婆,住在小鎮的南街。暖顏是很小的時候被她的母親從上海送回到梅洱鎮的。她跳芭蕾是因著她的母親。當然,外人很難想象,像梅洱鎮這樣一個古老的小鎮居然會有人跳芭蕾舞。當然,梅洱鎮的確與人們想象中有些不同。它屬于浙江境內,離上海非常近,是個十分精致而古雅的小鎮。不僅如此,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時候,梅洱鎮就出過芭蕾舞演員了,那是梅洱鎮最早的芭蕾皇后。她的父親曾經留學蘇聯,是梅洱鎮第一位出國留學的學生。深受國外舞蹈藝術的影響,回來后就將十二歲的女兒送去上海一家私人芭蕾舞學校,教師全是當時俄國來的芭蕾舞老師。芭蕾皇后的聰穎天姿得到俄國教師巴蘭諾娃夫婦的賞識,并曾帶領她去俄國參加表演。本來她完全可以留在俄國發展,但她最終還是回來了。

由于當時社會原因,芭蕾舞在中國并未能得到發展和支持。即使在上海,芭蕾舞的演出亦局限于小范圍,據說她自己也曾招收一些學生來傳授芭蕾舞,但去學習的人很少。四十年代末,聽說她在上海結婚,但不久后卻獨自一人回到了梅洱鎮。她在小鎮開辦了一所芭蕾舞學校,吸收了小鎮上所有喜愛跳芭蕾的小姑娘。但有條件去學習的女孩仍然非常少,只有寥寥幾個人。

她沒有泄氣,為了將芭蕾舞更好地發展下去,她用自己所有的積蓄在梅洱鎮廢棄的荒地上建造了一座小型的芭蕾舞劇院。那是一個別致的歐式小劇院,亦是梅洱鎮唯一的一所充滿洋派風格的建筑。可供一百五十人觀看。為了映襯梅洱鎮的風格,劇院外面和里面都掛上了紅色的燈籠。外面是紅色橢圓形的大燈籠,劇院的天穹和四周的墻壁上都掛滿了小巧玲瓏的紅色小紗燈,像垂下來的小柿子。在歐式的建筑上掛滿中國的紅燈籠,似乎有些奇怪,但不可否認,它們看起來確實非常浪漫而美麗。

解放后,芭蕾舞得到了社會的重視和認可。五十年代末期,北京曾有人來到梅洱鎮請她去北京教授芭蕾舞,但被她婉拒了。她仍然留在家鄉繼續教她的芭蕾舞。但關于她的感情生活,人們卻一無所知。

“文革”期間,那座漂亮的小劇院差點被摧毀。芭蕾皇后為了保護這座劇院被紅衛兵帶走就再也沒有回來。芭蕾舞學校也曾一度中斷。令人遺憾的是,那座傾盡了芭蕾皇后全部心血的小劇院,只正式上演過一場古典劇目,是芭蕾皇后帶領她的學生們一起編制的著名舞劇《天鵝湖》。為了紀念她為梅洱鎮的舞蹈事業所作的貢獻,梅洱鎮的人們就將她譽為芭蕾皇后。

芭蕾皇后的故事就這樣流傳了下來。

“文革”結束后,她的學生將那所芭蕾舞學校繼續辦了下去。她就是暖顏的母親。

暖顏年輕的母親很快成為梅洱鎮又一代芭蕾皇后,因為跳得出色,有幸去上海參加芭蕾舞劇的演出。那已經是七十年代末,上海芭蕾舞團剛剛成立,暖顏的母親很快被選走。走之前,她將那所芭蕾舞學校交給了她的同門師妹。據說,她的母親去了上海芭蕾舞團之后,便很少再回來。后來聽說她在上海有了新的戀人并且結婚。而她從前在梅洱鎮的戀人因為受到精神刺激而導致瘋癲。

幾年后,她重新回到梅洱鎮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小女孩,她就是暖顏。她將五歲的暖顏寄放在外婆家,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再見過她,亦沒有人見過暖顏的父親。有人說她為了舞蹈忽視了對家庭的照顧,所以丈夫提出分手。也有人說她早已去了國外。傳言很多,無法得知究竟哪一種才是真實的。后來又聽說當初被暖顏的母親拋棄的那位戀人已被送進了N城的精神病院。但這些都只是聽說而已,事實上我并未真正見過。

暖顏被寄放在外婆家不久后,就主動要求去學芭蕾。我想也許她從小受了母親的影響,或者就是一種天然的傳承。暖顏開始去鎮上那所芭蕾舞學校學習。那個時候,芭蕾舞學校已經擴大了規模,慢慢出色起來。亦招了很多學生。梅洱鎮上一半多的孩子都被送去芭蕾舞學校。因著是師姐的女兒,那位師妹對于暖顏尤為關注和用心。

暖顏的芭蕾舞天分很快展露出來。那時我常常跑去芭蕾舞學校,只是為了看暖顏一眼。在寬敞明亮的練舞室里,她穿粉紅舞鞋的小腳丫勾著、繃著、轉著,關節處十分生動。無論踢哪條腿,不管朝前踢還是朝后踢,她都能把腳尖跟腿部繃成一條直線,越過頭頂。動作漂亮極了。我漸漸地被她迷住了。我想,那種優雅與傲氣,從容與敏捷交織的氣質,大概只有跳芭蕾的女孩子才會具備。暖顏終于在某一天后將她美麗的目光轉向了玻璃窗外的我。但因為怯懦,我迅速將視線移開。

幾天后,我又去學校看她。她竟然主動走過來說,我知道你叫洛非,你是不是很喜歡看我跳舞?我慌張地看著她,竟然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用力地點點頭。她微笑著說,那我以后常常跳給你看,好嗎?我受寵若驚地望著面前美麗而可愛的女孩,再次用力地點點頭。她歪著頭說道,哦,原來你是個啞巴呀。我生氣地大聲說道,不,我才不是啞巴呢!她立刻咯咯地笑起來。后來我才知道上她當了。

不過,我跟暖顏,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暖顏后來考入上海戲劇學院舞蹈學院,繼續學習芭蕾舞。那段時間,暖顏曾尋找過她的母親。可是事隔多年,她的母親在五年前已經離開了上海芭蕾舞團。團里很多都是新進的舞蹈演員,大都不認識她的母親。她好不容易從一位當年與她母親一起跳過天鵝群舞的阿姨那里輾轉打聽到了母親的住址。可是當她找去時,那片古舊的宅院已經人去樓空。她站在院子里望了很久,那是一座四周層次高低不等的樓閣,青苔舔著墻角蔓延成一種經年累月的荒涼。因久未住人,散發出頹敗而蕭瑟的氣息。樓上是腐朽得發黑的木雕窗子,它們像一雙雙漆黑而盲目的眼睛,令暖顏愴然無語。

一直到暖顏大學畢業,她都沒有母親的一點消息。梅洱鎮第二代芭蕾皇后的去向,似乎就此成了一個謎。無奈之下,暖顏只好又回到梅洱鎮。那時梅洱鎮剛成立了一家舞蹈團,她去報名參加,竟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這讓暖顏在一同進團的那些女孩面前迅速積聚了人氣。我也在小鎮的中學里做了我喜歡的美術老師。那些日子,一切似都順利,我們頻繁約會。但暖顏太熱愛舞蹈了,連我們約會的時候她都在跳她的芭蕾。而我是她的觀眾。

漸漸地我習慣了這樣,每天晚上我都要陪她去小湖邊練舞。她仍然專注于古典芭蕾,而《天鵝湖》、《胡桃夾子》、《睡美人》等經典舞劇是她最喜歡的,亦是她練得最多的舞。直到小鎮街兩邊所有的燈籠都滅下去,她才結束,然后我送她回她的外婆家。

暖顏的外婆,那是個十分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一頭銀發,總是穿著她自己手工織染的素色碎花的中式上衣。種一園子的花和蔬菜。周末的時候去附近的小教堂里做禱告祈福。暖顏說她的外婆是個基督教徒。有時候我和暖顏也會跟著阿婆去小教堂,但多半我們都沒有耐心,只待上一小會就跑出去玩了。事實上,是暖顏急著要練舞,我們一起來到練舞房,我幫她放《天鵝湖》的音樂,她就在旁邊開始跳舞。

我知道舞蹈是暖顏生命里的靈魂,是她用全部的激情和執著燃燒起來的夢想。所以我亦是能夠理解她,為了表示我的支持,我在下班后亦都利用所有空余的時間去陪暖顏練舞。她悟性非常高,加上從小就學習芭蕾,又十分刻苦和聰穎。她漸漸顯得出眾,尤其是她的三十二圈單足旋轉,幾乎讓同臺演出的所有女孩子都為之羨慕不已。她以技壓群芳的實力擔任了《天鵝湖》的領舞。她終于如愿以償地成為了那只最矚目的天鵝。

從此以后,暖顏隨著舞蹈團去周邊的城市演出。那支《天鵝湖》獲得了很高的榮譽和贊美,她本人也受到了很多觀眾的喜歡。幾乎沒人能相信如此優秀的芭蕾舞劇是出自一個古老的小鎮。但她在小鎮待的時間卻越來越少。我常常獨自坐在湖邊,一面發呆,一面將自己沉浸在《天鵝湖》的旋律里,幻想著暖顏仍然在我面前翩翩起舞。

那個時候母親已經在催我和暖顏結婚了。可是暖顏每次回到梅洱鎮跟我談起的仍然是她的芭蕾舞。我有些失落,但看到暖顏興致勃勃的樣子,我總是不忍心打斷她。

有一次她們去上海演出一周,有天清晨我打電話給她,表示了我對她的思念之后,又轉達了母親的意愿。她在那邊頓了頓,說,好,洛非,我知道了。不過我現在忙著排演晚上的舞劇,等我回去再說好不好?

我沉默地掛了電話。

一周后,暖顏回來了。那晚我去找她。并特意帶了我給她買好的戒指。是枚小小的白金戒指。以后我會換個鉆戒給她。不會太久的。我已經決定了要娶她。雖然有時候她一跳起舞就會忘了我,但我仍然愿意和她在一起,給她幸福。

那晚我去了南街她外婆家,她不在家。外婆告訴我,暖顏吃完飯就去了團里。我只好又去團里找她。上樓的時候,碰到了和暖顏同臺跳舞的女孩們。她們都認識我,一看見我就說,洛非,祝賀你們啦,真為你和暖顏感到高興。

我有些納悶,她們是怎么知道我今晚要跟暖顏求婚的?連暖顏都不知道呢。于是我笑著說,謝謝你們,我還準備給她一個驚喜呢,你們就知道啦?

暖顏就要去上海的事,全團的人都知道啊。

她要去上海?我怔怔地盯著她們。

是啊,她們說,難道你不知道啊?暖顏沒告訴你嗎?這次去上海,她的出色表演得到了上海芭蕾舞團的青睞,他們想邀請她加入他們的團隊,待遇很豐厚。團長不太情愿。但是,能夠在上海芭蕾舞團發展,對于任何一個跳芭蕾的女孩來說,都求之不得呢。

一群女孩說笑著奔下樓去了。我還停留在樓梯的拐角處。暖顏,暖顏,我在內心一遍遍重復地叫著。心里荒涼。所有的語言都在空氣里消失,再也說不出只言片語。只有唯一的三個字像傷口一樣浮上心頭。我愛你。

我強忍著內心的失望向練舞房走去。仿佛看到了曾經被暖顏母親拋棄的那個瘋子。可是無論如何我仍然要把戒指送給她。我看著手心里小小的戒指,簡單而大方的式樣,在樓道昏暗的燈光下散發著淡淡而自然的白色光芒。在首飾店初看到它的時候,它就注定了自己的命運。它是屬于她的。

寬闊而明亮的練舞房內。她正在獨自練舞。她的神情非常專注,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站在門口。我看著四周鏡子里她像鳥兒一樣翩躚的身影,忽然覺得憂傷。那是屬于她的世界,我完全被隔絕在外。心里的絕望像潮水般涌過來。我聽到內心緩緩坍塌的聲音。

也許我永遠都無法走入她的世界,和她真正融為一體。我遠遠地望著她,她就要去上海了,然而此刻卻仍然深深地沉醉在她的一方天地里。她甚至都不來征詢我的意見,哪怕來跟我說一聲也好。這只美麗的天鵝,在她的心里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可以值得牽念和賦予的?

我安靜地朝她走過去,然后關掉了音樂。那支《天鵝湖》在我的耳朵里變成了魔王的咒語。我平靜而冷漠地看著她。

她的動作忽然像斷了發條的電動娃娃一樣停了下來。她扭頭看到了我。洛非,你怎么跑這兒來啦?她顯然沒有想到是我。她快步向我走來,說,怎么來了也不聲不響?你這是干什么?沒看見嗎?我正在排演下一個舞劇,在《天鵝湖》的基礎上作些調整,加入我自己的構思和元素,出來會更加精彩的……

暖顏。我打斷了她,壓低了聲音說,我去了你外婆家,你不在我才來這里找你。你跟我走,我有話要跟你說。我一面說一面拉了她就往門外走去。

洛非,你等等,她喊道,你讓我換了衣服再走啊。

我一言不發,只是使勁地拽著她的手向樓下走去。

我氣極敗壞地將她拉到了湖邊,她狠狠地掙脫我的掌心,然后說,洛非,你都抓疼我的手了,你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干嗎這么生氣?我正在練舞……

你的腦海里除了舞蹈還有什么?我大聲吼起來,你還有我嗎?

她怔了怔,眼神迷惑地看著我,說,你到底怎么了?洛非。你不是一直很喜歡我跳舞嗎?難道你現在不支持我了嗎?

我憂傷地望著她。良久,我說,暖顏,難道你沒有任何話要跟我說嗎?

洛非,你要我說什么?等我忙完下一個演出,我一定好好陪你。

我知道你忙著排演。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事了嗎?你不想說點什么嗎?

洛非,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怎么啦。暖顏說,你就不要再鬧了好不好?我真的得趕緊把這個舞排出來。你這樣把我拉出來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了。下周要去遼寧,時間很緊的。

你不是就要去上海芭蕾舞團了嗎?我冷冷地說,還排練那些干什么?

她的神情略顯詫異。她說,原來你已經知道了。其實,我并不打算告訴你。因為我根本沒打算去……

你撒謊!我剛剛壓下去的惡劣情緒又浮了上來,我大聲說,如果你不打算去為什么要瞞著我?

不是瞞你,因為沒打算要去,才不打算要告訴你,就是怕你多心……

你不要再說了,我不相信……

在這個我們經常約會的地方,我們吵了起來,并最終導致分手。后來她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母親告訴我,她如愿去了上海芭蕾舞團。

她離開后,我生了一場病,整個人變得虛弱而意識模糊。記憶力下降,時好時壞。嚴重的時候會出現幻覺。那段時間我向學校請了長假在家休息。母親傷心而焦灼,將家里一切有關暖顏的物品全部收了起來,她的照片,我們從前的書信,《天鵝湖》的鋼琴伴奏碟,不準我再去看小鎮的任何一場有關芭蕾舞劇的演出,甚至連一幅普通天鵝的畫,她都會悄悄地藏起來。她每日精心地照顧我,并一面托人幫我介紹女朋友,希望我盡快從陰影里走出來。

然而,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再見到暖顏。那只永遠美麗驕傲的天鵝,在我們分開七年后,再次浮出水面,落在了岸上。

2

我回到家的時候月亮已經快要落下去了。庭院里樹影婆娑,墻角里的薔薇在五月的夜色里茂盛得仿佛鋪了一地的雪。整個小院都彌漫著濃郁而芬芳的香氣。我神情愉悅地走進屋子。母親正端坐在客廳里,表情肅穆,另一旁坐著林染染。我這才猛然想起來,今天晚上我是約了她要去小鎮新開的影院看電影的,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凈。

林染染算是我現在的女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樹樹媽給我介紹的第七個女朋友。樹樹是我幼兒園的同學,他的媽媽是梅洱鎮最有名的媒婆,長得圓圓胖胖,連眼睛都是圓溜溜的,非常符合她媒婆的身份。梅洱鎮幾乎一半的夫妻都是她介紹成功的。為了讓我早點忘記暖顏,母親跑去北街找到樹樹媽。但我算是個特例,因為她到目前為止沒有給我介紹成功一個。其實并非那些姑娘不漂亮或者不優秀,只是每去見一個姑娘的時候我第一句話問的不是別的,而是問她是否會跳《天鵝湖》,對方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的認為我精神不正常。

那一年里,樹樹媽先后給我介紹了六個女朋友,結果對方都被我那一句話給嚇走了。那些姑娘為此都責怪樹樹媽,覺得她在拿她們開玩笑。樹樹媽非常生氣,她那么多年的好聲譽都斷送在我手里,并對母親說,她以后將不會再給我介紹任何人。

其實我都暗自納悶,梅洱鎮那么多學芭蕾的姑娘,怎么樹樹媽給我介紹的卻沒有一個會跳舞的?真是怪事。后來我從樹樹那里得知,他媽媽完全是照我媽媽的意思去做的,我媽媽不希望我再找一個跳芭蕾的女孩。可是我總是不知不覺就會走去小湖邊,一個人坐在湖邊發愣。從那以后,沒有人再敢給我介紹什么女朋友了。在小鎮人們的眼里,我好像也成了一個瘋子。

我走在小鎮的任何一條街,本來正在外面談笑的人們看到我之后都會迅速走進院子,然后將門關上。我似乎被整個梅洱鎮給拋棄了。你看,連那些過去喜歡圍繞在我身邊的姑娘們現在都躲著我走。直到去年,母親又去找樹樹媽。她費了很多的工夫和口水,送了很多的禮物,樹樹媽才答應再給我介紹一次,但聲明,僅此一次,最后一次。

就這樣我認識了林染染。為了我不再犯從前的錯誤,相親那天母親特意陪著我。臨行前樹樹媽嚴肅地警告我,不許我說任何關于《天鵝湖》的話,一個字也不行。我微笑著答應了。見面地點在鎮上一家小飯館里。可是那天中午林染染卻遲到了半個小時。我看著樹樹媽焦急的表情,忍不住想笑,心想樹樹媽遇上我也真是倒霉,每次都不會順利。我心不在焉地玩著桌上花瓶里的一株干花。心里卻盼著林染染不來才好。但她還是來了。她從外面矜持地走進來,穿著小圓領的白棉布襯衣和小碎花的及膝裙。長長的直發柔順地從肩上傾瀉下來。她的臉色潔凈,眉目標致,但眼神略顯羞澀。她的裝束和神情都跟她的職業吻合。

樹樹媽之前說她是從外地剛分配到梅洱鎮做幼兒教師的。看起來果真如此。她走過來看到我,臉微微一紅,說,對不起,我臨時有點急事,讓你們等久了。樹樹媽嘆著氣說,有什么事能比這件事更重要呢?她咬了咬嘴唇,小聲地說,對不起,是一個小朋友的家長一直沒來接他,我只好陪著他一起等,剛剛才被接走。真的對不起。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特別認真。我笑嘻嘻地看著她說,行啦,樹樹媽,你就別再責怪人家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她聽到我這樣說,轉過頭對我充滿感激地笑了笑。她笑起來的時候像個陶瓷娃娃,十分可愛。我忽然就想捉弄一下她,于是我微笑著說,你會跳芭蕾舞嗎?

我這話剛出,母親和樹樹媽就驚呆了。她們錯愕地看著我,眉頭漸漸皺起來。母親趕快將我拉到飯館外面,生氣地說,不是囑咐過你不讓你說任何關于《天鵝湖》的話嗎?你居然又在說?你是不是故意的?如果這個林染染也被你氣走,我看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吧!

我沒說關于《天鵝湖》的話呀,我說的是芭蕾舞啊。我漫不經心地說道。

母親白我了一眼,無奈而生氣地走進飯館。她一進去就賠著笑臉對林染染說,染染姑娘,洛非剛才的話是瞎說的,你可千萬別介意呀。

林染染淺淺一笑,說,沒關系的,阿姨。然后她看著我,語氣平靜地說,我不會跳芭蕾,可是我也很喜歡看的,不會可以學啊,對吧,阿姨。她轉頭微笑著看著母親和樹樹媽。

其實我是想用同樣的辦法把林染染也嚇走,可是她不但沒走,反而微笑著應對。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安靜吃飯的林染染,忽然覺得也許我真的遇到了對手。

接下來的日子,林染染就天天來家里找我,母親對她簡直比對我還好。母親將她熱情地招待之后,就自己躲出去了。更加要命的是,林染染告訴我,她已經去芭蕾舞學校報了名。我一聽就暈了,我問她,你多大啦?

二十一歲。她說。

我嘲笑她,你知不知道學芭蕾要從小時候開始就學?你現在才要學,別折磨自己啦!但她對此并不理踩。三個月后,她突然跑來家里,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和足尖鞋,頭發在腦后綰成一個髻,我恍惚看到了暖顏。我微笑著看著她在房間的地板上跳起來。可是她連一個圈都沒轉好就摔倒了。我看到跌倒在地的女孩,才清醒地意識到她是林染染。我大聲地吼道:不要再跳了!我早就叫你不要學,你偏不聽,可是你能跳得了嗎?你以為你是暖顏嗎?只要輕輕轉個圈,就能變成天鵝嗎?

林染染的臉漲得通紅,眼里似乎有淚光在涌動。她緊緊地咬著下唇,恨恨地掠了我一眼,就從地上爬起來跑了。我呆呆地看著她消失在門外的身影,忽然意識到,也許我真的說錯話了。她來到鎮上沒多久,并不知道暖顏的事,可我仍然不明白她怎么會對我這樣一個病態而古怪的男孩如此執著。

我原以為,林染染可能因為那些話再也不會來找我。可是幾天后,她又來了我家,她仍然像從前一樣談笑風生,仿佛那天的事沒有發生過。她的平靜和大度令我慚愧不已。就這樣,我們一直交往到現在。母親對此感到非常滿意,并且,已經開始為我們籌劃婚禮。

而今晚約她看電影,是這么久以來我第一次主動約她的。沒想到竟然被我忘到九霄云外。

你去哪里了?染染等了你一個晚上,你知道嗎?母親問。

我……我去了一個同事家里。我說。

沒關系,林染染站起來說,明天去看也行。

明天我們不看電影了。小鎮上有芭蕾舞劇演出,我帶你去看吧。你知道嗎?那可是從上海來的芭蕾舞團……

洛非!母親忽然打斷我,她的表情非常怪異。她說,別說了,時間不早了,你趕快送染染回家吧。快去快回。

在送染染回家的路上,我們一路沉默。快到她家的時候,她忽然說,洛非,暖顏的芭蕾是不是跳得非常出色?

我吃驚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暖顏的?

我聽人說的。你以前不是說我跳得沒有暖顏好嗎?我就找人打聽。不久前,我在南街教堂遇見了一位老婆婆,我就向她打聽。她說,暖顏是她的外孫女,是梅洱鎮的芭蕾舞皇后,全鎮的人都知道她跳舞跳得最好。

是的,我說,我認識她的外婆。她說的沒錯。

真的嗎?染染叫起來,我真想見見暖顏。你不是說明天晚上帶我去看芭蕾舞劇嗎?你說暖顏會不會也在里面?

當然會。我說。

回到家后,一進門母親就開始盤問我晚上究竟去了哪里。我知道無法隱瞞,就據實回答。我說,我去了小湖邊,并且在小湖邊見到了暖顏。母親的神情非常怪異,她直直地盯著我。良久,她才幽幽地一字一頓地說,沒錯,你只是做了一個夢。你在夢里看到她了吧?夢都是假的,夢中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是你自己幻想的。

不,我急切地解釋道,不是做夢。我沒有騙你,是真的。她回來了,暖顏回來了!她隨上海芭蕾舞團來我們這里演出,全鎮的人都去看了!

我看你的病又犯了!母親低聲吼道,什么上海芭蕾舞團來演出,我告訴你,梅洱鎮七年來都沒有任何芭蕾舞團來演出過!你就別再說夢話了!

不,不可能。你在騙我。我激烈地搖著頭,堅決地說,我確實看到了她。只是剛才染染在這里,我不想說些傷害她的話,她是個好女孩,我不想令她難過……我,我不會和她結婚的,我要和暖顏結婚。我看著母親的眼睛認真地說。

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母親瞪大眼睛看著我,看來你的病并沒有好,我應該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冷笑起來,你又想說我患了強迫性妄想癥了吧?然后像幾年前一樣把我像囚犯一樣關在家里嗎?

難道不是嗎?你今晚的樣子就像又犯了病,而且病得不輕!

如果有,我也早就好了。我說,七年前我就做了一次對不起她的事,現在她回來了,我要盡我的力量彌補我的過失……

好了,不要再說了!母親打斷了我的話,她神情警覺地走到窗戶前,在窗簾的縫隙里向外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一下,然后轉身壓低了聲音,斬釘截鐵地說,你說那么大聲想讓鄰居們都聽見嗎?你聽著,你什么過失都沒有。你沒有做過任何錯事。暖顏去了上海芭蕾舞團,是她對不起你。而你很快,就要和林染染結婚了。

我不會和她結婚。我說。

你必須和她結婚。這將是鐵定的事實,你無法改變。母親帶著命令式的口氣說完,轉身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又夢到了暖顏。眼前又閃過七年前暖顏絕望的眼神,那憂郁而悲涼的目光穿越了七年的時光抵達了我的無數個夢境。我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七年的煎熬和等待,七年的愧疚和懊悔。可是暖顏,她真的回來了。只有我知道,這一次,不是在夢境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搭了早班車去了N城。在N城一家專業芭蕾舞用品店,我買了一雙36石馬的紅色芭蕾舞鞋。那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紅舞鞋。我拎著鞋子的紅色緞帶在N城的大街上開心地奔跑起來。那一刻,我寧愿自己是個真正的瘋子,一個快樂的瘋子。只有我明白,美麗的天鵝穿著它,才會重新在她的天空里自由地舞蹈。

我帶著那雙紅舞鞋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母親不在家,只有林染染獨自在我的房間里等我。我知道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在家里等我的姿態。我淡淡地打了聲招呼。染染看到我手里的盒子,問我是什么。我說沒什么,只是一雙普通的鞋子。可是她執意要我拿出來給她看看。我有些無奈地打開盒子。她看到那雙紅舞鞋后,眼睛忽然就亮了,她激動地笑著說,哇,這紅舞鞋真好看!洛非,你知道我一直在學芭蕾,所以你特意買了這雙舞鞋送給我對不對?我最喜歡紅色的舞鞋了,還有,這號碼也是我穿的,真是太好了。洛非,原來你是這么細心的。她興高采烈地說著,一面將舞鞋從盒子里拿出來,說,我來試試好不好?

不行。我平靜地說,將舞鞋從她的手里拿了過來。

染染愣住了。她表情疑惑地看著我,笑容漸漸從她的唇邊隱去。她眼神落寞而傷感地看著窗外,一言不發。我能感覺到此刻她心里受到的傷害,可是卻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染染,染染。我輕輕地叫她。過了許久,她才用淡淡的語氣說,我知道,也許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吧。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你母親,是不是?她停了停說,這雙舞鞋根本就不是買給我的。

對不起!我低沉著聲音說。我不知道此時還能說什么才能撫平她內心的挫傷。但我仍然說,我們取消婚約吧。

她雙手捂住了臉,很快有淚水從指縫里流出來。她有些哽咽地說,你不知道吧?其實在樹樹媽介紹我們認識之前,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沉默寡言,不跟任何人交往,即使一個人走在路上,也是一副憂郁的表情。每天晚上獨自一個人去小湖邊,好像在跟什么人說話,可是每次都是你一個人。我遠遠地看著,很多次都想上前跟你打招呼,可是看到你快樂的樣子,又怕驚擾到你。因為我發現只有夜晚在湖邊的時候,你才會露出笑容,我喜歡看到你快樂的樣子……人們都說你有精神病,可是我不那么認為。也許——也許我根本不該愛上你,也許,我也生病了吧。

你沒病,是我有病。我說,你不該對一個病人抱有任何幻想。我不僅是個病人,還是個罪人,身上有無法洗去的罪惡!罪惡!你懂不懂!我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不可抑止地咆哮起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淚流滿面地望著我,一面搖頭一面轉身向門外沖出去。

我看著她這樣難過,心里亦是百轉千折。可是我無能為力。我無法解釋。因為我明白,對于她,我只能說抱歉,也許她會痛苦甚至會恨我,但我知道,一切都是暫時的,傷痛亦是難免的。她很快就會將我忘記,然后重新開展她的生活。可是對于暖顏,我是虧欠的,她是我隱藏在內心深處芳香的罪惡,是我永遠無法回首和釋然的少年路途。七年中的每一個夜晚,我都悄悄隔著窗口遠遠地望著小湖,一次又一次想象著暖顏的突然出現。而每一次的失望,都帶來更加深重的自我責罰。這種責罰漸漸滲透到我的夢魘里,七年來沒有絲毫減弱,相反,隨著時間和道路的延長,它變得更加清晰。

我知道,它很快就會來了。

3

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那天夜晚,梅洱鎮上的燈籠都亮了的時候,我拿著那雙紅舞鞋去了小湖邊。臨行前,我還找出了那枚戒指。七年前,它就應該屬于她了。

我遠遠地就看到了暖顏白色的身影。她仍然在湖邊翩然起舞。看到我,她顯得十分高興。她邁著輕盈的步子向我走過來,說,你手里拿了什么?我將盒子遞給她。她看到那雙紅舞鞋果然十分開心。她軟綿綿地摟著我說,好漂亮的舞鞋,謝謝你,你看,我的舞鞋正好穿壞了,你就給我送來了一雙。你知道嗎,七年了,我都只有這一雙舞鞋呢。

我太喜歡紅色了,多么溫暖的顏色啊。她大聲地說著,將舞鞋的緞帶拎在手里,高興地在空中左右搖晃了起來。你喜歡就好。我看著她奔跑的樣子笑著說。

忽然湖面上一聲響,就聽見了暖顏喊道,不好啦,舞鞋不小心掉進了湖里,怎么辦啊?我轉過頭,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就看見她跳進了湖里。

暖顏!我大叫著奔向湖邊,來不及思考,縱身跳進了湖里。我很快就將暖顏救上了岸,可遺憾的是,那雙舞鞋卻沒有找到。我安慰她說,人沒事就好。明天我再去給你買一雙。你怎么那么傻?這湖雖然不大,但是很深,太危險了,你一點都不害怕嗎?你簡直快把我嚇死了。

她濕淋淋地坐在岸邊,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有你啊,你肯定會下去救我的,對不對?

當然。我點點頭,認真地看著她,因為我不能失去你。

如果我再掉下去,你還會再救我嗎?

傻瓜,我不會再讓你掉下去了,我會牢牢地看住你。我微笑著說。

我明白。她輕聲說。她靠在我的懷里,輕盈得像一朵云。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湖畔。過了很久,她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一臉憂傷地看著我,說,我終于知道了我要的答案。可是,洛非,忘了我吧,不要讓我成為你前行路上的阻礙。你該有新的生活,不該總停在原地。

暖顏,你在說什么?我疑惑地看著她,一面將那枚戒指拿出來攤在手心。我說,你瞧,暖顏,這枚戒指七年前就要送給你的,可是一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我的掌心。很美。她輕輕地說,但是我要回家了。太晚了,外婆還在等著我。她靜靜地看著我。她的臉在夜色里看起來無比蒼白。嘴角有抹隱約的微笑,可是眼神卻有淡淡的憂傷。我呆呆地望著她。那是一雙寂靜的眼睛,仿佛深夜的大海,看不透翻涌的是月光還是海底深處的潮水。

她就這樣安靜地注視著我,緩緩地轉過了身。

我忽然悲從中來,內心生出一種感覺,仿佛暖顏再也不會來。我慢慢地伸出雙手,似乎想抓住點什么,可是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抓不住。

我沮喪地回到了家,整個晚上沒有說一句話。母親對于我的表現覺得非常奇怪,她堅持認為我從前的病又犯了,又要拿出那些令人生厭的白色藥粒讓我吃。我沒有說話,直接就將那些藥粒倒進了馬桶。

那天晚上,非常奇怪,我竟然沒有夢到暖顏。

第二天上午,天空一片煙青色,似要下雨。我帶了把傘重新拿上那枚戒指去找暖顏。我想也許是她覺得我的誠意不夠。我得去她外婆家里找她才行。我沿著南街腳步如飛地向暖顏的外婆家趕去。但還沒有到達她外婆家,就在小教堂的門口碰到了她的外婆。她的外婆仍然穿著那件白底藍花的中式褂子,仍然是那副溫和慈善的神情。七年來,她竟然一點都沒變,連眼角的皺紋都保持著從前的樣子。她瞇著眼睛仔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噢,是你啊?

我微笑著說,是我,阿婆。好久沒見你了,你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她說。然后遲疑地看著我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來找暖顏呀。我一面說一面拿出了那枚戒指。我說,你瞧,阿婆,這戒指是我要送暖顏的,我要跟她結婚。

結婚?暖顏的外婆詫異地盯著我,可是。她在梅山上呢。

梅山?我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她指指小教堂后面的那座山說,你連梅山都不知道啊?幾年前,那里的梅樹林失火,都被燒毀了。現在那里是一片墳墓。

什么?我忽然覺得自己頭重腳輕。天空沒有陽光,可我卻覺得雙目眩暈,眼前有些模糊。我定了定神,想繼續問她。可是轉過身,暖顏的外婆已經不見了。我搖搖頭,猜測她一定又進教堂了。于是我繼續朝暖顏的外婆家走去。但南街的小巷實在太多了,我簡直忘了暖顏的外婆究竟是住在哪一條小巷子里。于是我只好隨便敲開一戶人家的大門,有一個女人前來開門。她眼神怪異地盯著我說,你找顧家阿婆?她們家以前是住在這一片的,離這兒不遠的那條巷子。可是顧家阿婆在幾年前已經去世了。房子沒人住,早就空了。

女人的話將我的心一下子挖空了。我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天空開始下雨,我的傘早已不知丟在哪里。細密的雨水很快就將我淋得濕透。雨越來越大,我在蒼茫的大雨里走了很久,最后竟然不知不覺又來到了梅洱鎮的小湖邊。遠遠望去,小湖一片雨霧迷蒙。可是湖邊,再也不會有天鵝來了。

我怔怔地盯著湖面。雨水從我的頭頂澆灌下來,不斷地模糊著我的視線。耳邊除了嘩嘩的雨聲,還有越來越清晰的《天鵝湖》旋律。我似乎又看到了她。沒錯,就是在這小湖邊。一切開始于這里,也結束于這里。而事實上,七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和暖顏的確吵架了。那是我們在一起第一次發生爭執也是最激烈的一次,我始終不相信暖顏的話,任憑她如何解釋,我認定了她就要去上海芭蕾舞團并且隱瞞了我。她見我不相信,就伸出雙臂從后面抱住了我。那一刻我的心里燃燒著劇烈的火焰,那火焰迅速就將我的整個神經點燃,令我已經不能控制自己。我連頭都沒回,就惡狠狠地甩開了她的擁抱。那一秒鐘,只是一秒鐘,她就仿佛一片白色的羽毛般落進了身后的湖里。湖并不大,但是很深,不會游泳的人掉下去很快就會被淹死。她在水里忽上忽下地拼命掙扎,一面喊著救命。我呆呆地看著她。我雖然心里充滿了憤怒,可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我只是無意甩了一下,但沒想到她竟然會掉進湖里。我忽然有些害怕。我害怕被別人看見,以為是我將她推下湖去的。那一瞬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只是迅速地跑了起來,離開了湖邊。

我驚慌失措地回到家。雙手卻不停地抖,怎么都不能停止。母親看到我驚恐的神色,問我發生了什么。我只是拼命地搖著頭,一面語無倫次說,她……她……她掉進了湖里,怎么辦?怎么辦?母親趕快問,誰掉進了湖里?我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是搖著頭說,不是我不是我……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到底是誰掉進了湖里?母親著急地問。

是……是暖顏。我說。

母親一聽也慌張了。我只記得她從藥箱里拿出一管針劑給我強行打了下去。母親是個醫生,這對于她來說非常簡單。之后她就扶我去了臥室。我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因為內心的驚懼,我在床上躺了幾天,人漸漸變得虛弱而憂郁,記憶力下降,喜怒無常。而幻覺一度亦讓我患了強迫性妄想癥,總是看見暖顏濕淋淋地坐在湖邊。幾天后母親告訴我暖顏去了上海芭蕾舞團。而事實上,她只是在騙我。后來有人來調查暖顏的事,還專門詢問了那些給她伴舞的女孩。他們又來找我問話,其實我差點就要和他們說出實情了。但我看到了母親的目光,她的眼神在懇求我。于是我向他們隱瞞了我和暖顏在湖邊吵架的事,我只是告訴他們說我去團里找她,但看到她在練舞后我就離開了。那件案子因為沒有目擊證人,證據不足導致最后還是放棄了。

可是我從此卻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那個情節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境里,暖顏絕望而愴然的眼神,我眼睜睜地看著深愛的人在水里掙扎,卻見死不救,反而選擇了逃離。七年里,我一直活在自己的意識中,我相信了母親的話,我相信了暖顏真的去了上海芭蕾舞團。我甚至認為她仍然會回到梅洱鎮上,來跟我結婚。我們要在那間小教堂里結婚。可是我知道,她再也不能做我的新娘了。

我忽然想起了暖顏的母親,還有那位開創了梅洱鎮舞蹈事業的芭蕾皇后,甚至包括暖顏。芭蕾是她們的生命,已經漸漸滲透到她們的血液,和她們彼此融為一體。即使她們的身體消失,可是她們的靈魂仍然在舞蹈。小劇院,小湖邊,練舞房,似乎梅洱鎮的每一片角落都留下了她們旋轉的舞步。為了她們共同熱愛著的理想,她們忽略了身邊的愛。然而此刻,長久以來積聚在我內心的猶疑和不解終于煙消云散。

幾天后,我在梅山上找到了暖顏。我在她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墓碑上的那張黑白陶瓷照片是暖顏第一次去上海參加演出時拍下來的特寫。我看著她,她的笑容清澈而新鮮,仿佛她從來都不曾離開過。我將那枚戒指深深地埋進了她墳前的土里。這是應當屬于她的東西,仍然要給她。我靜靜地站在荒涼的山頂上,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我知道那些有關罪責、有關虛偽、有關自私的邪惡往事正在逐漸剝離。那一刻,我的內心終于獲得了平靜。我明白我不會再看見她的身影。可是我知道和她的再生之約不斷在延伸,且永遠都在。

這是我用七年的時間來懺悔和自我修持,最終獲得了內心的寬厚與平和,是最終穿越黑暗看到的光明。一個人的成長路途,是伴隨著不斷更正和自我救贖的洗滌過程,是心懷敬畏和漸漸懂得擔當。我們的生命,亦是以不斷告別的姿態得到重生。而那些內心的召喚,無論離開多久,到頭來還是會回到這里重聚。

那永遠的芭蕾娃娃,我們終究在時光的行程中得以相互辨認,以美為最后的皈依。

有關我和暖顏的事,已經像一本年代久遠的黑白相冊,里面是發黃的照片滲透彼時的瀲滟春陽。

我想起了暖顏最后一次在湖邊說過的話。幾天后我去找林染染。她工作的幼兒園,我還是第一次去。那個眼神羞澀的女孩,正在教室里給小孩子們彈鋼琴。我站在門口靜默地看著她。過了許久,她才抬頭發現了我,但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望著我靜靜地笑了。

聽說小鎮今晚會有芭蕾舞劇的演出,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下課后她問我。

好啊。我說。

晚上我和染染一起去了小劇院。進去的時候演出已經開始了,深藍的背景天幕下,伴著激烈而婉轉的音樂,一群白色的天鵝緩緩而優雅地出現。而最后出場的那只天鵝翩躚而來的時候,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聽到周圍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暖顏,暖顏。我遠遠地望去,沒錯,是她,用足尖藝術展示生命激情的芭蕾娃娃。她一直都在。我甚至還能感覺到夜晚的風和她的芭蕾舞裙輕輕撞擊時發出的細密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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