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的公訴生涯,不知把多少個被告人推上了斷頭臺。如今已是全國優秀公訴人的我,卻每次想起自己獨立承辦的第一宗案件,心頭就不禁掠過一絲愧疚。
我1996年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分配至檢察院起訴處工作,1999年1月任助理檢察員,開始獨立承辦自己的人生第一案。
犯罪嫌疑人叫陳達志,60余歲,市醫藥公司退休職工。偵查機關認定的事實是:陳達志與楊賽英長年以來婆媳關系惡劣,有一天陳達志乘楊吃飯之機,將一缸濃硫酸潑向楊,至楊全身被燒成黑炭狀,經鑒定為重傷甲級,嚴重殘疾。從案情看,陳達志給我心胸狹隘、性情殘暴的印象。但出乎意料,提審時見到的陳達志是個思維清晰、言語緩慢、性情溫和的斯文老人。這么溫和的人怎么會做出如此殘忍的舉動?案卷反映,陳達志的兒子長年在外做生意,家中只有陳和楊及其女兒,楊對陳的態度惡劣,如在楊心臟病發作時把藥藏起來;當陳在洗手間洗衣服時往地上倒肥皂水;在陳午休時叫一幫人來家中唱卡拉OK,等等,最讓陳達志不能接受是楊不準女兒和陳說話,這對深愛自己孫女的陳達志是最大的精神折磨。陳、楊二人經常吵架,陳達志的犯罪是與楊多年積怨的爆發。應當說,對這些事實我能夠形成內心確信,但楊賽英對上述事實并不承認,也沒有證人能印證陳的辯解。我沒有過多考慮,起訴書中對犯罪的起因即以“婆媳關系惡劣”一筆帶過,很快將案件訴至法院。
庭審中,陳達志及其辯護人均提出被害人有虐待被告人的重大過錯,但楊賽英當庭予以否認。一審判決以故意傷害罪判處陳達志死刑。這個判決讓我有些意外,起訴前認為最重是個死緩。省高級法院在上訴審中,審查了很長時間,后來省法院的承辦人下來調查,由我陪他們到當地派出所,調查楊對陳是否有過虐待事實,但沒有取到有力的證據。最后省院核準死刑。
在對陳達志驗明正身時,中級法院年近半百的孫庭長對我說,這個案子她是不同意判死刑的,但合議庭堅持死刑的意見,如果起訴書認定了楊對陳的虐待事實,陳就不至于被判死刑。我當時心頭一緊,沒想到因為起訴書的一筆帶過,導致一個人的死刑。在問到陳達志有何遺言時,陳達志平靜而感傷地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希望全社會的年輕人都能關心老人、善待老人、理解老人,年輕人,你們也終有年老的一天。正好那年是國際老人年。這番遺言是我聽到的感觸最深的死囚遺言。在執行槍決時,我看到一旁的孫庭長眼中滿含淚水,那一幕深深烙在我腦海中,令我更加為這個案子的倉促起訴感到愧疚。
1999年1月,我剛大學畢業兩年多,書生意氣,少不更事,缺乏對人性的深刻體察和飽滿的社會閱歷,我懷疑我那時是否適合獨立承辦關乎人之性命的死刑案件。這個案子的主審法官同樣是法學院畢業的年輕女性,上班時總是面沉如水,判案冷漠無情。而有著豐富人生閱歷的孫庭長卻讓我們認識到法也容情,不是鐵面才能無私,對法律的機械操作不會導致判錯案,卻永遠不能使我們成為令人崇敬的司法官。
我的人生第一案,讓我深刻反思:對法律熟稔卻不諳世事的年輕司法官,你能平衡掌握那
一頭連著生、一頭連著死的法律天平嗎?